快好知 kuaihz

残春

  有人说,青春,终将逝去;有人说,青春,终将腐朽;有人说,青春是山间的那一轮明月,清亮而冷静;有人说,青春是雨后溪边的一道彩虹,泠泠彻彻,魅影万千。可实际上,青春,只是一些残破的碎片,不堪回首的记忆,抑或是一些深入骨髓的毒药,痛彻心肺的伤害。

  在贺拂晓的整个人生中,第二次改变他生命轨迹,也是他人生最重要一次际遇,是在2013年G大研究生报道的那一天,那个树荫下的光影碎成满地黄金的秋天,那个丹桂溢出整个校园的芬芳与沉醉的早晨。

  贺拂晓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安静等待着他要带的研究生来报到。谁都没想到,一个不满三十岁的85后,居然是斯坦福大学毕业的双料博士,是G大的研究生导师,任教的课程还是冷僻到极点的专业,一个全国唯一一所大学拥有的专业,已经若干年无人报考的古生物研究专业。

  侏罗纪、恐龙、猛犸象、始祖鸟……数不清的化石标本,电脑合成绘图,做不完的实验研究,长时间的泡在实验室里,在一大堆的细胞组织里浪掷着大好青春年华。谁云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想想就够让人头大了,何况又是那么高的分数,录取的名额少之又少,虽是公费的名额,亦是多年乏人问津。

  贺拂晓苦笑了一下,他想到了自己的前尘过往,如果不是为了当年那个特殊的原因,他也不会走进这个深邃逼仄的学科,更多的时候他自己不也是用无数的专业理论来淫浸自己不堪重荷的内心压力吗?又有什么理由来抱怨报考的学生太少呢?其实,他早已经从专业书中的字里行间看出来了,每一个研究古生物的学者背后都有自己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自己心上的痕。

  “咚、咚、咚,”几声敲门声叩得缓慢又沉重,好像在胆怯地试探着什么。

  “请进。”贺拂晓的声音波澜不惊,一如他这个人。

  门开了,一个瘦弱的高中生模样的女孩,穿着半旧的休闲装,声音低低地怯生生地说:“您好,请问您是贺老师吗?我是来报到的学生梁紫茵。”

  “原来这就是我今年要带的学生了。”贺拂晓心想,“还不错,看起来老老实实,是个听话受教的学生。”但作为一个年轻男人,他还是习惯性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女孩,虽然皮肤苍白形容憔悴,但五官秀丽,神情温婉,顾盼间灵动中带有丝丝风情,竟有几分动人。

  “你好,我就是贺拂晓,很高兴认识你。”贺拂晓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冰冷滑腻的少女的手,似一壶冰水,凉得人心莫名一痛。

  报到后的梁紫茵穿上了白大褂,开始了每天十四个小时奋战在实验室里的枯燥生活。雪白无暇的白大褂穿在她瘦骨伶仃的身上飘飘荡荡,并不像张爱玲笔下的“白鸽子飞在袖管里”,更像一缕安静的游魂,一道从遥远的古墓中飘出来幽怨的魅影。

  其实,当梁紫茵刚来的那一天就颇引人注目,那些适龄的男青年,无论是大三大四的学生,还是助教讲师都小小的沸腾了。不少人对贺拂晓挤眉弄眼,甚至见到他就拍着肩膀,“幸福啊,你那侏罗纪公园里终于不全是恐龙,还来了个美眉。”尤其是那些留校任教的辅导员,提着果篮来托他送情书要电话,还信誓旦旦说以后要真成了绝对请他这个大媒人喝喜酒。

  对于这些无聊至极的事,贺拂晓向来是不闻不问不参与。而那些小小的沸腾之声,更加不会沾染到梁紫茵一分一毫。她就像一轮山巅的明月,安详得吐着她深幽旷远的清辉,那么的纤尘不染。不但如此,梁紫茵的沉默也是贺拂晓从没见到过的,如果不是学术上的交流,她可以几天不说一句话。虽然她专业知识过硬,无论是操作还是记录数据都是那么娴熟,做事又是那么有条不紊,但对于贺拂晓来说,并没有那些腐男腐女意淫着的,“纤嫩的手,细巧的侧脸多么引人遐思!明亮的双眸流淌着春天的童话”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梁紫茵只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热爱学习,遵守纪律,尊师重道,听说听教,努力进步,天天向上。

  但梁紫茵也有她奇怪的一方面,几乎从没有见过她吃饭。贺拂晓没有与人共同进食的习惯,尤其是近来梁紫茵的吸睛率颇高,传统的他更像避嫌,也从没有主动约过她吃饭。每次贺拂晓到了下课时间都是自己先去吃,梁紫茵整理仪器。贺拂晓回来时,梁紫茵已经在实验室里准备下午的实验材料和工具,要么就是坐在那里看专业书。贺拂晓心下有疑窦,但是多管闲事从不是他的风格,他也不曾问过她是不是吃过饭了。更令人不解的是他几次见到梁紫茵一个人偷偷地哭,有的时候是躲在实验室门后哭,有的时候是对着一些书信哭,有的时候是捧着一本书哭,还有一次是课堂上悄悄地流眼泪。

  那天下午一上课,贺拂晓就注意到梁紫茵的脸色惨白如生了一场大病,眼睛也是红红肿肿的,他有心问她出了什么事,话到嘴边却又无法开口。这就是贺拂晓,自从那件事后,他自觉已经是个“爱无能者”,无法对任何人激起关爱怜悯之心,缺乏温情冷若冰霜。他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没有朋友,活在一座孤岛之中。但他又无能力做任何改变。那次在课堂上两个人做一些侏罗纪时代植物的细胞提取液实验,梁紫茵一直低低地垂着头,贺拂晓说了半天,她似乎听进去,又似乎没听见。当贺拂晓说让她制作玻片标本,她半天没动,久久地居然落了一滴眼泪,万幸没有毁了整个器皿中的提取液。

  贺拂晓很不高兴,治学向来以严谨著称近乎于苛刻的他最反感的就是把私人感情待到工作中,他停止了所有实验,一脸严肃地对眼前这个低头垂泪的小小女孩说:“如果你要哭就到外面哭去,不要把眼泪留在我的实验室里。这里容不下任何有杂志的液体。”

  梁紫茵一直没有抬头,哽咽着低低地说了句“对不起”就走到了卫生间里,她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流水哗哗地奔腾着,宣泄着,似乎像掩盖着什么,但根本掩盖不住。贺拂晓听到了那堵在喉咙里的痛哭声,越是这样低低的呜咽,就越是撕心裂肺。

  从那以后,贺拂晓再也没见过梁紫茵哭,抑或是梁紫茵没有让他发现自己流眼泪。她一直都是温顺的、没有脾气,没有个性,也没有主见,非常的听话。在任何人眼里,她都像白纸一样干净,但贺拂晓早就看出来,这是个有故事的女孩,而且不是一般的故事。她心里有一道根本就没有愈合的疤,稍微牵扯一下就会撕裂,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但是大多数时候,梁紫茵都是一株温柔纯净无公害的绿色植物,除了待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就是去图书馆看书查资料,连双休日都不会出去。当别的女孩三三两两地出去逛街吃饭嬉笑打闹,花团锦簇活力四射,她永远都安静地开在角落里的小雏菊,孤芳自赏,轻尘不扰。

  她似乎从没有过青春,因为她的青春还没开始就已经凋谢。她似乎也永远不会衰老腐朽,因为她的心态早已老去,灵魂已经衰朽。她似乎没有七情六欲,又似乎早已看破七情六欲。她似乎没有爱恨,没有欲望,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五蕴皆空,六根清净。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贺拂晓越来越疑惑,他觉得自己已经走进了一个怪圈中,本来他是对周围的一切人情世故都没有丝毫兴趣的,却对这样一个女孩关注了许多。她究竟是谁?有着怎样的来历?也许她本来就是一朵小小的花,只是这花的每一片花瓣,都是一个奥妙无穷的世界。

  贺拂晓有个习惯,他每天都带着一尊雕塑去上班,把它放在实验室里最显眼的那张台子上,每次看到那尊雕塑,他都会一改往日冰封般的面孔,会在眼睛里放出柔柔的光,嘴角也会流露出暖暖的笑意。

  那是一尊彩绘的泥塑雕像,一对长着雪白羽翼的天使在紫红色的云端自由地徜徉。男的身材健壮,眉清目秀,肌肉结实遒劲,一条手臂紧紧地揽着爱人纤细的腰肢。女的气质优雅,柔媚多姿,清澈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爱人,宜喜宜嗔,情深似海。

  那是一尊多么清丽可人的雕塑,多么婉转动人的爱情!男的低眉回护,轻怜密爱,满目的深情令人动容。女的满脸崇拜,全身心的托付和依赖。那是只属于天际间的爱情,如金的年华,如歌的岁月,如诗如画。

  梁紫茵久久地望着,久久地,忘却了身处何境,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周遭的所有,忘却的一切,久久地,任泪水流了一脸。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想刚从死亡线上挣扎过的母亲第一次抚摸新生的娇儿,那无限的喜爱,无垠的柔情,那心中按捺不住的狂热和欢乐。她想摸摸它,想把它紧紧地抱在怀中,想搂着它大哭一场,为自己的爱,自己的痛。

  她的手刚一触到那尊雕塑,一声暴喝让她犹如被高压电流强烈地激荡了全身般,身心为止剧烈地一抖,任那尊美到极致的雕塑摔成了碎片,尤自发出苦难的呻吟。

  每到红时变成灰。

  “住手!你在做什么!”那是贺拂晓雷鸣般的声音,带着他的紧张和愤怒,他扭曲的变形的脸。他疾步走到蹲在地上慌乱地捡拾碎片连手割伤了也不顾的梁紫茵面前,犹如威严的地狱审判者,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个始作俑者。

  “滚开!”贺拂晓狠狠地搡了一把梁紫茵,狂躁的怒火已经冲垮了他为人师者的矜持和风度,他现在就想一只被勾起了杀气的猎豹,恨不得将眼前的祸首碎尸万段。

  他仔仔细细地捡着地上的残片,死死抑制着肺腑间那万虫啮咬般的痛楚。他毕生最为珍惜的物件,他最珍贵的情感的寄托,就这样毁灭了,淬不及防一如这雕塑的主人,还来不及向他告别,就这样永远的离开,将他遗弃在这冷寂无奈的人世间。

  梁紫茵的头被那凶狠的推搡撞在了桌角,无助地瘫软在地上,她顾不上自己的伤,顾不上流泪和辩解,只喃喃地低诉着:“对不起,贺老师,我帮您捡。”可当她的手刚触到那些碎片,又被更大的力度撞倒在地上,腰痛得动也动不了,连呻吟都没了力气。

  贺拂晓捡干净那些碎片,头也不回地走了,连看都不曾看一眼地上那可怜的女孩,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头受了重伤的兽,需要找个地方去舔干净伤口,其他的一切,顾也顾不得了。

  贺拂晓请了几天的假,带着那些碎片回到了家中。这是一栋200平方米的复式豪宅,一律的德国家具和德式风格,简约不简单,每一个角落都精密到了极致,严格到了苛求,正如他这个人。

  他一进屋,家里的保姆李妈妈就迎了过来,“先生这么早就回来了,您要不要先洗个澡,我去给您放水。”

  “不用了,李妈妈,我很累,你去忙吧,我回屋休息。”贺拂晓回到房间里,就掏出口袋里用手帕包裹的那些碎片,觉得自己都已经化成了这一片片的残渣。

  没错,这尊雕像对他的意义十分重大,是他毕生最爱的女人制作的,送给他的20岁生日礼物。

  那一年,他还在斯坦福大学攻读心理学博士学位,和漂亮活泼的同窗展夕颜开始了一段最美的异国校园恋。彼时金童玉女天作之合羡煞旁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原本两个人说好等拿下了双双那些博士学位就注册结婚,可没想到就在那个去落基山旅游的途中一次翻车,两个人双双坠落悬崖,情急之间贺拂晓一首抓住了一根不太粗壮的树枝,一手拉住了向下坠落的爱人。

  树枝吱呀作响,已经出现了裂痕,夕颜那美丽的脸从惊恐的求生欲望渐次变得淡定而无畏。蓝天白云,翠谷流泉,带着朦胧的云雾,带着死亡绝美的气息,夕颜笃定地撒开了手,像一缕青烟,在深渊中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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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生的希望留给了贺拂晓,自己从容地走向了死亡,也走向了另一种方式的永生,在爱人心中的永生。

  夕颜,本来就是一朵在向晚的清风天边的红霞中绽放的花,她的美丽也只合在月夜中挥洒。也许,这本身就是一朵薄命的花,情天难补,恨海无涯。

  贺拂晓请了几天的假,他太需要休整,休整自己的情绪,反思自己的行径。

  梁紫茵一个人漫步在街头,带着她满身满心的伤痕,踽踽而行。

  其实,她并不怪贺拂晓弄伤了她,因为这样的伤对她来说已经司空见惯。她只恨自己怎么会那么不小心打坏了那尊雕塑,多美的雕塑,多美好的事物,为什么不能永远的留驻在人间?为什么自己会将它打破,真是太残忍,残忍地令人发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情网。可这熙熙攘攘中,从来没有她梁紫茵的存在。如果说人际社会是一个江湖,而她,就是这湖中一个孤零零的小汀,无助无援,无依无靠。

  曾经有一本书说过:“青春就是用来怀念的,每个人的青春最终都会腐朽。”可她却总是被强迫的怀念,被驱逐着逃避。因为她的青春,就是在不断地否定,不断地逃避,不断地改头换面,不断地在打压中挣扎着生存,不断地沦陷,不断地抗争着重生。

  她曾经说过,自己是双倍成长的人。20岁的年龄,40岁的心态,60岁的际遇,80岁的灵魂。她人生的每一步,都要比别人多付出许许多多,每一点一滴,都是用泪水浸润的坎坷。

  太累了,不是没想过解脱,可依旧有着永恒不灭的牵挂。如果没有那一丝薄焰和微光照耀,也许,她早就去寻求心中的伊甸园。

  她走过一间小店,那是一间陶艺吧,数不清的玲珑剔透成品陈列在乌木架子上,闪烁着温润诱人的光泽。那柔软的泥土,如夕阳下湖泊里的青荇,油油的在一双双充满爱意的手掌间招摇着,妩媚着,呻吟如歌,清欢如茶。

  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店中的几个女孩子边捏泥拉坯边高声调笑,甚至将泥巴抹在对方的脸上,甩在对方的衣服上,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而她们所有的一切举动,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卖弄,在卖弄自己青春无敌的风情和娇媚。因为在她们中间穿梭不停指导技艺的,是一个温润如玉的青年。

  夕阳西下,为陶艺吧里的一切涂抹上了一层细腻的金粉。青年逆光而站,弯着腰指导着女孩们如何给予手中软烂的泥土焕发神采的新生。他眉目疏朗俊逸,神情恬淡似月下的清泉。他伸出修长劲节如竹管的手握在一个女孩的手上帮她揉捏着青灰色的泥土,女孩羞涩而又甜蜜地笑着,陶醉在他悠远空灵如埙的声音中。

  梁紫茵久久地站着,心中说不出是喜是忧,是甜是痛,只知道自己已经被五味杂陈的感觉撞击着四肢百骸,激荡着大脑和五脏六腑,她流着泪望着这一切,望着眼前的人和物,也望着自己无数次午夜梦回的前尘过往。

  女孩们纷纷安静下来,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单薄憔悴进门就哭的女孩,“精神病吧?”“打电话报警吧?”“跟老板认识……”“被人祸害了神经恍惚了……”

  青年看了看她,平静地笑笑,“你好,我是这家店的老板,我叫萧睿伦。欢迎光临!”

  梁紫茵这才从恍惚中惊醒,擦了擦眼泪,羞赧地说:“对不起,我是……有些失态……”

  “不要紧,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这些陶制品。”

  “不……谢谢,不用,我想随便看看。”

  “好,请便。”

  萧睿伦继续指导女孩们做陶艺,可梁紫茵却是心不在焉地望着这些工艺品,它们无疑是精美绝伦的,可她并不感兴趣。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走进来,为什么会哭。她只知道,她是被一种气息吸引进来的,一种令她迷醉更令她沉沦的气息。她莫名地依恋。

  女孩们纷纷告辞了,陶艺吧内静谧如幽谷。梁紫茵依旧坐在那里没有走,似在回忆,回忆那不堪回忆的往事。萧睿伦走上前去问候,“小姐,需要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梁紫茵一愣,慌忙站起来,头脑中急速搜索该用什么词句来应答,眼睛四下一瞟,看见了角落里的一架古琴。

  萧睿伦笑笑,“你想弹琴,是吗?”

  梁紫茵不知如何回答,只痴痴地看着他,见他把琴搬来放在自己旁边,也只得坐在勉强弹奏一曲。

  她弹的是《平沙落雁》,这是她大学时代的恋人最爱的一首曲子。那个时候,她是学校里倍受排挤的贫困生,而他是令人瞩目的公费研究生,是代替教授给他们上专业课的老师。谁也没想到,优秀如他,居然会看上渺小如草芥的她。爱情在两颗年轻狂热的心中潜滋暗长,他带她去茶馆焚香品茗,听古曲弹词。而聪明机敏的她居然爱上了这种极难驾驭的乐器,听了几遍就能大概弹奏出。为此,他还特意买了一架古琴,并请自己的师母——出了名的古琴演奏家亲自传艺。

  后来,他们因种种原因搬到一起去住,那个时候的他们虽然白天要忍受着各种非议。但没到月明人静心甜意洽之时,她总会亲自焚香烹茶然后为他弹奏一曲,他也会静静地聆听,有时甚至用埙声合奏,任涓涓爱意在音乐声中缓缓流淌,涤荡心中的杂质,回归本源的纯净。

  一曲终了,她不知自己有没有流泪,只看见萧睿伦澄澈如天光云影般的眼睛中竟含有丝丝泪光。她心中微微一恸,竟然有泪又盈于睫,然后羞涩地一笑,起身想要告辞。

  “等等,”萧睿伦竟伸手握住了她的胳膊,又旋即松开了,“你弹得真好,我的店里正想聘请一个琴师来弹琴,薪酬按天结算,一天200元如何?”

  梁紫茵沉吟了一下,然后窘迫地开口,“我想先预支一个月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萧睿伦迅速地答应着,竟有些惊喜过望。

  梁紫茵就这样开始了她人生中不知道第多少次的打工生涯,但是这一次的老板真是太与众不同了。

  萧睿伦对梁紫茵可以用“呵护”两个字来形容。虽说是讲好了每天弹琴的时间是跟开店的时间一样,但梁紫茵每弹一首曲子萧睿伦就让她休息半个钟头,中午的午饭总是点她爱吃的,饭后还有水果和甜点奉上,并亲自开辟了一家带空调的休息室给她午休,每天下午还有半个钟头的下午茶时间带她去西餐厅喝咖啡吃点心。晚饭后带她出去散步兜风,关店后还亲自驾车送她回学校宿舍。

  这样的打工,实在是太舒服了,舒服地令人可疑。

  从小就在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的梁紫茵不是没有起疑过,但她更多的是贪恋,贪恋这种久违的温暖,她更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真诚的。

  每当她弹曲子的时候,陶艺吧里的那些女孩子充耳不闻叽叽喳喳,但萧睿伦一定是安静地全身心地欣赏,那种不经意间瞟过来的眼风是她曾经最熟悉的,让她多少次都为之慌神,为之犹疑。

  梁紫茵对陶艺也十分感兴趣,每当黄昏时分,客人渐渐变少,萧睿伦就手把手地教她做陶。他细长焦躁的手指抚摸过她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暖化了这脆薄却痛楚的冰块。他的呼吸平稳,心跳有力。而她却呼吸急促,脸红耳赤,心跳得都快蹦出来,那熟悉的感觉渐次袭来,让她总是急泪在心底泛滥。

  梁紫茵想做泥塑,萧睿伦特意一大早就开车去郊区挖来适合做泥塑的土,然后边教边帮她做,并把自己关于雕塑的书借给她看,还帮她早网上找了大量的资料下载下来复印给她。他原以为这只是小女孩弄着玩的,可没想到第二天梁紫茵来店里的时候就脸色虚浮眼窝暗黑,一看就是一夜没休息好。他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只是虚弱地笑笑说没有,然后又聚精会神地弹琴了。

  贺拂晓经过了几天不眠不休地反思终于想通了,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他一开始想的都是夕颜,可后来想的更多的是梁紫茵,那个被他推搡摔打的可怜女孩。

  其实,那是个多好的女孩啊,单纯明净地像一只小鹿,温柔细腻楚楚可怜。也许她只是喜爱那个雕塑,想摸摸它而已,可是却被自己吼得失了手打碎了它。她心里一定懊恼难过,她只是想帮着捡起碎片,可是我为什么要那么用力地推搡她,还把她撞到桌角。她一定受伤了,她是个那么荏弱的女孩子,我怎么能那么凶恶地对待她。这不是一个当老师的所为,更不是一个男人的所为,如果夕颜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切一定会骂死我的!夕颜是个最善良不过的人,如果是她的话,看到有人这么喜欢这件雕塑一定会当场送给她。我怎么能这么小气自私呢!

  正想着,李妈妈在门外叫道,“先生,有您的快递。”

  贺拂晓走出来打开包裹,里面居然是那件被打烂的泥塑的仿制品!虽然论技艺精湛远不能和夕颜的作品来比,但论及用心的程度却毫不逊于夕颜之下,每一刀每一笔都是经过细心琢磨雕刻而成绘制而就的。

  这……这一定是梁紫茵做的!贺拂晓突然觉得被震撼地无法呼吸,他走出门去,他要找到梁紫茵,要向她道歉,要亲自接她回去上课,要以后好好关心爱护她,爱护这个可怜的躲在门后哭泣的女孩子。

  可是,上哪里找她呢?贺拂晓走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都不曾见。梁紫茵性格内向,极少与人交往,在学校里也没有走得近的朋友。贺拂晓打了她多少遍电话也没人接听,没办法,只能走到街上去,服装店,冷饮厅,食品店,电影院,凡是女孩子爱去的地方他都去了,但是都没有找到。

  她能去哪里呢?别是出事了?她是不是回家了?从没听她提过有家在哪里?有没有亲人活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如果她真是出事了,即便是将我开除公职抓去坐牢也不够偿还她的。天哪!我该怎么办?只要她能回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贺拂晓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夕颜死的那一刻,他多少次对天发誓,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回夕颜的性命。而现在,他的懊悔不逊于那一刻。

  他茫然地站在人潮涌动的街上,有种想大吼几声的冲动,他想唤回梁紫茵,让她再也不要离去。

  蓦然回首间,他看到了身后有一家小小的、雅致的陶艺吧,清音悦耳的古琴曲,他信步迈入店中,终于看到了自己此刻最想见到的人。

  只不过,她现在倒在另一个男人的怀中,不省人事。

  “紫茵!”贺拂晓从萧睿伦手中夺过梁紫茵,向医院奔去。

  梁紫茵在急救室里抢救过来了,医生一脸责备地看着眼前两个仪表堂堂却粗心到何等程度的大男人,“你们是病人的什么人?她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没睡觉你们知道吗?如今是极度虚弱才变成这样的。”

  “什么?”萧睿伦震惊了,“几天没睡觉?我还让她弹琴!她什么都没有说!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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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为我做那个泥塑才去打工的,为了短时间内做好泥塑赔给我她几天没有合眼。天哪!是我戕害了她!我该死!”

  萧睿伦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你到底是紫茵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导师,你又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朋友……”

  “……”

  “病人醒了。”

  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进到病房,看到惨白如一片即将消融的雪花的梁紫茵,生命的迹象几乎要消失殆尽。

  梁紫茵抬起眼睛看了看他们,“我怎么会在这……不,我要走……”

  “别担心,”萧睿伦连忙握住她的手,“你的住院费我已经帮你付过了,好好养病,你真是的,为了那么一个塑像干嘛这么拼命。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都会帮你做好的。”

  贺拂晓看着两个人的样子,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半晌方开口,“梁紫茵同学,我向你道歉,那天的事是我不对,我会写份检讨书交给校方,请求处分。”

  “不,”梁紫茵挣扎着要坐起来,“贺老师您别这样说,您没有错,是我不对,我不该打烂您的东西。我知道,那是您最珍贵的,我……”她说着,眼里泪花乱转。

  “你快躺下,别激动,慢慢说,别怕。”萧睿伦扶着她躺下,又帮她掖掖被子,“你现在别说太多的话,等下又没有力气的。快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吧。”

  梁紫茵第二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一个更加陌生的环境里,眼前只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妈妈,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燕窝粥,“姑娘你醒了,这是刚熬好的燕窝粥,快吃吧。”

  “这是哪啊!你……我不是在医院吗?”梁紫茵挣扎着爬起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的头晕让她又栽倒在床上,“我……啊……”

  贺拂晓走了进来,扶着她的头熟稔地帮她按摩了几下,她瘫软无力地倒在了那宽阔的怀抱里。

  当她从头痛中醒转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倒在导师的怀抱中,急急地正襟危坐好,“贺老师,我怎么会在这?这到底是哪里?”

  “这是我的家,医院细菌太多,不适合你养病,我把你那个朋友替你垫付的钱退给了他,把你接到我家来了。”

  “可,老板他知道吗?”

  “他不需要知道,你是我的学生,照顾你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

  “但是,我不能住在这里的。”梁紫茵低下了头。

  “这个你不用考虑,我已经跟学校打了招呼,他们同意让你在我这里养病。我的人品,你应该是信得过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梁紫茵急得语无伦次,“我不在这里住的。”

  “那你又能去哪里呢?把你一个丢在医院,丢在宿舍,有人照顾你吗?那里不要说看病吃药,连热水都没有,你又如何养病呢?”

  “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怎么可以,你就听我的,住在我这里吧。”贺拂晓难得和人这么温和有耐心地说话,“你的东西,我会叫李妈妈帮你取来。你的教学进度,我会适当做调整,不会耽误你的学业,好不好?”

  “不,求求你,让我走吧……”梁紫茵急得眼泪溢了出来,挣扎着要下床,却根本站不稳,一个翻身,重重地跌在地上,“啊……”

  贺拂晓忙把她重新抱到床上去,心里也说不上是怒是怜,只把她死死按在床上,“不许动,再动你的骨头就摔断了。”他板起老师的面孔厉声喝道,“如果你再这样不听话,期末考试就不让你过关,看你怎么毕业!”

  梁紫茵任命地闭上眼睛,一行泪珠终于落了下来。

  贺拂晓看她睡熟后才放心地离开,帮她盖被子时突然看见她衣服口袋里掉出一个厚厚的纸包,里面是整整六千元钱和一张字条,字条上是一个银行卡的号码。

  血!血!好多好多的血!我的眼前只有血!

  刺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女孩的双腿间先是清亮亮的滚烫的液体流了下来,那是温热的羊水。然后是剧烈的阵痛,子宫大幅度伸缩,急促地令人无法呼吸,那是新生命即将到来的前兆。

  身体被活生生地肢解撕裂了,脑海间一片麻木,哭喊声哀嚎声通天彻地。仿佛残忍的上苍在已经干涸许久的土地上又燃起了熊熊烈火,誓将尘世间那苟延残喘的生命摧毁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新生命降生了。女孩的力气也消失殆尽,她正想抚摸一下自己九死一生诞下的新生命,那个有着她爱人血脉的孩子。可是一个阴暗角落里刮起的雾霾将她的孩子卷走了,不见踪迹。

  还我孩子!还给我!啊……

  梁紫茵从梦中大叫着哭醒,泪湿了枕头。

  李妈妈忙走进来,“你怎么了?是不是做恶梦了?别怕,先吃了这碗粳米粥,再吃了药就没事了。”

  梁紫茵看了看李妈妈递过来的粥,摇了摇头,还是不肯吃,“阿姨,求求你让我出去吧。”

  “你这孩子,我们先生是你的老师,接你来是养病的,又不是绑架你,你这是干什么啊。”李妈妈不高兴地说。

  “我没有病,我要出去做事,求求你了。”

  “你先出去就先吃了粥,再吃药,快好起来。”

  “我……”

  “哎,我真是拿你没办法了,如果我再年轻几岁的话就有力气捏着你的鼻子给你喂进去,现在老喽,我把东西放在这里,你自己吃吧。”

  梁紫茵看着李妈妈出去了,又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晚,暮色四合,夜的温柔包裹了白昼的一切悲欢离合。

  梁紫茵抱着膝盖又一次睡着了,直到有人把她放倒,她才看清来的人正是贺拂晓。

  虽然相处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可这次是梁紫茵第一次仔细地端详他。他高大魁伟,健壮如运动员。五官如镌刻的雕像般犀利而精致,眉宇间英朗不凡,隆准冲天,带着逼人的睿智。目光中的笃定和深沉隐隐透漏着危险和邪气,令人不敢直视。

  他定定地看着她,想把这个小女人看到自己心里去。他多想用显微镜和基因链好好看看这小小的女子到底是为什么会这样倔强地不近人情,这样不自爱,这样作践自己。他看着她的眼睛,那是深秋的寒潭,带着荒烟和蔓草的凄凉,令他蓦然间又有了几丝怜悯。他温柔地帮她盖好被子,端起碗舀了一勺粥,“不烫了,快吃吧。”

  梁紫茵把脸扭转了过去,不肯吃。

  贺拂晓拿起水和药,送到她嘴边,按捺住性子,“那就吃药,吃完了好好休息。”

  梁紫茵还是摇了摇头,却不料将水杯碰倒在地上,热水烫了贺拂晓一手。

  “啊,”梁紫茵低低地一呼,贺拂晓忙检视着她身上,“你有没有事,有没有烫到?痛不痛?”

  “没有,你的手……”

  “没事,吃药,好吗?”

  梁紫茵还是垂头不语,贺拂晓彻底丧失了耐心,“你究竟想怎样?作践自己给谁看?给我?给那个陶艺吧的老板?还是给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多少次你躲在实验室里哭,不肯吃饭,为了一个小小的雕塑不眠不休,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求求你放我出去吧,我真的有事要做!”

  “做什么?去陶艺吧弹琴还债?你到底是欠了谁的?你口袋里的那些钱究竟是要给谁?如果你是被逼债你跟我说好不好,你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行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人心里有多痛!”

  梁紫茵猛然间抬头,看着那双平日里冷峻威严令人不敢亲近的眼睛,里面竟然流露着一分怒气三分痛楚六分怜惜。她心下微微一震,嗫嚅着:“我是个不祥之人,不值得任何人的关心,求求你,让我自生自灭,别再管我了。也许这对来说才是最合适的。”

  “自生自灭,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亲人呢?你的父母呢?所有爱你的人呢?”贺拂晓抓紧她的肩膀,强迫她直视着她的眼睛,让她的那些阴沉灰暗的思想无所遁形。“你这样做,根本就是不负责任。”

  “我没有亲人,我早就没有亲人了。”梁紫茵终于又流出了眼泪,“我的生命中,早就没有光明灿烂的一面,这样的性命,留着她还有什么用。”

  她痛哭着,将大学时代因为和那么研究生学长相恋被同学排挤,被系里打压,相依为命的母亲嫌弃她丢人将她赶出家门,爱人为了救她而丧命的故事。

  “我一直惦记着母亲,即使她不认我,我也想再见她一面,向她忏悔,为她尽孝。所以我才会竭尽全力地赚钱攒钱,为的就是把钱全都寄给她,让她能过得好一点。我的未婚夫为救我而死,他在那个世界多么凄凉。我怎么能不闻不问?我想早点下去陪他,这样他就不孤单了。”

  贺拂晓无语了,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小小的女孩心里藏着多少悲剧,这根本不是她这个年龄能扛起来的。被侮辱,被损害,被排斥,被孤立,被压迫,亲人的疏离,爱人为救自己而惨死,多么可怜可叹的人生经历!他这才知道,原来世间上不止他一个伤心人,还有梁紫茵这样的伤心痴心人。

  贺拂晓把她抱在怀里,任她痛哭宣泄。这是他一生第二次这样拥抱着一个女孩,却是第一次这样真诚地将一个女孩揽在怀里,愿意承担她所有的情感。他多想一辈子就这样的守护他,为她遮起一片阳春四月天。

  在贺拂晓和李妈妈的悉心呵护下,梁紫茵终于肯吃饭吃药。她的脸色越来越红润,皮肤也有了白玉般的光泽,连眼睛都变得春水汪汪的。她终于不肯整天窝在房间里看书,而是愿意走到外面去看看秋日里最美丽的景致。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诗中描写的果然不差。天边七彩的晚霞,飘渺的孤鸿,校园里湛蓝的秋水映照着澄净如洗的碧空,还有那火红的枫叶林,难道真的是离人泪染就的?

  她想着想着,望着在菊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不由得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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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天贺拂晓下班没有那么早了,因为来了一个大规模跨国集团的总裁和学校的计算机学院想共同成立一个公司,研发性能更加完备的计算机和电脑软件。贺拂晓虽然不是这个专业的,但是毕竟在硅谷待过多年,对于计算机操作比很多本专业的老师还要熟练。所以这两天的业务谈判总少不了他,回到家后也是一身的酒气。

  贺拂晓是个非常细心的人,无论再怎么忙,他也要一天几个电话的打回家来叮嘱梁紫茵吃饭吃药,按时休息,不可看书太多劳神伤眼。

  而他自己,无论回来多晚,只要看到梁紫茵还没有睡觉,就总会坐到她床边陪她说说话,给她讲讲自己当年在国外的见闻趣事,讲讲幼时家乡的风土人情,讲讲学校早年间轶闻传说。

  谁也没想到,两周前还对其大打出手的人,现在竟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亲如一家。更想不到的是,学校里最清冷孤傲的钻石王老五,居然会对自己的学生,一个寒酸干瘪的黄毛小丫头心动,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过,这样的感觉,即使在和夕颜商量婚事的时候都没有如此强烈。

  可此时此刻对着双双起舞的蝴蝶,心中却不由得有一丝阴影略过。贺拂晓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而那个温纯明敏的陶艺吧老板萧睿伦呢,自己预支了一个月工资才弹了几天的琴就无影无踪了,人家不但丝毫不急,还总是打电话来问候,并说什么时候身体恢复再来弹琴,绝对信得过自己。又是一番心意,该如何权衡方不辜负呢?

  彼时她又想起了自己大学时的恋人,那是她唯一真心爱过的人,带给她无数的欢乐,为她的生活打开了一支七彩的万花筒。那个用他的性命换取自己生命的人,那个在汽车飞驰过来之时毫不犹豫扑在自己身上,愿意陪她共同叩开地狱之门的人,如今,他到底在哪?他母亲说他死了,可是没见到尸体和墓碑,她始终不相信。她始终坚信自己有一天会和他重逢,她要坚守着那一天的到来,无论重逢的那一刻是在地狱,还是天堂。

  有他的地方,地狱即天堂。

  她想着想着,泪水不由自主地又涌了上来。她叹了口气,悄悄咽下了泪水,勉强自己挤出一个笑容。远处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地走了过来,众星捧月地簇拥着一个身着华服的中年女人,容光宝艳,气度高远。

  梁紫茵突然觉得胸口有一排冲天的巨浪袭来,冲得她几乎站立不稳。那个华服妇人,就是她爱人的母亲,当年就是她拿着12年前的报纸揭露她惨烈难堪的过往,令她羞愤难抑撞车自杀,结果赔上了爱人的一条性命。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跟她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子,她深深地伤害了她,可同时也让自己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在这场角逐中,她们谁都不是赢家。大家都输了,都输得彻底。一个毁掉了自己后半生的依靠,一个毁掉了自己整个人生的幸福和欢乐。

  她呆如木鸡地站着,任那些记忆的闸门像打开了盖子潘多拉魔盒,溢满了整个身心。就在此时,华服美妇人手中牵的那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跑了过来,用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好奇地看了看她,然后裂开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笑了。

  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半跪在地上伸出手去,小男孩也很配合地投入了她的怀抱。

  这是一个长得跟她的爱人一模一样的孩子,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也是他们春风一度的荒唐记忆。

  那个她被母亲赶出家门,他被学校勒令下课的夜晚,烛光和红酒的作用下,他们有了一夕疯狂,结果就有了这个孩子。在梁紫茵还不知道自己体内已经有了这个小生命的时候,他死了,她刚出院就被他的母亲,那个严厉的妇人接到了一所别墅中安胎,许诺只要她肯生下这个孩子,就给她一笔钱。其实,如果没有这笔钱,她也打算生下这个孩子,因为这是他留给她最珍贵的念想。

  孩子出生了,她连看都不曾看过一眼,就被抱走了。虽说留下来的钱很丰厚,对方还为自己办好了休学手续生完孩子后能复课,并且从此两不相干,但孩子依旧是母亲的心头肉,不能亲手抚养已经是巨大的摧残了,更何况是见都不能见,孩子不能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母亲。

  她抱着孩子,这是她多年梦寐以求的一刻。有了这一刻,老天毕竟待他不薄,所有的苦楚都能化为青烟滚滚而去了。

  孩子在她的怀里很乖,还拍着她的肩膀伏在她耳边说:“阿姨,你为什么哭?是不是生病了?你要乖,要吃药药,就不疼了。”

  她望着孩子,抽抽搭搭地说:“你不该叫我阿姨的……”

  “宝宝,你回来。”多年以来困扰在噩梦中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还是那样的阴森恐怖。

  “奶奶。”孩子的声音仿佛来自天籁,云雀子般地扑进了祖母的怀抱里。

  华服美妇人死死得盯着她看了几眼,这个毁了她儿子又想来毁她孙子的狠毒女人,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她一定要把她浑身的血都放干净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所有苦难再死。但她很快又平静了下来,无比慈祥地抚摸着孙儿的小脑瓜,“宝宝,奶奶不是说过了吗?不可以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你忘了吗?”

  “没忘,我是看那个阿姨在哭,就过去安慰一下她。”

  母子连心,血缘里的亲情是任何外力都割不断的。即便是放逐到天涯海角,再见面还是一样的熟人亲切。

  “宝宝真乖,那我们走吧,跟阿姨说再见。”

  “阿姨再见。”

  梁紫茵本能地向前迈了几步想追上去,却被华服妇人一个恶狠狠的眼光给吓了回来。她怯怯地收住脚步,用手扶着一棵苍翠的老槐树,望着孩子小小的可爱的身影越走越远,终于消失看不见。

  孩子,也许这一别,就是天人永隔。妈妈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要保重,快乐地成长。但愿爸爸妈妈替你把你今生的苦厄都能受尽,保你一生丰厚富足,不虞匮乏,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从那一天开始,梁紫茵又添了一个新习惯,每天早早的起床做好了拿着点心和零食去那天和孩子相见的老槐树下坐着,连中午饭都不回来吃,直坐到月上柳梢头。

  李妈妈心疼她,对她说:“病还没好全不要总是早出晚归的,万一要是着了凉更不容易好了。”

  贺拂晓也对她说:“你要是喜欢那个孩子我就邀请他来我们家做客,你总是这样真令人担心。”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和那个孩子的关系。如果从血缘亲情上来讲,她是孩子的母亲。如果从伦理来讲,她是孩子的杀父仇人,是孩子奶奶口中不可接触的“贱民”。

  从梁晓丽到梁沁柠,从梁沁柠到考上研究生的梁紫茵,她四分之一人生都是在纠结、残破、逃避、更新中渡过,然后又开始一个轮回般的纠结、残破、逃避、更新。现在的她,似乎又把自己陷入到一个新的纠结之中。难道,命运又开始新的轮回吗?

  她重新回到了实验室,只是所有人看她的目光再一次异样了。贺拂晓对她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不停地约吃饭送花逛街看电影喝咖啡,只是她总是找借口不去赴约,实在躲不掉的,就勉强应付一下,而且坚持各付各的账单。

  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不敢去看贺拂晓的眼睛,因为不用去看,她都知道那里写着什么。

  一个“失足”少女,残破的青春,如何与年华大好的有为青年相提并论呢。还是远离吧,唯有远离,才能获得平静,弥足珍贵的平静。

  而她,也只有在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在校园里无忧无虑地玩耍时,心头上才能泛起一丝暖意和温情。

  孩子似乎也看见了树下遥遥守望的她,“阿姨”,扑到她身上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腿。

  虽然这个称呼让她心里颇为难过,但只要能跟自己的孩子相聚片刻,无论如何也是开心的。

  她拿出准备好的桂花绿豆糕,那是孩子的爸爸从前最喜欢吃的东西。因为是梁紫茵亲手所做,从不吃甜食的他一吃上就上了瘾,经常缠着她来吃。

  果不其然,孩子也是一吃就迷上了这芳香甜蜜的味道,“奶奶从不让我吃甜的东西,她说吃甜食会变成懒虫,会胖的。”

  她笑笑,爱怜横溢地摸摸孩子的头,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滞下来,将这一刻的母子相聚变成了永恒。

  而温馨从来都是短暂,悲情能成为她生命中的永恒。

  孩子被送进了医院,病因居然是桂花过敏。

  气度高华的董事长在病房里披头散发地哭成了泪人,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抡了梁紫茵一个耳光,拉着她又撕又扯。

  “我知道你恨我,恨不得我死。你这个坏女人,害死我儿子还不够,还要害死我孙子!我告诉你,我跟你没完,我要你偿命!”转脸又对手下人说,“张秘书,报警!让警察把她抓起来,判她坐牢!”继而又趴在孙子的病床前,“宝宝啊,告诉你别吃坏人的东西,别吃坏人的东西,就是不听奶奶的话。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奶奶也不活了。你怎么和你爸爸一个样子啊。”

  病房里闹得沸反盈天,哭声、骂声、劝声、安慰声不绝于耳,连医院的院长都惊动了,亲自下来安抚,“老夫人您别难过,小少爷只是一般的过敏,没什么危险,睡醒了涂点药膏就没事了。”

  “一般的过敏!你说的轻巧!”一口唾沫差点啐到院长脸上,“你没见孩子的脸肿成什么样了!”然后后又扯着梁紫茵的衣领作势想打,被贺拂晓一把拦住了,“老夫人,她不是故意的,您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但请您自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您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行凶打人。何况,她也不是故意的。”

  “好啊,你还不知道这个小狐狸精的背景来历吧。要不要我告诉你啊,告诉你15年前有一桩人伦惨剧……”

  “妈妈……”孩子梦中嘤咛了一声,“妈妈……”

  “宝宝,奶奶在这……”

  梁紫茵也凑了过去,被一把推开,还好有贺拂晓从后扶住才没有倒在地上。

  “宝宝,奶奶在这,没有妈妈,你妈妈早就死了。”

  梁紫茵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只听得孩子绵密如丝丝春雨般的梦呓:“你是我妈妈……你真漂亮,我的妈妈一定也这么漂亮……你做的桂花糕真好吃……你当我妈妈好不好……”

  “孩子,我……”梁紫茵不顾一切地爬起来跪在孩子床边,被几个保镖拦了回去,“梁小姐,小少爷现在病情还不稳定,我们董事长心情不好,您还是回去吧,不要在这里再发生不愉快。”

  财大气粗的妇人因孙子过敏住院迁怒于众,力逼着学校处分梁紫茵,否则就不肯合作生意。校领导无法,暂且停了梁紫茵的课,勒令反省,听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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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拂晓安慰她:“别担心,这只是权宜之计,学校不会对你做任何处理的。”

  梁紫茵摇摇头,她不担心学校的处理结果,她唯一担心的是自己的孩子,她多想见见他,多想亲自喂他吃药,给他做饭吃,帮他洗澡。可孩子的奶奶根本不允许她接近孩子,每次她在病房门口徘徊都会被保镖推出去。

  她已经麻木,不在流泪,不在痛苦,只是每天带着给孩子煲好汤水站在医院门口苦等。从晨曦初绽到繁星满天,从晴空朗日到暴雨倾盆,一动不动,巍然矗立。

  她将自己化作了一尊雕像,一座石桥,甘愿忍受风吹日晒,只求能感动上苍,与儿子再见一面。

  暴雨滂沱,雷鸣电闪,她纤细的身影摇摇欲坠,似一根残烛,随时准备成灰泪始干。

  刚刚结束了一个重点课题项目结题会议的贺拂晓急急驱车赶来,又看见她在那里作践自己,这次他再也不劝,而是一把将她抱上车绝尘而去。

  他把她带回家,铁青着脸要李妈妈带她去沐浴更衣,然后亲手煲了姜汤喂她喝。

  梁紫茵还是看都不看将转过去,贺拂晓再也没有耐心,狠狠扭过她的脸掰开她的嘴巴死命地灌下去,却不料梁紫茵肺腑间一阵剧痛,大声咳嗽了几下,居然连姜汤带血从口中喷薄而出,满地狼藉,惨不忍睹。

  “好,很好!你终于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贺拂晓摇撼着她的肩膀,瞪着她的脸,声音是恶狠狠的,目光却是温柔似水。“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天,糟蹋自己,你别想。”

  “你到底要干什么?”梁紫茵迷茫地看着他,神经已经恍惚了,“一个五岁就失去贞操的女孩,杀人犯,疯子,害死父亲和丈夫的性命,毁了母亲前途的祸水,刽子手,灾星……一个未婚生子的淫娃荡妇,一个病已成势命悬一线的残破之躯,你要来干什么?”

  “我要,我当然要,我就是要!”他捏着梁紫茵细瘦得轻触即断的骨头,不敢用力可又不能不用力。他思绪狂乱,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恢复了理性。半晌,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枚钻戒,单膝跪在梁紫茵旁边,“如果你同意,就让我亲手给你戴上它,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给你的承诺。无论以后的人生有没有路可以走,我们相依相伴,生死不离。”

  一切都回到了从前,那个令人心动又心痛的岁月。只是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当年的那个人。她没有像当年那样哭倒在贺拂晓的怀里,而是同样跪在他的旁边,“谢谢你,但是,我不能同意,因为,一个自身没有安全感的人不可能带给任何人幸福,一个深陷泥淖中的人不能再拖任何人下水。我挣脱不出来,不能将你陷入其中。求求你,让我自生自灭吧。”

  “不!”贺拂晓一把拉起她,“不可能!”他将她摁在床上,狂暴得吼着,“你不接受我可以,但是我不能看着你毁灭!我告诉你,我自愿落入泥潭,谁都阻拦不了!”

  他走出了梁紫茵的房间,任久违的泪水在脸上流淌。

  梁紫茵又来到这个唯一能给予她温暖和平静的小小陶艺吧,萧睿伦望着一遍遍弹琴的她,始终不问一语,就仿佛,他已经知道了所有。

  她已经没有了眼泪,没有了恩怨,没有了伤痛,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壳,只等待碎成粉末,然后灰飞烟灭。

  她的六千元寄给了母亲,和往常一样,依旧杳无音讯。她已经没有企盼了,爱人天人永隔,儿子咫尺天涯,除了一副残败如死灰的身躯,自己还剩下什么呢?如果再拉上贺拂晓下水,就真的罪孽昭昭百死不足以还了。

  《平沙落雁》的曲子在手指间缓缓流淌着,她的心却不再淡定,脸上竟然有了决绝之意,绽放除了孤注一掷的光辉。她站起身,快步向门外走去。

  她来到了那位曾经给她致命一击的华服妇人面前,这个世界上最恨她恨毒了她的女人,她丈夫的母亲,她儿子的祖母。她跪在她面前,目光灼灼毫无畏惧地盯着她:“老夫人,求你,让我见我儿子一面。”

  “你说什么也没有用!我不会同意的,除非你能让我儿子活过来!”

  “我不能让她活过来,我可以替他偿命。”

  “你说什么?”

  梁紫茵从袖管里掏出一把刀,在皓白如笋的手腕上狠狠划了一刀,登时血流如注寒洌沁骨。“我把命交给你,只求你让我见我儿子一面,在血流干以前。”

  “小柠!你这是干什么?”萧睿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帮她包扎好,然后扶她站起来,痛彻心肺的朝着眼前的妇人大嚷,“妈,你到底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

  梁紫茵愣了,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妈,你谎报我的死讯,给我做了换脸手术,你以为这些就能让我忘掉小柠吗?不可能,我今生都不可能忘掉她。”

  “所以你就逃出来!来找这个害得你差点丧生在车轮下的小婊子!你为了她反我!”

  “不错,你把我囚禁到美国也没有用,我还是回来了。我以新的身份开陶艺吧,就是想在她身边守候。开始,我认为只要有了新的爱情我就远远地守望着,看到贺拂晓的那一刹那我真的想成全他们,所以一直按捺自己的情思,不敢揭示自己的身份。可是当我知道你带着宝宝回来,知道她为了见宝宝一面做了那么多却得不到你的谅解,我不能再淡然下去。妈,我也在暗地里见过宝宝多次,每次看你把宝宝带得那么好我真的感谢你,我知道那种思念儿女的滋味。求求你,成全她吧。”

  “你知道父母思念儿女的滋味,那你自己呢?为了这个小妖精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逃出家,这么多年你隐形埋名换了假身份让我找不到你,你给予我的痛苦就少吗?我告诉你,你给予我多少痛苦,我就加倍施在她的身上。”

  “妈”,萧睿伦跪了下来,“求求你,就当我想见儿子,行吗?”

  “奶奶!”大病痊愈的孩子轻盈地跑了进来,比从前更活泼漂亮了。

  “宝宝!”

  “宝宝……”

  孩子迟疑地走到两个人面前,用清亮的双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们,“我在梦中见过你们,你是爸爸,你是妈妈!”

  “是的……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孩子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二人的怀抱,一家三口哭成了一团,血泪纵横,水乳交融。

  一生骄傲自负纵横商场永不服老的华服妇人也惊住了,自己花尽心血去扭转败局,想给予儿孙一个圆满的人生,但终敌不过爱情和亲情,终敌不过十月怀胎的血脉相连,敌不过碧血染丹心的痴心托付。败了,罢了。

  华服妇人签订完合同决定回美国去,临上飞机前对前来送行的梁紫茵说:“我把儿子和孙子就交给你了,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法喜欢上你。但是,是他们选择了你,我也只能认命。一切随缘,也许日后,我们会和睦相处。”

  “您放心吧,”梁紫茵鼓起了勇气,羞赧地叫了一声,“妈。”

  华服妇人终于笑了笑,从包里拿出了一张字条,“这是我托私家侦探打听到的你母亲的地址,你们抽空回去看看。连你我之间都能和解,亲母女又什么仇呢?你瞧这臭小子,我不都原谅了。她看到外孙一定会很高兴的。”

  “谢谢妈。”

  “谢谢妈。”

  “谢谢奶奶。”

  梁紫茵回到了实验室,站在贺拂晓身旁,这个外冷内炽的男人,这个让她又敬畏又惧怕又有几分心痛的男人,她迟迟地,许久无法开口。

  贺拂晓也注意到了她,“还不换好衣服,准备上课了。”

  一上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中午放学时萧睿伦开车来接她回家,他们已经登记成为合法夫妻,孩子送进了幼儿园里,岳母大人也接来身边照顾,她老人家在买了半辈子菜以后,终于在晚年重新执起笔墨,去老年大学做了一名教师。

  下午已经平安无事,贺拂晓在经历一场行差踏错般的爱恋之后,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原点,心中已没有半分波澜,只当春梦一场,梦醒了无踪。

  下课时间到了,梁紫茵终于鼓起勇气拿出一张请柬,“贺老师,周末我结婚,请您去喝喜酒。”

  贺拂晓接过,脸上的神情忽明忽暗瞬息万变,终于淡淡然地开口,“恭喜,我一定去。”

  “谢谢您。我……我想说……对不起。”

  “如果你真想对得起我,就好好爱自己。”

  “我知道了。”

  贺拂晓拍了拍她的肩,潇洒地离去。梁紫茵走出校门,天边的红霞和向晚的清风多么醉人,眼前的宝马车旁,是她慈善如仪的母亲,英俊深情丈夫,聪慧孝顺的儿子。难怪学校的人都说她才是“人生赢家。”

  也许,无论怎样的青春,都是用来怀念的,因为它终将成为回忆。那些苦痛和灾劫,在它终将过去以后,人生会迎来新一轮的春暖花开,草长莺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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