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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女儿红(第二十九回 黄富玉临危劝众邻 郑天翔为民大告状)

  川江女儿红 第二十九回 黄富玉临危劝众邻 郑天翔为民大告状

  上一回说到屈长鑫急中生计,重赏请人出去搬救兵,可赏金涨到了五百块大洋,也没有人敢出去。他正要大发雷霆,忽听大儿媳妇五姨太盖玉秀大声说道:“没人敢去么?我去,但阿亚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屈长鑫明白盖玉秀要提出什么条件,本不想理睬她,但眼下火烧眉毛,不能因小失大,也顾不上这些了,只是家丑不可外扬,他对她说:“你的条件我明白是啥子,你就不要说出来了,我都答应你,你去吧!前门是不能走的,后门也一样被他们围住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走地道出去。走!跟我来,我送你一程。”

  屈长鑫进了白鹿园,掀开了床后面的木板,出现了一个黑黑的洞口,他动情地对盖玉秀说:“玉秀,阿亚平时把你当亲女儿一样对待,你到了嘉门镇后一定要把李团长请来呀!只要解了四牌坊的围,我不但同意你永远跟李团长走,还送你十套陪奁和嫁妆,保证李团长全团半年的军饷,但你一定要把事情办妥哈!”

  盖玉秀却说:“阿亚,我什么都不要你的,只要你同意我走,一辈子离开四牌坊,我就是死了也会叫他来解这个围的。”

  屈长鑫只得说:“好,你去吧!我相信你,出了洞口,就是咱们家的大坟坝,你要牵一匹马骑去,马比人快!听见没有?”

  盖玉秀打亮手电筒,沿着弯弯曲曲的地道向前走去,约模走了二十几分钟,出了洞口,果然是大坟坝的大槐树下。她找到看坟的邓表叔,说明了情况,在放马场牵了一匹白马,骑上走了。

  晏炳洲、甘吉高、邓大兴等人领着上百个的乡亲冲到了四牌坊大门口,又叫人将前后门看住。他们将屈家家丁打死的四具尸体抬到坝子中央停放着,要求屈长鑫出来解决。乡亲们齐声喊:“屈长鑫,快出来!”

  屈长鑫虽说平时肆无忌惮,胆大妄为,此时也成了耗子的胆子,哪里敢出来?幸亏大媳妇黄富玉临危不惧,主动请缨,要去与乡民们对话。她爬上大门的墙头平台,亮出半个身子,对乡民们喊道:“乡亲们,各位大爷大哥、兄弟姊妹们,各位侄儿侄女们: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们在家一点也不晓得。我家宝骏和公公都不在家,婆婆是个信佛之人,从不参与这人间的是非之事。只有我仗着胆子跟大家说几句话。我是一个村妇,头发长,见识短,有啥子地方说错了,或者不妥当,请你们多多见谅。我也是十里冲的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大爷大娘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可从来没有在乡亲们面前做过一次亏心事呀。青黄不接,遭灾受难,大家找我借钱借粮,我可从来没有打过一次嗯顿呀。乡亲们,大家听我一句劝,先把尸体抬回家去,等我公公回来了,再同大家商量一个妥善的办法。现在这园子里全是女人,作不了主呀。我嫁到屈家二三十年了,从来没有当过家,理过财。我们四牌坊的大小事情都是蒋贵善在管。这个老东西越老越癫东,越老越糊涂,而且越老越贪心,心肠也特别狠特别黑。我向我男人提了几次建议,要把他撤了,可我男人和我公公可怜他人老了,辞掉了无生活着落。他不但不感恩谢德,替主人办好事,反而仗势欺人,做尽坏事,跟乡亲们结下了仇恨的叶子,害得乡亲们不晓得内情,也跟着恨起我们来了。现在他死了,死得活该!这种人又歪又恶,死了没人同情。今天你们也死了人,这本是蒋贵善的罪恶,可姓蒋的罪有应得,也把老命抵上了。死了人谁不悲痛呀?蒋贵善家中也有儿有女呀,只是家住合江,一时赶不来,这些都与乡亲们无关,他们来了人,我捡了稿算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一没有主意,二没有钱财,无法支援你们,我自己还有几个私房钱,本要存起来捐给观音庙和雨坛寺的。翠碧,你去把我那口箱子抱来!等会儿我把钱从墙上吊下去,分给乡亲们。你们拿上钱后,先把死人安葬了再说,这件事是一定会解决好的。”

  甘吉高说:“黄太太,你的好心我们心领了,既然你当不了家,作不了主,我们还是等屈老太爷回来再说了。我们把死人各自抬回去了恐怕屈老太爷会不认帐的。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黄富玉说:“反正我是好心好意劝说你们,你们实在不听,我也没有办法了。钱我仍然要给你们,你们派几个代表过来来拿,一共五百块现洋,还有一些首饰,变卖了也是钱。买棺材,做道场,抚养后人,什么钱都够了。”

  甘吉高对大家说:“先拿上一点也行,万一屈长鑫回来一个子儿不给,不就更亏苦了我们吗?”

  邓大兴说:“不惹翻都惹翻了,还怕他们啥子?无非是个死字,我们今天这么多人,何不乘机冲进去捞他一下,法不责众,量他们拿我们也没有办法。”

  曾五十鼓动说:“那四牌坊的东西,百分之八十是从我们手中盘剥过去的,我们为啥子不可以夺回来呢?”

  方安火更是气愤填膺地说道:“曾五十说得对,屈家是盘剥欺压我们穷人的祸根子。我们家的那尊镀金大佛像,是我们老祖宗从湖广带进川来的,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已经传了九代人了,最后还是被姓屈的老杂种连哄带骗的敲诈去了。这次我坚决要把它夺回来,不然我死了也无脸去见我们的老祖宗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方安火这么一说,马上有许多人发言谈起自己被屈家坑害的往事来,一时间,屈家大坝子成了控诉屈家罪恶的大舞台。

  这时,郑天翔也来到了四牌坊坝子头,见群威群胆,众矢之时,一场火山不可遏止地爆发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反抗的潮流犹如奔腾的川江之水,一涌千里,谁也阻挡不住。郑天翔虽然很赞赏老百姓的这种造反精神,但看到的是靠一时激愤,自发的一种报复行为,群龙无首,肯定无法维持多久。又见四牌坊大门紧闭,靠一个女人在与众人对话,还口口声声主动提出赔钱走人。他断定屈长鑫就在庄园里头,而且在拖延时间,等待外面来救援。于是,他便对晏炳洲、甘吉高等人说:“这是屈长鑫搞的缓兵之计,你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要上他们的当。四牌坊城墙高大,我们无法进去,在这里呆着,反而被他们找着了口实,诬蔑我们要侵掠他的庄园,焚毁他的财产,治我们的滋扰社会治安罪。我们还不如将死难的乡亲们的尸体抬到乡公所去放起,惊动一下乡区县道四级政府,告醒五行六业之民众,有理说理,以理服人,得到大家的支持和帮助。”

  晏炳洲说:“这几年,屈家把我们欺压得太惨道了!过去是在暗处黑整我们,现在是公开的开枪打人了!这次不把他们好好地收拾一顿,我们二天更伸不了皮了,要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我们连句话都不敢说了。他屈长鑫一天不露面,我们就一天不离开这里。郑先生,你有文化,也挨过屈家人得黑整,就来当我们的会首吧!这一次我们要坚决造翻四牌坊。”

  甘吉高马上响应说:“对!郑先生,领着我们干吧,薛大哥死了,我们需要一个领头的,趁热打铁,把屈长鑫叫出来说理。”

  “屈长鑫快出来!屈长鑫快出来!”众人马上有节奏地呼喊道。

  喊了一阵,不见动静。有人沉不住气了,高声喊道:“屈长鑫老龟儿不出来,老子就要放火烧房子喽!”

  郑天翔见说不动大家,又怕大家吃亏,只好说:“你们在这里坚持一阵,我去找屈宝骏办交涉,把他叫回四牌坊来看一看,这种事情必须以惊动官方,先发制人,否则,我们就要吃大亏的。袁大爷,你陪我走一趟!”

  郑天翔、袁书奎二人去了兴隆场。二人前脚一走,后面便出了大事情。原来是杀人如麻的防区驻军团长李毛牛听了盖玉秀的报告后,带了一个连的骑兵赶来了。

  “李毛牛杀人喽!”有人惊恐道。

  这一声喊叫,的确吓掉了许多人的魂魄,大家谁不晓得李毛牛是什么货色?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这群土老百姓哪里是他的下饭菜?多数人成了惊弓之鸟,四散奔逃而去。几百口人一下子只剩下几十个人了,他们都是死者的亲朋好友,不能离去。

  李毛牛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握一把长长的马刀,绕场跑了一圈,把马刀一挥,大声吼道:“你们谁在带头造反?胆大包天!自寻死路是不是?你们先打死了人,反而把死人抬到人家门口来停尸示威,和尚打伞——简直无法无天了。你们谁是领头的,站出来!”他扫视了一下众人,又说:“我数个一二三,如果再不言传,我便把你们全都抓走,把死人丢到河里去喂王八,嗯,说呀!”

  晏炳洲首先站了出来,说:“是屈家的人先打死了我的儿子,我们才被迫反抗的。李团长,你是民国革命的军队,是保卫大众平安的,屁股可不能坐来歪起哟!”

  若是在从前,李毛牛哪里听得这种批评之言,手起刀落,对方的脑袋早搬家落地了。今天他似乎没有杀意,只是凶恶地说:“你龟儿子胆大包天,竟敢指责我屁股坐歪了,要是在以前,老子早一刀把你劈了!今天算你有运气,我要遵守诺言,保证了不杀人的。你们应该感谢我玉秀妹子,他叫我不杀人,我就不杀人。可是我也要感谢屈老太爷的大恩大德呀,也不能随便轻饶你们这伙杀人犯。隗连长,看他们中间哪些是杀人凶手,抓出来把他们押回军营去关起来,等警察局的人来处理。我们是军人,不想沾惹这些毬卵事。”

  甘吉高高声喊道:“李团长,真正的凶手不是我们,是四牌坊的走狗们,你们应该抓他们!”

  “他们死的死,伤的伤,我抓个毬呀,你们仗着人多势众,聚众闹事,随便伤害人命,跟土匪有什么区别?你们才该抓该关该杀。隗连长,别听他们的,谁要犟就抓谁,先抓回去再说!”李毛牛叮嘱完,走到大门口,高声喊道:“喂!开门!没事了,闹事的人已经抓起来了。”

  大门打开了,李毛牛跳下马径直走了进去,对守门家丁问道:“老太爷在不在家?我要见他。”

  屈长鑫就在堂屋里坐着,听见李毛牛发问,忙走了出来,走下天井,迎候道:“李团长,辛苦你了,请,到堂屋先坐一坐!”

  “不啦,我还要赶回营房去,玉秀妹子还在等我回话。她走时太匆忙,什么东西都未拿。我要把她穿的戴的、洗的用的、衣物首饰、盆盆罐罐全带回去。卫兵,叫人进来搬东西。”

  “玉秀真的不回来了吗?”屈长鑫紧张而惋惜地问。

  李毛牛说话不躲节制,直码直杠地说:“这还有假吗?她说你们四牌坊像座魔窟,再呆不下去了。不看在她的面子上,我才不来帮你这个忙呢!前次帮你们清查打狗凶犯,你一颗子未给,我们得了几千块钱,都是人家凑的,羊毛出在羊身上。您老太爷真是铁公鸡变的呀,一毛不拔不说,反而发了一笔大财。”

  “老朽前次气糊涂了,没有想周到,这次一定补上。只要你把他们抓去通通杀了,我保证给你十万块大洋,五百石大米。”屈长鑫说。

  李毛牛说:“杀不杀,我还要回去问一下我玉秀妹子,她不高兴我杀人,我是坚决不杀人的。”

  李屈二人在堂屋里翻来覆去讲条件,外面却在拼命抓人,不管乡亲们如何反抗,如何抗议,最后还是把晏炳洲,甘吉高、吴月良、邓大兴、邓大发、方七三、方安火、屈子元等二十几个人抓走了,坝子的尸体已被扔在了一旁,后来被家人抬回家去,自己掩埋了。

  李毛牛把盖玉秀的东西全搬走了,而且当即拿了屈长鑫五万块钱的赏金。大米三百石,是从嘉门镇的粮仓出的。

  李毛牛的队伍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潘麒才带领一个队的警察赶到了四牌坊,闹事的人们散的散,抓的抓,一个人也不见了。

  屈长鑫见了外甥女婿潘麒,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潘麒的鼻子骂道:“噫呀!你资格更是拿得老哦。你们来得真快也,是不是来抢水饭吃呀?哼!看看你们这伙人像个啥子样子,衣衫不整,出气不赢,别说来救我,就是连你们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今天若不是李团长及时赶到,我早见阎王爷去了。我出钱出粮养活你们,你们却抖起个架子不为我们办事,还不如我家喂的狗。提起狗,我家的黑虎被炸死这么久了,凶手也清出来了,你们就是不来处治他们。这场横祸就是为此引起的,早处理好了,哪有这场天大的祸事?你们警察局就是这场血案的祸根!我第一个控诉的就是你。你,你滚回去,我一辈子不要你警察局,照样有人替我抓人关人、维持治安。常言说:手腕不能往外拐。你偏偏往外拐,你觉得穷苦人好,你以后就问倒他们要吃要穿去吧!看他们能给你们啥子?”

  潘麒被舅父屈长鑫训得一句话都说不起,清理好尸体后,只好带领队伍灰溜溜地返回县城去了。

  潘麒回到警察局办公室,把帽子抓下来往桌上狠狠一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起闷气来。

  妻子汤毓华倒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亲切地问道:“潘麒,谁惹你生气了?”

  潘麒好半天才咕噜出一句话来:“哼!还有谁,只有你那大舅才那样横不讲理噻!”

  汤毓华劝说道:“哎!他是长辈,不要与他一般计较。人老话多,树老根多,我们做晚辈的听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唉!潘麒。大舅不是说十里冲有共产党搞暴乱吗,你们怎么空手回来了?”

  潘麒没好气地说:“哪里有啥子共产党造反哟?搞暴乱,瞎扯蛋,牵强附会,跟共产党的边都沾不上。我大概问了一下周围的群众,都说四牌坊不对头,是他们的家丁先打死打伤了人和耕牛,乡邻们才反抗还击的。老百姓多,他们人少,自然打不过哟。这场血案,四牌坊的家丁死伤了十几人,乡邻们也死伤了十几个人,被李毛牛抓去二十几个人。我看他们这样做,真的要逼出一群共产党来。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个道理谁不懂呀!”

  汤毓华担心地问道:“不过湖北、湖南、广东的共产党闹得确实很凶。哎,大阿秋没有受伤吧?”

  “他躲在院子里谁能打得着他啊?”

  “那李团长抓的人呢?”

  “全被抓进兵营去了。”

  汤毓华说:“死了这么多人,还出动了警察、军队,这下大阿秋闯下大祸了。”

  潘麒冷笑道:“你担心他,死几个人对他来说,还不是像杀死几只猪狗一般,别人就是把状子告到成都去,还不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敢动他一根指头?我倒担心那群农民落在了李毛牛手中,日子不好过,不被打死,也会被他们折磨而死。”

  正说着话,电话玲响了,汤毓华拿起话筒,问道:“喂!我是县警察局汤毓华,请问你是哪一位?喔,是李团长呀!你要找潘局长?”

  潘麒急忙说:“就说我没有回来,这条野毛牛,叫人恶心。”

  汤毓华说:“潘局长还没有回来,你有什么事情能告诉我吗?”

  对方说:“请你告诉潘局长,我在兴隆场十里冲抓住了二十几个造反的农民,你们警察局想要不想要?”

  潘麒说:“他拉屎叫我去揩屁股,不干!你就说不要!叫他自己去处理吧,对也好错也好,与我们无关系。”

  汤毓华用手蒙住话筒说:“不行,人命关天,不能交给他处理,他是一个屠夫,杀一个人简直就像杀一只鸡一样简单。人家草管人命,我们不能!”她随即放开话筒,对李毛牛说:“李团长,明天我们就来取人,不,今天马上就来,你千万不要折磨他们!”

  “哈哈哈,这几天我心情好,还不想杀人,就给你们一个立功的机会,你们好好玩玩法律去吧!”李毛牛说罢,又是一阵狂笑,震得电话筒都沙沙发响。

  潘麒、汤毓华听了李毛牛这番话,心头一阵肉麻,从灵魂深处重重地颤抖了一下。

  再说郑天翔急匆匆跑到了兴隆场观音乡乡公所,未找上乡长屈宝骏,师爷温增寿告诉他说:“屈乡长昨天就到泸州去了,要两天以后才能回来。”

  郑天翔无奈,只好和袁书奎一道返回了十里冲,一看四牌坊坝子头一个乡民都没有了,只有警察局潘麒的人马在清理蒋贵善等人的尸体,全部送到了附近的观音庙去了。

  郑天翔担心乡民们以后会遭报复打击,决定留下来,把这桩血案的根根底底调查清楚,他连续奋战三昼夜,终于写成了一份三万余字的案情调查报告,定名为《兴隆场十里冲九·三0大血案之实情》。他把闻香、小双交张丽群照管,自己匆匆赶回了县城,亲自将调查报告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县长欧阳仲勋,对他说:“知县大人,当你看完我这份调查报告之后,一定会像我一样激愤不已的。《兴隆场十里冲九·三0大血案之实情》,是我用我的血、我的泪一字一字写成的。通过这次我重返十里冲,我才真正了解到农民兄弟所受的压榨之深、苦难之重是前所未有的,而土豪劣绅鱼肉百姓,草管人命的罪恶是难以想象的,简直罄竹难书。中山先生一生奋斗,为的就是要让全中国劳苦大众能享受平等、自由、博爱之权力。现在咱县衙门还挂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说明了泸县仍是中华民国的一部分嘛。学生冒昧地问上一句,这旗帜上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究竟是什么含义?”

  欧阳仲勋的脸阴沉了一下,心头很不满意郑天翔用这样的口气来诘问他。但随即又笑道:“郑先生是咱县的大学问家,学富五车,年青有为,卑职知识浅薄,寡见鲜闻,岂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不过,本人追随时中山先生二十年,是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对你所提的问题,也略知一二。”

  郑天翔见欧阳仲勋脸上不悦,改变了语气说:“欧阳县长虚怀若谷,知人论世都在众人之上,我倒有些不知好歹了。其实我的意思并非是真要你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想说明一点,现在的社会越来越进步了,人类就应该越来越文明,那些野蛮落后、凶暴残忍行为就应该彻底清除,坚决摒弃!历史的悲剧不能一次次再重复下去了。没有一个安宁的环境,没有一个健全的法度,中华民族怎么能振兴?怎么能自强?中华民国治国大纲怎么去实现?”

  欧阳仲勋说:“这些问题我经常也在考虑,有时甚至饮食不香,睡觉不宁。作为一方父母官。我也想做成一番事业来,让广大民众自由幸福,丰衣足食。可是说起容易做起难呀。你是晓得的,我任本县知县已有三年之久了,现在又叫县长,换汤不换药,叫什么都差不多。不怕你笑话,至今还未摸到县长的大印是方的还是圆的。这几年军阀混战,你争我夺,互不相让。金木水火土,狗熊猪牛羊,像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我们这些人,名义上是一县之长,可是在他们拿枪杆子的人面前,只是一个吏卒而已,挂羊头卖狗肉,是作摆设的。我看到我的臣民衣不遮体,食不饱腹,宿不挡风,行不安宁,还时时遭受恶霸、地痞、土匪、乡绅的欺压侮凌,民不聊生,水深火热呀!我多么想青天出白日,光明照人间,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有撑天之胆,无回天之力呀!”欧阳仲勋说到这里,已声泪俱下,泣不成声了。

  他唏嘘了一阵,又说道:“以前,我曾经有个雄心勃勃的打算,要大刀阔斧地大干一场,除弊端,兴福利,让泸县,甚至全泸州国富民强,大放异彩。第一个要整治的就是屈长鑫。可方案一提出,就遭到上上下下许多人的反对。他们说屈长鑫是泸县的首富,贡献大,军粮、官粮、地税、国捐,他们屈家就占了泸县的三分之一,就是做了一点坏事,也是功大于过,不必小题大做,乱加追究嘛。官吏们这么一说,我也不敢轻易动手了。”

  “难道就让这种人永远骑在老百姓头上拉屎拉尿,作威作福?让他们永远逍遥法外,不受法律的约束和制裁了吗?”郑天翔非常激愤,情绪显得有些急躁。

  欧阳仲勋语气仍缓重地说:“那不一定,俗话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日子未到;日子一到,啥子都报。俗话又说:人恶人不收,天也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别着急,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们就是收拾不了他,还有不信邪的人嘛。你这份《兴隆场十里冲九·三0大血案之实情》,我要亲手交给刘主席、赖省长、刘军长,让他们来收拾姓屈的。他们一句话,简直就像巴掌打蚊子,一拍就成了肉泥了。他得罪了刘军长的干女儿,人家正在找借口要收拾他哩,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不要放过了。”

  “那就请欧阳县长多操一点心,只要办翻了屈长鑫,不仅万民感谢,就是那些颇有正义感的大小官吏也会扬眉吐气,拍手称快的。首先,我代表十里冲的乡亲们为你这种舍生取义、造福百姓的精神致以崇高的敬意!”郑天翔站起身来,向欧阳仲勋深深地鞠了一躬。

  欧阳仲勋也站了起来,还了一个礼,说:“郑先生太客气了,为天下百姓求自由,谋幸福,争平等,是我愚某一生的追求;铲除腐败,振兴国威是我应尽的义务。只要有你们知识界人士的大力支持,我欧阳仲勋可以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只要有了欧阳县长这样勤政而廉洁的父母官,咱泸县一定会出现国富民强、长治久安的可喜局面。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向欧阳县长提醒一下,不知对也不对。这也只是听别人议论而听到的”郑天翔友好而善意地说。

  “尽管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人贵一言值千金。”欧阳仲勋笑容可掬,很是诚恳。

  郑天翔直言相告:“欧阳县长既然这么豁达,我就说了。听人传闻,你家大公子欧阳文彬与屈宝骏的大儿子屈贵祖两个人的关系不大正常,你应该过问一下他们干的事情。”

  欧阳仲勋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很认真地说:“他们不是在一起做生意吗?你听到些什么议论了?告诉我,我一定严加管教。子不教,父之过。我们不能只顾自己清正廉洁而放松了对子弟的教育呀,八旗子弟的教训不得不引以为戒呀。我绝不是那咱放纵子弟乱为之人。”

  郑天翔站起身来,说:“既是这样,我就更无话可谈了,相信欧阳县长一定会父传子风,兰桂齐芳,相门有相,这里,我就不多言语了,告辞了!”

  欧阳仲勋起身相送,直把郑天翔送出了衙门大门外,方才转身回到家去。

  他一进门就对老婆陆文琪大声喊道:“哎!文琪,文彬在不在家?”

  陆文琪在看《金瓶梅》正看得入神,被丈夫的高声喊叫打断了思路,忘了丈夫一眼,懒洋洋地说:“脚长在他的腿上,他要往哪儿去,我管得着吗?”

  欧阳仲勋一把夺过妻子手中的书,狠狠地扔在地上,说:“他真不是你亲生的,你就不问不管是不是?出了事情,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的责任吗?”

  妻子陆文琪也生气了,指着丈夫的鼻子,又吵又骂道:“你这个老屁眼儿虫,在外面受了气,回家来发啥子火?你恭恭敬敬地给我捡起来,不然老娘今天不得依教你。你当个县长有啥子了不起,不是我表叔在后面支持你,你龟儿子早他妈的倒台了。你跟那唐僧有啥子两样,做了好事别人还要吃你的肉。他那亲妈都没有教育好,我这作后娘的管得了吗?教聪明了还怕以为是你欧阳家的祖坟山埋正了管了事。他在外面偷了抢了,嫖了赌了,难道还会回来向我报告吗?”她越说越气,越说越伤心,最后简直没完没了地数落起来了。

  欧阳仲勋晓得妻子是个河东狮吼,惹不起,只好把书拾起来,放在茶几上,念了一句:“你还有闲心看这些叫人发性的毬不疼的书,你说你人怎么变得规矩嘛?”念罢,进书房去了,把门一关,胡乱的翻起书来。

  陆文琪越吵越有劲,见丈夫不理睬她,骂了一阵,自个儿赌气离家走了。刚走到门口,大女儿欧阳文君回来了,问道:“妈妈,你到哪儿去?”

  “谁是你妈妈?我担当不起,这个家没我的地位,我出去让你们几爷子,去了你们的眼中针,你们心头就安逸了。”陆文琪怒气冲冲地说。

  “妈妈,我可没惹你生气哟,是谁不对,你就去批评谁嘛。”欧阳文君仍平静地说。

  陆文琪恶言恶语地说:“后娘心,门斗钉。我们当后妈的在你们眼里反正都是说话恶毒、生活虐待、没有人性的人,我现在给你把娃儿盘大了,你不但不感恩谢德,反而怪我这儿不是那儿不是,我硬是错得凶,搞得拐。儿多不够死……!”

  欧阳仲勋在书房里听不下去了,开门出来吼道:“你真是一个踹妇,我问你一声有好拐嘛?你扯鸡骂狗的吵了半天了,还有个完没有?”

  陆文琪更凶狠了,说:“老娘给你没个完,你今天不给我搁平,我不得依你,你老龟儿的不要歪,当一个县长没啥了不起,看老子把你抽下台去。”

  欧阳仲勋正要冲过去打人,女儿欧阳文君劝阻了他,说:“爸爸,你不要生气,母亲有气就让她出嘛,出了就好了,一个钉子一个眼,针尖对麦芒,怎么能平息嘛?让她出去消消气就会好的。”

  陆文琪却说:“我今天偏偏不走了,要想撵我走,没那么容易,你是怎么把我接进来的,就怎么把我送出去。十七八岁就想占独食,心肠好黑也,嫁个男人都不得好死,塞冷炮,遭雷打,短阳寿,当寡妇!”

  欧阳文君见后娘越骂越难听,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一滚,哭着跑出门走了。

  陆文琪继续骂道:“快滚!早点滚!滚出去了永远不要回来了!少一个人少一份气,要不你老汉(儿)总说我有二样心对待你们,弄得全家不安宁。”

  欧阳仲勋斥责道:“他们都走了,这下你安宁了,屄也不痒了!他们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拿你是问!你不要狗仗势力来压迫我,告诉你都不怕,你那表叔在乡下一贯横行霸道,无恶不作;强奸民妇,逼死百姓;勾结土匪,残杀无辜;霸占土地,巧取豪夺;放纵子弟,行凶作恶;假借名目,横征暴敛!他们罪恶昭著,令人发指!人们早把他告下了,只要我把状子往上一送,他不掉脑壳都要脱一层皮,到时候我看你还行势啥子。”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屈家把你养肥了,你晓得红起眼睛不认人了。有本事的你就去告一告嘛,看是你这个县长权力大还是人家一个老太爷权力大。你这顶乌纱帽想戴的人多得很!”陆文琪说罢,登登登出门去了。

  欧阳仲勋明知妻子是往屈家走了,也不去追赶,让她告状去。他心头在想:这次屈长鑫指使家丁打死了这么多人,把郑天翔的状子一递上,上峰肯定会法办屈长鑫的,这次不管他有多大的本事,也难逃法网。何不趁此机会参他一本,把他一棍子打死,自己头上还搬掉一个指手划脚的太上皇。自己也可以堂堂正正做个一县之长了。想到此,脑子一热,便拿出纸笔来专门给省上道里各写了一封信,陈述了屈长鑫的种种罪恶,要求上峰法办他。

  郑天翔回到学校等了五六天了,不见欧阳县长来找他,心头着急,自己主动去了县衙门。欧阳仲勋告诉他:“嗨!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找你去哩。告诉你吧,省里已派人下来了,这次屈长鑫肯定凶多吉少,该遭报应了。明天,我便要去复查哩,你等我的好消息吧!”

  郑天翔心头十分高兴,感谢欧阳仲勋坚持正义,主持公道,为民除害。回到学校便买来红绸,代表乡亲写了一副横联:万民仰颂。以此表示对欧阳仲勋县长的称颂与感激。

  又过了几天,郑天翔正在给学生上课,突然来了四个警察,对校长任光赞说:“你们学校的郑天翔煽动百姓闹事,打死打伤乡绅家丁数人,行为与共产党差不多,已犯了滋扰社会治安罪,我们奉命前来将他捉拿归案,请你立即将他交出来!”

  任光赞早已听郑天翔介绍了兴隆场及十里冲的情况,非常同情和支持郑天翔,警察这么一说,大吃一惊,但表情却很平静地说:“哎呀,你们来得不巧,郑先生今天生病,在家未来上课。你们现在去抓他正好。”

  几个警察一听,连开水都没有喝,便跑走了。任光赞一边应酬警察:“哎,你们喝口开水再去嘛,他反正跑不脱。邱老师,你可要带好路哟!”一边却赶快去教室通知郑天翔

  郑天翔听了,非常气愤,要找欧阳仲勋论理去。任光赞劝道:“哎,你真是一个书呆子,这个社会你纵然有理,也玩不过他们,斗不过他们。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还是先出去避一避风头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郑天翔叹道:“我这样一走就苦了十里冲的乡亲们了。唉!可恨我郑天翔一介书生,既不能救国,也不能救民,算个什么好叹哟!”

  任光赞拿出十块大洋,说:“快走!不走就来不及了。你先到重庆去找我的一个朋友。也许他能帮助你,我朋友名叫杨尚述,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如果找不上,你还可以到武汉、到上海去找在泸州教过学的恽代英,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郑天翔说:“我办公室还有我保存的血书和草稿。”

  任光赞说:“你先到东场口去等我,我立即派人跟你送去,你赶快从后门走吧!”

  在任光赞校长的催促下,郑天翔只好从后门走了,在东场口等了一会儿,任光赞亲自把血书与草稿送来了,又给了他五块大洋,催他上路逃走了。

  郑天翔本想再去一趟十里冲,把血书退还给薛家姐妹,但又怕给她们惹来更大的麻烦,只好决定先带在身上,在外面寻找机会再状告屈长鑫及欧阳仲勋一伙贪官污吏、恶霸绅粮。

  郑天翔逃走几天后,四川省里的批文下来了,将晏炳洲、甘吉高、屈子元、吴月良、邓大兴、方安火、黄树荣、唐元成、贾云富等十人判处为死刑,立即执行、贾少堂、罗德荣、曾五十、赵安禄、王纪山、袁八、赖树明、李天贵、邓大富、秦田等人定为无期徒刑。后经潘麒、任光赞等人去省府力争,又将前十人改为无期徒刑,后十人改为有期徒刑十八年。判决的当天下午,便将他们一干人押送到贵州交界处的古蔺老山林子服苦役去了。

  为什么会是这种情况呢?原来,欧阳仲勋要状告屈长鑫,状子先递到永宁道尹张文英的手中。这张道尹原本是屈长鑫手下的一位马弁,后经屈长鑫提拔为排首、队官,再提为管带。屈长鑫退役后,他也回到老家作了几年团总。后经赖师长提拔,当了一个旅长,再升道为尹。他见了状子,大为吃惊,连夜备马,直奔四牌坊而去,将状子全部交给屈长鑫看了,气得屈长鑫大骂郑天翔和欧阳仲勋。

  屈长鑫对张文英说:“这郑天翔是个啥子东西,你晓得吗?我曾出了高薪把他请来,任我们学校的校长,他不好好教书,尽搞些新花样,男女老师不分,男女同学不分,一起坐板凳,又一起打篮球,还一起下河洗澡,简直是男盗女娼,风化社会。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把他贬为老师,另外聘请了一位老校长。可他仍不肯思悔改,我才把他开除了。他心怀不满,便煽动十里冲的农民与我作对,企图毁我家园,灭我满门,这种人不除掉,今后对咱们肯定是不利的。不仅对咱们这些乡绅大户不利,更大的危害是他们要推翻国民政府,撵你们下台,让一帮没文化,没教养,没素质恶人、歪人、懒人、穷人来掌握我们打下的江山。”

  “他妈的,这不是在闹共产党吗?我立即派人把他杀了。”张文英暴跳起来,凶狠地大声吼叫道。

  屈长鑫更是火上浇油,说:“他们一旦得逞,我们就要人头落地。文英呀,你不要犹豫了,应该公开逮捕,开万人大会公审,杀一儆百,二天再没有人敢与我作对了。”

  张文英马上表态说:“对,我一定照办,那欧阳仲勋县长你怎么处理他呢?”

  屈长鑫正要说话,陆文琪从里面走了出来,坐在屈长鑫身边,双手拉着屈长鑫的左臂,不停地摇着,撒娇般地说:“表叔,表叔,这件事不怪仲勋,一切都是那乱党分子郑天翔从中挑拨离间,火上浇油,成心搞鬼。仲勋他是个没头没脑的老实人,耳朵根子又软,听不得别人的欺骗和拉拢。我已批评他了,他愿意彻底改正。我回去叫他重写重判,将功补过。”

  “你这样的贤妻真难找。好,我就依从你,饶了他这一次。你回去把他叫来,我要好好开导他,总之一句话,不要把屁股坐歪了。”屈长鑫对陆文琪吩咐道。

  陆文琪这一着棋下得实在高明,既吓唬了丈夫,又挽救了丈夫,还制服了丈夫。作为县长的夫人,在当今的中国女人中还是不多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多少人敢和她比呀,虽然与丈夫吵了嘴,告了他的刁状,但还是舍不得丈夫现在就丢官去职的。有了县长夫人这把金交椅坐着,在江阳、小市、福地都要高出其他女人十分,一旦丢了,意味着什么后果,她不敢想象下去了。是呀,关键时刻,只能帮丈夫,不能毁丈夫。陆文琪当即叫来轿夫,连夜赶回县城去了。

  欧阳仲勋听了妻子一番话后,吓出了一身冷汗,又是感激,又是害怕。这时,他才认识到屈长鑫这些乡绅的厉害。但又抱着一种侥幸心理,对妻子说:“就算道尹与他通风报信,串通一气,省里那一关他能过得去吗?这是几十条人命啊!”

  陆文琪埋怨道:“哎,你不要抱任何幻想了,真是一头蠢猪,告诉你吧,桂胤钦的女儿回到家后,见报仇不成,已离家当尼姑去了。他老婆没几天也气死了。经张道尹保媒,屈宝鸽嫁给了桂师长,如今他们两家已成了翁婿关系,化干戈为玉帛了。你告他有啥子卵用,聪明一点的赶快把郑天翔抓起来,把责任都往他一个人头上推,再判几个农民的死刑,给他老人家出一口冤气。他一高兴,就宽恕你了,说不定还会升官晋爵咧。听我的话没有错,否则,他老人家一不高兴,你这县长就当不成了。他老人家一高兴,你不仅可以保住官帽,还有可能立功受奖,官升三级哩。”

  “唉!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么办了。”欧阳仲勋长叹一声,又自言自语道:“完了!完了!中华民国就断送在这些贪官污吏手中了。”

  十里冲风波就这么结束了。

  而闻香、小双姐妹俩的命运又如何呢?

  欲知详情,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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