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亮一家,祖传三代以打铁为生,兼顾种田。
家中也有五亩多田地!但水利条件差,要靠老天下大雨才能插秧。如果天旱不下雨,就只能荒着。由于缺水,只能种一季,没办法种大豆小麦。只能把种田当成副业。种田的事交给何平的三叔,自己则把主要精力放在打铁上。俗话说“天旱三年,饿不死手艺人!”
他们一家,生活不算富裕,小户人家。却也不会挨饿,不会受冻。从祖父起,三代人基本上是和打铁时铁锤落在铁砧上的声音一样,打点吃点。打的多就多吃,打的少就少吃,天天打就天天吃。饭是有吃的,不像种田那样,天旱年头,不能栽种,就要饿肚子。但没有多少积蓄,不能建房子,就像老鼠舔米汤,只够糊嘴罢了。
不过家里再紧,何亮祖父和父亲,还是让他这个独孙子独儿子上了几年私塾,读了几年书,做了村里的小秀才。可惜的是,何亮才十六岁,刚娶了媳妇,他爷爷就死了,他就回家打铁,不能继续读书,成了第三代铁匠。
一般铁匠,都是从学徒开始的,先要拜师。在铁匠炉上烧纸磕头,拜了师傅,跟着师傅学打铁手艺。学徒期间,要给师傅烧水、泡茶、端洗脸、洗脚水。如果在外地打铁,还要煮饭洗碗洗筷,为师傅洗衣裤。不打铁就要下田下地,为师傅家做农活,梨田、栽秧、收谷。打铁时,要早早起床,把炉火烧好,把铁锤、火钳等工具准备好。抬大锤,拉风箱,是他的专职,别人不会代替。
一般情况,学徒期间是不给工钱的,只是有的师傅,为人较好,看到徒弟辛苦,家庭困难,会多少给一点工钱。但三年满了,师傅要办谢师宴,摆满一桌,请亲朋好友来祝贺,祝贺徒弟手艺学成,可以自立门户。谢师宴费用由师傅承担,师傅还要送一套工具,各种大小铁锤六七把,各种火钳六七把,各种风箱铁砧都不能少,就是装工具的箩筐,挑箩筐的绳索、扁担都要配齐。徒弟一跨出师傅的家门,就可以生火打铁,当师傅了。
俗话说:“徒弟带上路,师傅无活路”。那些年人口增长慢,生产发展也慢,社会总需求不多,增加一个师傅,就增加一份供给能力,其他人的供给量就会减少,师傅就赚不到钱,不愿意带徒弟。只有亲朋好友的孩子,缺人手的师傅才收了做徒弟。
何亮是跟爷爷和父亲学打铁的。当然也就没有那些礼仪,不用吃当学徒的那些苦。爷爷和父亲也不会像带其他学徒那样,都留一手,不把自己的拿手绝活教给徒弟,而是手把手的把自己的所有经验、技术、毫无保留的教给何亮,还生怕他学不会,因为他是家业的继承人,他们希望何亮青出于蓝胜于蓝。
加上何亮读了几年书,学的知识多,接受能力强,想象力丰富,能举一反三,悟性好,很快就学会了打铁技术。不到两年时间,就能掌钳,独立干活了,某些方面还超过了爷爷和父亲。父子俩打铁,他还是拉风箱,抬大锤,干学徒的活,小锤子还是捏在父亲手里。只有在打一些小件时,他才拿起小锤,当一会儿师傅。
打铁这门手艺,何亮比较熟悉了。各种刀具,农具,什么尺寸,什么样式,都装在他的脑子里。比如,镰刀是割谷的,还是割草的,甚至是左撇子用的,又比如,砍柴刀是大人用的,还是小孩用的,只要你一说,他就能打好,包你好用,包你满意。一条农具,有几个扣,多少斤,他一口气就能说出来,打出来以后,八九不离十。打的剪刀,又锋利又好看,比名牌的剪刀差不了多少,总之,他打的刀具农具,好看耐用,拿到集市上好卖。
值得一提的是,他打的刀具锋利,不卷口,不缺口。
好钢用在刀刃上,当时炼钢技术差,民间铁匠用的钢,多是由生铁锻打成熟铁,再炼打成钢。好钢数量少,只能用在刀刃上,刀身大部分是熟铁。何亮对炼铁成钢,把钢淬在刀刃上的技术也十分熟练。
淬火这道工序十分关键。是水淬还是油淬,是铁烧红了就淬,还是等铁烧亮了才淬,都要掌握好。淬的部位,淬的时间,也很讲究。一般人都说:淬火成钢,淬硬了刀口会缺,淬软了刀口就卷。都要恰到好处。不同的刀具农具都有不同的要求。比如锄头,与砂石泥土打交道,用力大,磨损快,不需要锋利,淬火时,就要淬硬些,才能多用些时间。淬的太硬了,又会缺口。总之,对打铁来说,这道工序十分重要。何亮已经十分娴熟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何亮又把打铜的手艺学会了。茶壶、铜盆、大锅、小锅、茶具、酒具等他都能打,还好看耐用。破损的也能补好修好。他成了一个技术高明的铜匠师傅。在生存竞争的道路上,增加了一项竞争技能,发家致富的步伐,又加快了一步。
何家村由于田少人多,水利条件差,光靠种田难以糊口。为了谋生,各种小手工业,铁匠、铜匠、木匠、银匠等多起来,技术提高了,为了挣更多的钱,置田买地,建房子,过好日子,一些手艺人就走出家门,到外地去谋生,去发展。远的还到了中缅边界,甚至到达缅甸的腊戍,去打铁打铜,去做木活,去帮工,去做生意。渐渐的人去多了,形成一股人流,人们叫走夷方。
据史料记载和民间传说,新中国建立前,云南省的牟定县,因贫穷而到中缅边境一带,乃至缅甸打工者,不计其数。许多打工者,有去无回,或染疫疠、瘴气而亡,或被土匪抢劫而被打死,以至民间有"只见奶奶坟,不见爷爷冢"的说法。
据说,何亮的外公就是赶马人,帮人做生意,自己也做点生意,在一次出门做生意的途中,遭遇土匪抢劫,被土匪的乱枪打死在路边。有一位认识何亮外公的过路人,见到外公的尸体,草草在路旁埋葬了事。埋葬的地点在景谷县内。当然,由于何亮的外婆带着何亮的母亲三姊妹过日子,没有能力去寻找,只好认命了,迄今,每当说起外公的遭遇,何亮的母亲都会很伤心的,小小年纪就失去父亲,使得母亲很小就得自立,不但没有享受到父爱,还跟着外婆吃尽许多苦头。
说起"走夷方",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诉说一段悲惨的故事。新中国建立前,牟定人"走夷方"是出了名的,多数人在收庄稼后,就结伴外出"走夷方",去西双版纳、思茅、德宏,乃至缅甸、泰国。有的做生意,买卖各种日用百货。他们采购的日用百货,多为英国产品。因为,当时的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以至有的人把到缅甸,说成是到英国。人们把当时从"夷方"买来的日用百货,都称为"洋货",如洋火(火柴)、洋刀、洋铲、洋斧、洋电(手电筒)等。
牟定人"走夷方"者,为顾主"解板"者居多。在许多人的心目中,镇南以出"解板匠"闻名。"解板"是一种强体力活,在那机械工业落后的年代,把原木加工成木板,都是手工劳动。"解板"活一般有两种方式,一种叫"冲对式",两人为一组,把原木的一端放在架子上,另一端放在地上,一人站在原木上拉锯,另一人站在原木下拉锯。两人配合,一拉一送,"解"(即锯)至"桐子"(原木经过初步修整,如去枝、去皮、切成段,一般以2公尺或根据需要的尺寸截段,可以用来"解板"的原木段)的居中部位时,把"桐子"挑头,又从另一端开始"解",直到把"桐子"解锯成一定厚度的木板或方料。另一种叫"平解",即把"桐子"放在"木马"(一种用来固定和搁放木料的简易木架子)上,两人站在"桐子"两侧,各执锯子的一端,锯子放平悬在"桐子"的一头,按照一定的尺寸,相互配合,一拉一送地用力,边锯边向左或右移动,当锯至"桐子"的另一端时,这一条线就"解"完,"桐子"也就被剖为两半。如此类推,直到所有的线"解"完,这个"桐子"就变成木板或方料。一般来说,一个壮劳力,一天能解成木板或方料5~6尺(2公尺长,5~6尺宽,以小头一端计量),与现代的机械生产,简直不能相比。由于"解板"要凭力气,不用过多的技巧,短时就能学会。而"夷方"都是木料富集之地,以至牟定的"解板匠"大有用武之地。
这些"走夷方"的人群中,就有何亮和他的徒弟。
何亮有他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行动准则。
出门固然是为了挣钱,但不能一天总想着钱。你越是想赚,反而会亏;你不想赚,反倒是赚了,这是经常碰到的情况。安安全全的回到家,才是第一位的。他是父母的命根子,是家中的顶梁柱,必须毫发无损的归来。安全是第一位的,钱财是身外之物。
他每到一个村寨,首先拜会头人、酋长、土司,送上家乡带去的土特产,牟定油腐乳:这是牟定县的一个传统特色产品,它悠久的历史、传统的工艺配方、特殊的发酵菌群、优良的水质、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造就了牟定腐乳外观鲜红油润、入口细腻柔糯、品后齿颊留香的品质和较高的氨基酸态氮营养指标。牟定腐乳走出牟定即不可复制,它是上苍赐给牟定人民的宝贵资源和财富。
并无偿地为他们打制铁器,铜器,取得头人们的认可,支持和保护。
对于边疆少数名族,他认为,虽然文化和生活方式落后,或者说还有点野蛮。但他们为人耿直,直来直去,不绕弯子。你尊敬他们,不损害他们,他们也不惹你,也就尊重你,不危害你。“尊重”二字,是何亮做人的准则。
当地居民也好相处。比如说,你到了他家,只要你尊重他们的习惯,他就会请你吃饭,以后再去,还会热情招待你;你若嫌弃他们,他们就会连水都不给你喝一口,以后也别想去他家坐,也别想接他家的生意做。或许他们是拿这个“习惯”来测试你,是不是尊重他们,测试你可不可信任。
至于村民们来打铁器,打铜器,何亮是有价格的,他们不会跟你讨价还价,但有时候口袋里也没那么多钱,何亮就给多少收多少,不急着要,他认为以后人家会补给他。即使空着手来,一分钱不给,他也会高高兴兴地让人家把东西拿走。他说,这也是对人的信任,对人的尊重。
何亮的手艺好,能赚到钱。比如有个土司要打一个酒壶,既能装茶水也能装酒水,并要求装茶水六碗,装酒两碗,不多不少,计量的碗就摆在他面前。壶的样式也与一般的没多大差别,不仔细看,以为是一样的。以前,土司请过几位铜匠师傅,都没有人敢接这活,这次何亮接手了。他花了整整十天时间,终于打成。两层的,夹层里装酒,壶心里装茶水,六碗的茶水两碗的酒,当着土司的面试装,不多不少。样式也与约定的一致,毫无差别。不是行内人,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除了装茶水还能装酒。而且结构简单,使用也方便。
当然,打制起来十分伤脑筋,反反复复计算,反反复复的割开焊接,反反复复装水试验,硬是花了十天时间才打完成。尤其是茶和酒的转换片制作,要求间隙适度,不松不紧,便于转动,精密度也高,酒不能跑到茶水里,茶水也不能蹿到酒里来,制作相当困难,没有金刚钻揽不了瓷器活。
何亮还用锉刀、砂纸、抛光机,把壶打磨得平滑光亮,能照人影。土司拿在手里就不想放下,高兴得合不拢嘴,一抛手就给了十两大烟。拿回家乡,可以买两亩地。
对人的尊重,加上手艺的高明,使当地居民对他有好感,请他打铁的人越来越多。
当地居民,不论男女老少,有事没事都到打铁房来玩,看他打铁,跟他聊天。有时,山上下来的人,也跟他吃饭。他有空时,就打些小刀送给他们。他说手艺出在自己手上,力气出在自己身上,挑不完的井水,使不完的力气,只要有时间,多打几锤,多出点汗而已。打铁收钱他不斤斤计较。
别人看来,何亮不注意攒钱,不是来发财,而是来散财。可谁也想不到,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过人之举,叫和气生财。这道理谁都懂,可做起来就难,斤斤计较,只会失去财源。
由于他与本地人相处和睦,生点小病,会有人送药来。不会有人伤害他,使他不用顾虑人身和财产安全。
就是在老家,他也不注重价钱的高低,是现付,还是赊销。他说:只要有人来打铁,有生意做,就能赚钱。
收多少,支多少,他没算过。具体到哪一件铁器或者铜器,是亏是盈,他也没想过。有多少钱还没有收回来,他也不去想,以后人家会来付款,明天不付后天付,今年不付明年付,总会付的,明年到底还来不来这里打铁,就不得而知了,这一趟走夷方,到底赚回家多少钱,多少大烟,他也没认真清点,到了家,口袋底朝天,一股脑儿交给何平妈,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赚多赚少,就由何平妈去清点、计算。
在老家打铁也一样,他只认起早贪黑的打,说这是他的正事,至于收钱,则是何平妈的事。有时收了钱,就左手收来,右手递给何平妈,何平妈不在家,他就白天收来,晚上交。日常开支,也由何平妈负责。有时他要用钱,向何平妈说一声,或者向何平妈打个只有他俩才能看懂手势,何平妈就把钱掏给他。用剩的钱再交还给何平妈。
他说这些都是“闲事”,闲事管多催人老,少管些好。夫妻间的信任,是家庭和睦的基石,夫妻家庭和睦,团结一心,是创家立业的根本。所以,正因为对何平妈的绝对信任,才有了何家的兴旺发达。他还说,把钱交给何平妈,比有钱人家装在保险柜里还安全,不会丢掉半分,她也不会白白地花掉半分。
当然,家中大事,还是要以他为主。比如买田,要他打听到哪家卖,在什么地方?水土情况如何?多少价钱?如何办理交接手续?这些都要由他做出决定,由他出面办好手续,然后何平妈去交钱。比如建房,要建几间?什么样子?哪里买材料?哪里请工匠?何时开工?工钱多少?材料钱多少?都由他去办理,做出决定,何平妈只需把支出的钱准备好就行。
走夷方回来,有一件事情,就是徒弟的收益,他总想,徒弟来去的路上,跟着自己挑肩磨担,吃苦受累,到了住地日日劳累,提心吊胆,担心生命危险,挣来的钱财里,有徒弟的血汗,要分给徒弟一份。于是,回到家,就叫何平妈首先把徒弟的部分扣除,自己有多少都不打紧,宁肯亏了自己,不能欠了别人,这是他的处事原则,要让徒弟跟着发财。
走夷方的几年里,每年都辗转于老家和夷方地,打铁、打铜。去的地方多,挣的钱也日渐增多。有一年还到了缅甸的大城市腊戍,玩了一趟,在腊戍还为心爱的独子何平买了一块挂表和一台手提相机。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英国是十八世纪工业革命的带头人,工业产品多,价格也不昂贵,缅甸市场充满了英国货,像何亮这样的小铁匠,在腊戍也买得起这两样东西。若是在国内老家,只有大财主才玩得起,一般的小财主,买不起,想都不敢想!更何况是个小手艺人。
由于长年艰苦奋斗,多年的积累,家里财富增加了,何亮便买了十亩多水田,建了一院瓦房,正房三间,偏房好多间,方方正正一个大院子,都是青砖铺地,院中两棵石榴树,开起花来,红红火火。
三爷爷儿子何民被抓去当兵,儿媳妇离开了,留下一个小孙子叫石头,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却无田无房,无依无靠,生活十分困难。何亮记起父亲说过:祖父小时候是个孤儿,是三爷爷爸爸抚养成人,还为他娶了媳妇,才有了今天的后人。叫何亮不要忘本,不要忘了报恩,何亮牢记父亲的话,把三爷爷和石头接过来一起住。后来,何民逃跑回来,何亮又为这个堂弟娶了媳妇,那媳妇还带来了一个女儿。
再后来,为何平娶了媳妇玉兰,家里已是九口人,大家住在一个院里,一口锅里吃饭,何亮专心致志的打铁,田地里的事由何民照管,三个孩子都上了学,这何家的日子,也就过得热热闹闹,喜喜欢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