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染红叶 第十二章
整风活动进入第二阶段后,市领导们的热情明显降低,每3天召开一次会议听取汇报改为每周一次,后又改为每阶段一次,整风办里正常的也只有淮海和顾芳两人,其他人有的每天上班来照个面,有的干脆面也不照,他们对整风办说在单位,对单位说在整风办,其实都到股市去了,晚上也不参加单位整风学习,说到各单位检查。
一天,大院门口接待室打来电话,说有人找路淮海,问能不能让他进来。淮海说:“问问来人叫什么名字?”
电话里说:“叫唐学茂。”
“哦!唐学茂,”淮海一听,连忙说:“快让他进来吧!”
过了约半个小时,还不见唐学茂到来,淮海走下楼去,在一个三叉路口,看见一个矮矮的老头,在东张西望寻路,淮海喊了一声,向他招了招手,唐学茂走了过来,还是一张大脸,牛蛋眼,蛤蟆嘴,脸上明显地有了很深的皱纹。淮海拉着他的手,说:“真是少见,今天哪阵风把你吹来啦?”
唐学茂不说话,瞪着两眼,直看着淮海,许久,喃喃地说:“老了。”
淮海说:“是啊,24、5年了吧?你怎么一直不来看我?”
唐学茂说:“不知道你在哪里,昨天才听陈克富说你在这里,就来找你了。”
淮海把他带到楼上,问:“退伍以后你一直都干什么?”
学茂说:“我们就是个农民,能干什么?种田、长藕 、长荸荠。 后来田都没有了,现在在镇上开一个小店。”
淮海问:“开的什么小店,卖小猪吗?”
学茂咧开蛤蟆大嘴哈哈笑了起来,说:“卖烟花炮竹。”
淮海说:“哎呀,那可要注意安全啊!”
唐学茂说:“这不,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他说,他是去年10月份开的商店,年底安监局要年检,材料报到县里,怎么也批不下来,就有人指点他,给他们送了礼,还没有批下来,就又给他们送了钱——多少钱吗?300块。再去找他们,说是又报到市里来了,市里又是很长时间批不下来。县里说再批不下来就要查封商店,叫他自己到市里来催。他到市里,市里说材料不全,他把他们说的缺少的材料报来,他们还说材料不全,问缺少什么材料,说所有的材料都缺少,叫全部再复印一份,他妈的,材料复印一份就要几十块钱,材料给了他们,他们又说要报到省里去批,一个乡镇的小店,怎么还要到省里去批,还不就是想要送钱吧。昨天遇到陈克富,陈克富说,你花那个冤枉钱干什么,去找路淮海,他一个电话下去,就把事全办了。
淮海听后说:“行啊,我带你去。”
唐学茂说:“我就在门口吧,被他们看见,以后会报复我的。”
淮海说:“这帮家伙,让群众害怕成这样。你不要怕,我在这一天,就会管你一天的事。”
淮海把学茂带到市安全生产监督局,站在“行政许可服务科”门口,办公室内有个30多岁的女同志,学茂说:“我的材料就在她手里。”那女同志见到淮海和学茂,她认识淮海,连忙站起身,从内门走进另一间办公室。淮海和学茂进去找她,她却已经从另一办公室门出去了。办公室里还有几人,其中一张办公桌上有一个牌子,上面印着“冯光润科长”,他们就问这个科长,科长听后说:“哦,你的事,我知道,材料不全。”
学茂胆怯地说:“我报过3次材料了。”
淮海说:“你们为什么不叫人家一次将材料报全,材料不全为什么县里能批准?”
科长显然是个老油子,不慌不忙地点燃一根香烟,说:“我们向他要材料,他听不清,这怎么能怪我们呢?这个这个,县里要的是县里的材料,市里要的是市里的材料,省里要的是省里的材料。这个这个,——哦,这个这个,你的年检材料报到省里去了,这个这个,报省里了,还没有批下来。”
淮海问:“你们年检是什么时间,现在几月份了?”
科长上下打量着淮海,看他和平时找他们办事的人有些不一样,试探地问:“请问,你是干什么的?”
淮海说:“我是市纪委的,现在在机关作风整顿办公室。”
科长站起身,拉过两把椅子,请他们坐下,又喊“小查,倒茶”,又抽出香烟递给淮海和学茂,说:“他的材料报到省厅去了,总要有个过程,你们纪委查案不是也有过程吗?这样,我急事急办,给他催催,你下个星期再来,估计能办成。”
学茂不啃声,但无奈地点了点头。淮海说:“他在乡下,来一趟也不容易,你现在就打电话催,我们在这儿等,今天就把事办了。”
科长显得有些紧张。
淮海问:“怎么,这有什么为难的吗?”
科长看了一下手表,说:“不是,省里是早九晚五,现在都去吃午饭了。”
淮海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说:“11点钟就吃饭?好吧,那我们就下午再来。顺便问一下,你们年检就是这样看看材料,也不到实地检查吗?”
科长说:“全市有多少家单位,我们一家一家看不过来,我们科里就这几个人,抽查——你们下午上班时来吧,没什么问题。”
中午,淮海把学茂带到机关食堂吃工作餐,给学茂拿了一瓶白酒,自己用白开水相陪。他告诉学茂,陈克富这家伙可把他坑了。几年前,他承包鱼塘发了小财,可鱼塘被乡里组织委员的小舅子看上了,抢了过去,他到乡里、县里告状,没人理他。1994年彭卫国去世时战友来吊唁,就顺便搞了一次小范围的战友聚会,陈克富也来了,知道了淮海在市里上班,就来找他。淮海请市纪委信访室主任,给县纪委打了个电话,县纪委派专人到乡里去,组织委员的小舅子将鱼塘退给了陈克富。以后,陈克富就在乡里到处吹嘘,他市里有战友,乡里人有事没事就都来找他。有一年大年初一晚上,他给淮海打了个电话,说他有一个亲戚,因承包土地的问题和村主任打官司,叫淮海对法院说一声,给他把这事办了。淮海说:“我也不认识法院的人,就是认识,也不能干涉司法办案。”陈克富说:“我明天去市里找你。”淮海说:“就是来也要等年过了吧。”春节过后第一天上班,淮海还没有下班,陈克富拎着一桶螃蟹,站在淮海家门口,邻居都过来看。淮海对他说:“你把螃蟹拿走,我家没人吃这东西。”他说:“我不是送给你的,是让你送给法院院长和法官的。”淮海很无奈地对学茂说:“这家伙,我从来也不给人送礼,他倒好,叫我替他给人送螃蟹。”
淮海又问学茂“村长”的情况,学茂告诉他,“村长”回来后,除了种田,还撑船搞运输,早先帮供销社运货,现在供销社不行了,就运沙子。
淮海说:“‘村长’1973年后和我在一个班,对我很照顾,又同乘一辆汽车退伍回家,20几年一直没有见到过他。”
下午上班以后,淮海带着学茂又来到市安监局,那个科长看到他们进来,“啊”了一声站起来,自己跟自己点了点头,拿起放在桌上的学茂的《安全生产经营许可证》,说:“省里批下来啦,今天上午刚批下来的,放在许科员那儿的,上午你们刚走,许科员就来了——好,再见,多提宝贵意见。”那个女同志许科员始终没有露面。
出来以后,学茂对淮海说:“事情已经办了,你就不要再找他们麻烦了,不然以后他们又要找我的麻烦。我也不能老来麻烦你。”淮海答应了他,这是现在机关的普遍现象,并不是抓这一个典型就能解决问题的。
送走唐学茂,回到整风办,胥晓军的哥哥胥晓进在等他。胥晓进是市机械局的局长,跟他一起来的是江淮动力机厂的副厂长和劳资科长,他们来向淮海反映,他们厂里的工人,无论是老工人还是新工人,都在市劳动局的劳动培训中心参加过培训,取得了《劳动上岗证书》,劳动培训也包括安全培训,但安全监督部门又要工人参加劳动安全培训,他们也都参加培训并取得了《安全上岗证书》,然而,市劳动局还有一个安全培训中心,也要他们参加安全培训。近来,他们有一批新招收的工人没有参加劳动部门的安全培训,市劳动局就强迫他们停了产。
淮海先打电话给市安监局,市安监局在电话里回答:他们不仅对企业安全生产、经营负有监督检查的职权,而且还负有考核、 培训和宣传的职权,这项职权是国务院和省、市政府发文赋于他们的;各级安监部门都有“安全生产培训考试考核中心”,承担此项工作。淮海又给市劳动局打电话,不一会儿,杜百灵赶了过来,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劳动局下属“安全培训中心”两人,其中一个姓金的主任,穿着一件红衬衫,打着金黄色的领带,脸上有些黑麻子,头发上堆着摩丝,浮着像虮子一样的头屑。他扔给淮海一包苏烟,又从一个银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递给淮海,另一只手“哔扑”一声打着火。淮海摇摇手,指了指墙上贴着的“谢绝敬烟”的字。不知为什么,淮海一见到这个姓金的主任,就有些反感,后来他明白了,他是对劳动局的人反感,劳动部门事不好办,吃拿卡要成风,很让人瞧不起。淮海给他们讲了情况,金主任说:“我们经常和安监部门为这事扯皮,能不能请路主任给协调协调,让安监局专管检查,我们专管培训。”
淮海没好气地说:“我没有这个权力,我要是有权,就把你这个培训中心撤了,你们这个单位是劳动局自己成立的,没有任何政策依据,纯属多余,还增加企业负担。”淮海问他,江淮动力机厂的事怎么解决。经过协商,决定江淮厂象征性地向劳动局安全培训中心缴纳一些培训费,人员也不参加培训,发给《安全生产上岗证》,恢复企业生产。
他们离开时,淮海对杜百灵说:“你等一下,我还有事跟你说。”他告诉百灵,社会各界对劳动部门意见很大,集中起来有两个方面:一是收费项目多,竟有30多个。 二是事难办,应该办的事情,没有好处就不办。局劳力科科长张秋生,有一次一个企业来申批招工计划,一拖再拖,后来说:“我没有笔,难道用手指头批给你?”人家就给他买了一支金笔。还有一个企业来批招工计划,人家脚上穿了一双新耐克鞋,被他看上了,人家就说:“你喜欢就给你。”当时他就叫人家把鞋脱给他,让人穿他的旧鞋回去。太恶劣了。还有劳资科姓王的科长,到处吹嘘,企业请他吃饭,平均每晚吃3家都吃不过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们局除政工科和办公室,都存在这个问题。企业到我这里来反映问题,心里害怕,都叫我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是谁反映的。你回去后,不要讲具体事,当作普遍问题抓一下。
几天以后,杜百灵又来到“整风办”,对淮海说:“你上次讲的两个问题,我们回去排查了一下。关于收费问题,都是有文件依据的,并不是我们乱收费……”
淮海打断他的话,问:“是哪一级的文件,中央、省里还是市里的?”
百灵说:“有中央和省里的,也有市里的。”
淮海说:“省以下政府无权规定收费项目,你们局就更无权规定,你们要将市里和你们自己规定的收费项目清掉。”
百灵又说:“至于反映收费标准过高问题,我们在全省13个市中,收费还是最低的,他们说没有收足,还要提高标准。”
淮海说:“那看来还要给你们发一个锦旗。”
百灵继续说:“关于吃拿卡要问题,他们不承认,叫说出具体的人和事来,保证有错必改,不然就是无中生有,他们还要到这里来向你要证据。”
淮海愤愤地说:“太猖狂,简直像还乡团反攻倒算,看来要煞一下他们的威风,这样,抓两个反面典型,通报一下。”
百灵知道他这个舅老爷的脾气,连忙说:“不能,这样不是通报他们,而是通报我,劳动局作风整顿就是我负责的。”
淮海说:“那这样,用你们局党委的名义通报,也显示一下你们党委整顿的决心和力度。”
百灵连连摆手:“不能不能,那我以后就难在劳动局工作了。你千万不能这么干,我们回去继续抓整改就是了。”
百灵离开后,淮海还在想着给他们通报的事,他给几个企业打电话,征求意见,企业请他千万不能这么做,江动集团和市外贸局的纪委书记专门赶过来,说:“你把他们整了,整风活动结束以后又怎么办?整了一、两个人,他们还有那么多人,以后再办事,就是送钱也不给你办,反而树贞洁牌坊,说你向他行贿。该办的事他不敢不办吗?路科长你不知道,他们不说不办,但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开会、学习、出差、没有时间,再不就说材料不全,让你跑多少趟,或者到厂里来检查,随便找个毛病,叫你停产。这样企业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淮海下班回到家,花枝姨妈的儿子徐永祥在家等他,花枝说:“永祥等你好长时间了。”
永祥很腼腆地站起来说:“姐夫忙呀。”
花枝的母亲很早就身体不好,长年卧床休养,永祥的母亲有好多年在她家照顾她。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粮食不够吃,永祥的父亲在大队食堂烧饭,就用小锅盛一锅饭,倒上豆油、红糖,永祥的母亲挑着担子,一头是饭锅、杂物,一头筐子里坐着两、三岁的永祥,到花枝家来。花枝常说,她的姨妈对她家恩重如山,姨妈家无论有什么事,都不能不管。永祥高中毕业后,复读高考,住在花枝家,当时花枝刚生孩子,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照顾永祥。永祥在黄海师专毕业后,按照政策,农村来的还回农村,是花枝去找她在瓢城区当教育局长的小学老师,将永祥分配到城里中学当老师。永祥的爱人在台城师范当老师,夫妻分居,准备调到黄海,去年联系了一个接受单位市纺织工业学校。现在已在进行人事工作市场化制度改革,他们以为,只要有单位接受,原单位放人,就没有什么问题,接受单位的主管部门市纺工局,原单位的主管部门市教育局,只是盖个章履行个手续,未料,这些部门还是一个都不省事,找人、花钱,才在《人事人事协调表》上盖上个橡皮图章。他们忽略了市人事局,以为接受的单位和主管局、原单位和主管局都已盖章,人事部门盖章还不容易吗?但《人事人事协调表》送到市人事局3个多月,跑了好几趟,都说要研究、研究。永祥爱人单位也有个老师准备调到黄海纺工学校,《人事人事协调表》在他之后送到人事局,却先盖到了章,永祥爱人在纺校的岗位被人顶了,而且又过了暑假。今年,他们又花钱、找人,联系调进黄海商校,所有的手续都办好,又是差一个市人事局的橡皮图章。这次永祥再不敢轻视人事部门了,来请淮海,淮海说:“这没有什么,见面都认识。”他把《人事协调表》送到市人事局干部调配科,有个年纪不大却已脑满肠肥的姓范的科员,说:“欢迎、欢迎。”握手、让座、倒水,最后又说:“放在这儿吧,让我看看材料。”
3天以后淮海又去,范科员说:“这事还要科里会办呢。”
淮海问:“多长时间会办一次?”
范科员说:“半月一次,一月一次,也能两三个月一次,说不准。”
淮海说:“老师调动,过了暑假就不好办了。请你帮忙能尽快办一下。”
范科员说:“哦,那你这事还挺急呢。这样,我尽可能急事急办。”
一周后淮海再去,范科员却好像已经忘了此事,问:“你来有什么事吗?”听淮海说了,他拍拍脑袋,恍然说:“哎呀,你这么长时间也不照面,我看你也不像着急的样子。昨天刚会办,我忘记提交科长了。只有等下一次会办了。”
淮海感到此事好像遇到了麻烦,就去找市纪委常委马宏志,马宏志原是市人事局副局长,他说:“这些家伙眼瞎,没事,我跟陈科长打个招呼。”
过了两天,淮海又去找马宏志,马宏志说:“我跟陈科长打过电话了,陈科长说照办,你自己去找他一下。”
淮海去找市人事局干部调配科陈科长,这个家伙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几趟才找到,陈科长说:“这事是范科员经办的,范科说还要看看材料,你再等等吧。”
淮海说:“有多少材料?这么长时间还看不完。”
就这样,过去了两个多月。永祥很着急,他怕再被耽搁,今天又来找淮海。他问淮海:“姐夫你看,是不是给他们送点东西?反正钱已经花了,也不在乎多这一点。”
淮海愤然说道:“不送,太不像话,正好拿他当个反面典型。”
花枝说:“你自己办不成,又不让别人送,你不要把舅妈的事耽误了。”
淮海想了想说:“那就送点吧。”
“送多少,我都带来了。”永祥问,拿起放在旁边的一只大包,“4条中华烟,两瓶五粮液,两瓶古井贡,送给陈科长和范科员,你看怎么送?”
淮海说:“范科员不送,陈科长送1条中华烟行了。”
永祥说:“是不是太少了?”
花枝说:“你送少了,他东西收了还不给办事,你就送两条中华烟吧。”
淮海将永祥带去陈科长家,他在楼下等候,永祥上楼很快又下来,说陈科长家里没人。这时正是他们的应酬时间,正在机关作风整顿期间,还接受吃请,已经到了不吃就没法过的程度了。淮海叫永祥在这儿等,明天将办理情况告诉他,自己先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永祥来找淮海,淮海一见他满面笑容的模样,就知道事情办妥了。永祥告诉淮海,他昨晚见到陈科长后,陈科长叫他今天上午到他办公室来,他来以后,陈科长叫范科员盖章,范科员说还没有会办,陈科长说,不会办了,情况我都清楚了,但范科员还是不肯盖章,说他还要看看档案,陈科长发火了,说:“你看什么档案?就这么个简单的事。”永祥掏出《干部人事协调表》给淮海看,然后高兴地走了。
淮海到马宏志办公室,将事情告诉了他,问他是不是将这事告诉人事局局长。马宏志架着二郎腿坐在那里,一手夹着一根两支连接在一起的香烟,一手在脖子里搓着,将搓下来的油泥团成一个小球,弹到地上,说:“你以为他们局长是好人?局长吃肉,难道他们连汤也不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