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黑夜
这是个无月之夜,约莫九点钟光景,夜还不是很深,大概是阴天的缘故,天特别黑,村巷小弄已不见人迹,走出村口,更是万籁俱寂,五米内不辨人形相貌,十米内只见人影晃动。
这时,何娟已经木然地走出到村头,一路上,除了刚出门时,有几个不大不小的人从她身边跑过,再没碰见一个人。何娟的脚似灌了铅,每一步都那么沉重。她一步一步向前挪着,迷茫地四顾,除了黑暗,再无可视的景物,何娟忽然泪如泉涌,她一把又一把地将泪水抹去,情绪激动,挪步变成了小跑,前面200~300米开外,路边有一口大水塘,水很深,是何娟理想赴会的目标。
何娟很快跑到水塘边,站在大路上凝视水塘片刻,就向水塘右岸边深处走过去,她要做得彻底,让一切都无隐无踪地结束,她不想在有结果之前,被别人发现,半途而废……
何娟在水潭边选一处稍平坦的地方,站定了,四面的黑暗似乎更深重的合围拢来,使她有些立脚不稳,她顺势地跪了下来,眼泪奔涌。何娟喃喃地开始向上苍诉说……
老天在上,你是最公正、眼睛最亮的,什么也瞒不了你,一切罪恶都要受到你的惩罚。我是个最普通不过的民女,从无大志,也无恶念,只想自食其力,有碗饭吃,有件衣穿,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就足够了。过来的岁月,我向老天保证,不偷不抢,不淫不奸,前段时间,村里对我风起的议论,并不是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没有欲念,没有歹意,想用女性的身体,去谋取私利,我没有,就是没有,我向来厌恶男女间的那些苟且事。前些日子发生的绯闻,决不是我想要的,实在是别人强加给我,我好无辜,好无奈。但我要大声地说,不管旁人怎么说,我没有罪,我就是没有罪!请老天菩萨明鉴。
不过,我也确实有罪,我终于经受不起无罪被强加为有罪的打击,我就这样轻易地要离开人世,离开这两个弱小的女儿,抛弃她们,置她们的死活而不顾,我有罪,罪孽深重,我也很难过,很悲伤!可我对人世、对自己,已经完全失望了,我决意走了,我只能走了。愿老天菩萨有眼,保佑我的两个女儿,不求她们大富大贵,只求她们能平安活下来……
何娟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不是何娟对父亲有多深的感情,老实说,她对父亲完全是陌生的,她只记得,在她还不到六岁的时候,父亲投河自杀,到现在也不明白他自杀的原因。她此刻想到父亲,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重蹈父亲覆辙,选择与父亲相同的结束生命的方式。何娟大恸起来,泣不成声,从心底里透出最后的呼声“爸,爸,我随你来了……”
何娟纵身一跳,穿透了悲哀的厚墙,跳向无际的冰冷,无尽的黑暗。
或许老天真的有眼,何娟命不该绝。
有个夜路人正好路过这里,目睹了这悲惨的一幕。在何娟到达水塘边一刻,夜路人正在离水塘不足数十米的地方,推着自行车向何娟靠近。他刚出镇时,是骑着自行车来的,骑到半道,路太黑,就下来推着走了。他走到水塘边,见一个黑影向水塘岸边纵深处走去,不一会好像是跪下了,并且隐隐地传来抽泣声,他觉得事情古怪,就站下来观察。不多时,噗通一声响起,池塘边的黑影不见了,夜路人知道不好,有人跳水了,他无暇思索,赶紧冲过去,来不及脱衣,也纵身跳了下去。
何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跳下去的,因此,选择晚上没人看见时候;跳下去后,就没有再冒上来,在水面上挣扎。这给夜路人的搜救带来了一定的困难,让他稍稍地多花了一些寻找落水者的时间。他连扎两个猛子,才摸到落水者的身子,把落水者拉上岸时,已经晕厥过去,不知是否有心跳,一摸鼻孔,却还有呼吸。他也发现,落水者是个女的。
夜路人把她抱到大路上,本想赶紧施行一些急救的措施,但考虑到对方是个女的,多有不便,茫顾四周,不见人影,又不知落水者是何方人士,觉得只有赶紧送医院,才是最稳妥的做法。主意一定,他就不顾路边的自行车,捡起自己的包,赶紧背起落水者,飞快向镇医院奔去。
好在出事地点离镇医院不远,不到二十分钟,夜路人就汗流满面地出现在镇医院急救室。在路上,落水者在夜路人的肩背上吐了不少水,因此,给医生抢救她赢得了时间。看着夜路人焦急地在何娟身边转圜,医生告知他,没事,她生命体征平稳,没生命危险,你放心好了。
夜路人说,“既然这样,那我走了,谢谢医生。”
“那不行,”医生说,“让你老婆这样孤零零地在医院里,你放心?”
夜路人笑起来,“你不能乱说啊,她可不是我的老婆。”
“那她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在回家路上碰见她跳水,就把她捞上来,因这附近有好几个相近的村,我不知该送到哪个村,就送到医院里来了。”
“是这样啊,——那我建议,你好事做到底,给她办个住院手续什么的,最好等她醒过来……”
“那好吧。我得赶紧去换套衣服,还有那自行车也丢在半路上。”夜路人展开双臂,让医生们看自己满身泥水的狼狈相。
正说着,有个年轻护士发现了“秘密”,对着夜路人叫起来,“你不是谢站长吗,我常常到你们文化站来借书,我认识您。”
“正是我,你记性不错么。”夜路人说,他叫谢慕明,是镇上文化站的。他有两个家,与老婆住在镇上,他老爸老妈住在镇附近的村子里,听说父亲有点小病,就连夜赶回去看望。不想,遇到这样的意外事故。
谢慕明给落水者办好住院手续,何娟已经醒了过来。谢慕明和医生都去看望,可不管谁怎样询问,何娟都紧闭着嘴唇,不开口,医生问得多了,何娟只用不断的眼泪来回答。
谢慕明示意医生,“不要再问了,等她平静下来再说。”他说,“现在她已不要紧了,我得回家换换衣服,顺便拿套我老婆的衣服给她换一换,这样湿漉漉地穿着,多不舒服。”
不多久,谢慕明就转回来了,果然给何娟带来了替换衣服。临了,他对她说:“衣服不知合身否,你暂时换一换,将就一下。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再见。”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何娟心头又涌上难言的痛,她唏嘘不已。
第二天,谢慕明再到医院时,看到她穿着妻子的衣裤,显得比老婆年轻得多。这么年轻轻的人,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她挣扎着,说要走。可又是满脸为难的表情。是的,她身无分文,怎么走出医院呢?
谢慕明赶紧扶住她,说:“你这样虚弱的身体,怎么可以走?再修养几天把,住院费已付了三天,你放心休息。”
“谢站长,您不该救我……”何娟说完话,眼泪就纷纷地掉下来。
“不要乱想,关键是赶紧把身体养好。——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叫什么名字?怎样与你家人联系,好让他们过来?”
“你不该救我。”何娟还是那句话,“你赶快走吧,忙你自己的去,我已经好了……”何娟又躺到床上,侧身朝着墙壁,双手捂着脸,痛哭起来。
下午,谢慕明下班后,再次到医院,何娟已经走了——既然自己还活着,她怎么待得住,让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孤零零地在家受煎熬?
何娟在医院里,什么都不肯说,原意是不想家人、村人、特别是两个女儿知道,让事件悄悄地过去,不丢人现眼就好了。可老话说得对,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何娟自杀的消息传遍了全村。这也好,那些债主听到消息,多多少少有点震动,稍稍延缓了讨债这急促的脚步声,他们也怕自己担逼死何娟的罪名。
但对何娟来说,是永生永世的痛,死的念头,像蛛丝似的缠住她,很难从失望萎靡中直起腰来。
尽管万念俱灰,何娟还是想到,应该向救了自己的谢站长当面道谢。说实在的,当时在医院里,她还有点恨他,何必多此一举,让自己死不成呢?因此,对他从好几里路远的池塘背到医院,又湿漉漉地在医院里为她跑上跑落,为她付了全部医药住院费,又为她拿来干燥的衣服,换下她的湿衣服,这些,医生都告诉过她,可她的内心没有感动,甚至连一句“谢谢” 她也不肯说。
何娟把他老婆的衣服,洗晒、折叠整齐,放在一只塑料袋里,拎着袋子,默默地向镇里走去。
走在两边绿树的乡间大道上,何娟的的心情与落水时有了完全不同的变化。一路上,她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着一个温婉、谦和,举手投足透露着自然、真挚人情味的清晰形象。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一个素不相识的绝望人,医院里为她忙这忙那,却没听到过一句好话……她怎么面对他,诉说自己内心无穷的感动,无尽的悲哀?这时的何娟满心头,布满的全是感激,感激……不知不觉,她的眼泪滚滚地流出来了。
何娟不知谢慕明的家,也不知文化站在哪里。今天不是星期天,相信他不会呆在家里,何娟就去镇文化站找他。镇不大,镇上人居然也有不知道文化站的,问了二三人,文化站总算找到了。
何娟怯怯地站在文化站门口,她怕他人不在,也怕他在——如果他与许多人在一起,她怎么面对他,开口说第一句话?
文化站里静悄悄,何娟走进去,发现谢慕明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正在写什么。——说是文化站这样一个有名声的单位,其实何娟根本用不着怕人多嘴杂,站里就只有他一个站长,外带一个“兵”,而那“兵”出去办事了。
谢慕明听到了脚步声,缓缓地抬起头,立即发出一声惊呼:“嚇,是你,身体好了?”
何娟已经走到办公桌前,一声“谢站长”刚出口,顷刻间,感动、感激、懊悔、歉意、悲哀、伤感……千头万绪全涌上来,她仿佛觉得,面前的他,就是人间最可信赖的亲人,倏然见面,她有太多的话想倾诉,可从哪里说起?何娟竟无语凝噎了。
何娟浑身酸软,立足不稳,顺势靠坐在一把椅子上,索性肆无忌惮地哭起来。
这倒使谢慕明束手无措了。他不断地绞着自己的手,“你怎么啦,有话慢慢说,你……”
哭够了,何娟感到无比的轻松。她擦了擦眼泪,苦笑着,摇摇头,“不好意思,让谢站长见笑了……我实忍不住发泄了,谢谢你救了我……其实,我不值得救,我活着就是受罪……”说着,眼泪又来了。
谢慕明去热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端到何娟面前,说,“喝点水。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如果你信任我,不妨与我说,或许我能帮你一点忙。”
“这怎么可以,你救我,替我付医药费,我已无力偿还,还敢再劳驾你?要知道,我是这辈子再也直不起腰的人。”
“你不能这样悲观,土话说‘牛屙也能发热三次’,你还这样年轻,只要自己不倒下,一定有改变困境的可能——你对我说,究竟碰到了什么困难,相信天下总是热心人多。”
“谢站长,我的命苦,与所有人不一样……”何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慢慢说,慢慢说,”谢慕明给何娟的茶杯上添了点水。
“我嫁了个并不勤劳的丈夫,可这样的人也不愿与我为伴,生病死了。家里本来就穷,为他医病,更欠了一屁股债。
“我成了个寡妇,村里那些无赖,不论他是单身汉,还是有妇之夫,以为我就是块遗弃的臭肉,阿狗阿猫都可以来咬一口。他们都想欺负我,不让我安生,我到了怎样的境地?白天不敢下地,晚上在家也睡不安宁,连做人的生存权也被吵扰剥夺了……可村里的舆论,反说我是淫妇……我还有活下去的意义吗?
“老天菩萨在上,我说谎话就不得好死。尽管死了丈夫,我骨子里没有淫妇的那种欲念,也绝没有挑逗别人的言语行为,可别人就是不肯放过我……”
说到这里,何娟又哭了起来。谢慕明不断地叹息,又给她续水。良久,何娟的心才平复下来。
“更难忍受的是,那些债主都说我有钱,我在挣那个、那个钱……说我在出卖身体挣钱,村里许多男人为我在撑治人家。我被人欺负,还要被人泼脏水,我做人冤不冤,失败不失败?
“还有更可气的,自家的亲人不但不理解我,而是净捡伤人的话给我听,恶话、丑话、脏话,脏水一股脑儿都泼给我,把我说成了比潘金莲还不如的淫妇。逼着我立即还钱,不还,就赖在我家不走了……谢站长,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我怎么再在这个村子里活下去?前面摆着,只有去死一条路。”
何娟不断地用手抹擦眼睛,沉默了一会,又说下去。
“其实,我也知道,大嫂家的钱,确实欠得太多,欠的时间太长了,应该还他们了,可我实在没钱还呀。不过话说回来,她一家,对我家实在是非常非常好,特别是我丈夫的大哥,真是没话说了,从资助我们结婚,到我老公生病治病,死掉后的丧葬,都是大哥帮助我们。可能他这样帮我们的钱,都是偷偷地给的,没给大嫂说,大嫂知道了,就更加不满,非要我还钱,我知道她有气,但总不该把我往死里逼。”
谢慕明瞅着何娟那张痛苦的脸,问:“你欠你大哥家究竟多少钱?”
“前前后后加起来,总共有3000块。确实太多了,我内心里何尝不想还?我不还清,大嫂是不会放过我的。”
谢慕明托着下巴,沉思了一刻,说:“这样好不好——你,你叫……”
“我叫何娟,镇南前面毛家湾村的。”
“好,何娟,我非常同情你的痛苦和困难,我想帮你一把,你大哥家的债,我设法帮你还清……”
何娟非常震惊,这是她梦里也没敢想听到的话,她吃惊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这不可以,这怎么可以……我对天发誓,我没有来向你借钱的意图,真的没有……我只是向你诉苦,像亲人一样……我已经欠你太多了……我再不能连累你……我走了,谢谢你。”她结结巴巴地说着,就要走。
谢慕明也站了起来,说:“何娟,你不要紧张,我没有借机占你便宜的心思,我只是真心地帮助一个善良、却又陷入困顿的女子,使她有重新站起来的机会。——你怀疑我的真诚吗?”
“不,不是的,我,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才是真正的善良,你的好,实在太超出了我的想象……”
“你不要想得太多,这钱也算是我借给你,但我不会来催逼的,到你有了经济能力,再还给我。——先把最缠你的大嫂打发掉,余下的,慢慢想办法。”
“你真是救命王菩萨,我怎么谢你呢……”
“不要这样说,”谢慕明说着,掏出一沓钱,“这是一千块,你先拿着,过两天后,你到这里来拿余下的二千块——不怕你笑话,家里的钱。老婆执掌着,为了避免她不必要的猜疑,少点麻烦,那二千块钱,我得另外去想办法。”
那一千块钱捧在手里,像是有体温似的,温暖弥漫了何娟全身,似有一股电流在体内乱窜。她的双手抖动着,双膝盖也有生理反映,有某种想弯曲下去的冲动。她有许许多多思想,但任何语言,她都觉得苍白,都不足以表达她内心的感动,只有……她终于手足无措了,只让眼泪默默地倾诉着内心的感伤。
谢慕明看着激动不已的何娟,说:“不过,何娟,我要正告你,别人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最终还是要靠自救,要自强。你不是说,在村里难生存下去,你干脆离开村子,到外面找份工作,彻底摆脱那些无赖的纠缠——你走得开?有困难吗?”
何娟精神为之一震,“那当然好,可我举目无亲,身边无人,哪里能找到工作?”
“县城里有家服装厂老板我认识,我给你联系一下看看,估计不会有问题,你后天来取钱时,我告诉你确切的信息。——先在服装厂做着,等人脉有了,再选换中意的工作。”
这时,老实忠厚,受尽凌辱的何娟,她的膝盖又在蠢蠢欲动,她的内心里有太多的感动,太多的歉疚,太多心怕因为自己而影响恩人家庭关系的不安……唯有跪下,跪下,才能稍稍表达像浪涛一样汹涌澎湃的内心情感之万一,恩人哪……
何娟终于没有这样做,她带着终生难忘的恩情,怀揣着未来的光明和希望,离开了文化站。
两天以后,谢慕明果然为何娟筹集了两千块钱,交到何娟手里,服装厂的工作也落实好了。何娟把两个孩子托付给母亲,离开村子,到县城的一家服装厂上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