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染红叶 第十四章
1994年市纪委换届时,市廉政办刘主任调到灌口县任纪委书记,干部管理室副主任陈光宗调到市廉政办当主任。市纪委分管廉政办的常委马宏志是个太极推手,干工作的风格就是推来推去,自己什么事也不干,什么责任也不承担,而廉政办副主任江波也是一个什么事不干、什么事也不能干的人,只会牛皮哄哄、夸夸其谈,陈光宗就要求领导,将一位和他一起在干部管理室的积极肯干的年青同志也调到廉政办。1996年年底,领导将这名年青同志调到另一科室任副主任,陈光宗又找领导,说将岳海调走,今后廉政办的工作怎么开展?领导就对他说:“全委科级干部,你点谁我调谁。”陈光宗就点了淮海。淮海不想去, 他知道陈光宗对人要求极严,严得近乎苛刻,据说年轻同志感冒、腹泻他都不给病假——他们又是战友,他为了避嫌,对淮海要求只有更严,但淮海又感谢他对自己的信任,于是同意了。
廉政办有三块牌子:一、市委惩治腐败、廉政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简称廉政办,负责查处领导干部违反《领导干部廉洁自律有关规定》问题。二、市政府纠正部门和行业不正之风领导小组办公室,简称纠风办,负责纠正、治理党政机关和行业不正之风。三、市纪委党风廉政建设室,简称党风室。三块牌子,一套机构。
元旦、春节,是廉政办工作最繁忙的时期,人们在此时大吃大喝、以送年货的名义送礼、以拜年的名义行贿、借为儿女操办婚事之机收受财礼……今年又增加了一项工作,并且作为重点工作,就是“查禁使用代币购物卡(券)”。所谓“代币购物卡(券)”,就是银行或商家发行的有一定币值的“购物券”、“信用卡”、“礼宾卡”等代币卡(券),这其实是一种商业信用,是市场经济高度发展的产物。以前每到春节,机关和企事业单位搞福利,发100个鸡蛋、10斤鱼、4瓶酒、一罐煤气,人们用自行车往家里拖,忙得不亦乐乎,不小心篮子往地上一掉,鸡蛋全砸了,现在用这种代币票券不是方便吗,却为什么要禁止呢?后来听说,这种东西虽然方便了人们购物,但也方便了行贿,在北京以这种方式行贿的现象很严重,过去,全国各地驻京办事处,到了春节,就用汽车往中央各部委拖大米、苹果、烟酒等土特产,有了代币票券后,就拎着一只小包,出入中央机关,把事就办了。黄海早几年也有了这种东西,但票券面值不大,也就几百元,最大的一千元,但各地送到北京去的,面值都达成千上万,据说有人春节过后,能用所收受的代币票券买一辆汽车甚至一套住房。
记得去年春节过后,阜城县县委书记孙大肚子,主动将春节期间收受的代币票券上缴市纪委,有很多张,共120余万元,阜城还是黄海地区的贫困县,一时间此事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有一次,淮海和该县副书记在一起吃饭,这个副书记也是淮海的战友。淮海问他:“孙大肚子过一个年上缴120万,你过一个年总有100万吧?”他说:“没有,他是正职,老板,有使用干部的决定权,我还赶不上组织部长呢。”淮海又问:“那打个对折,60万总有吧?”他支支吾吾地说:“也许有吧,没有计算过——不过我是把你当作战友、不是当作纪检干部才和你说的,你不要过后翻脸就来查我,你就是查我我也不认账。”
去年春节期间,市纪委还接到举报,说瓢城区第五建筑公司给区委、区政府两套班子领导送代币购物卡,书记、区长1千,副职8百,领导将此事当作案件交给淮海和孟心洁去调查。他们找到建筑公司老板,孟心洁有耐心,软硬兼施,但老板死活不承认,说公司里笔笔开支都有账,你们可以去查账。最后他不耐烦了,说:“我和你们实说了吧,我是给他们送了,但你们让我作证不可能,如果有人调查你们书记问题,你们肯作证吗?”淮海说:“行了,你刚才的话我都记下来了,你签名吧——不签也没关系,我们是两个调查人。”他们去找区委书记谈话,区委书记根本就没把这当回事,承认并按市纪委要求,让两套班子成员将收受的代币购物卡全缴了出来,没有处理他们。
后来由于朱镕基总理讲了话,因此查禁使用代币购物卡(券)成为今年春节期间党风廉政建设的重点工作。市廉政办从人行、财政、审计、工商、地税、商贸、药监等部门抽调人员,组成4个小组,到市区商场明查暗访。一天,淮海带领一个小组,来到人民商场,分头在各楼层转悠,没有发现有人使用代币购物卡(券)。他和药监局纪委的小黄到三楼服装部坐下来休息,在不远处有3人在选衣服,淮海认识其中一个男的是商场老总,原是黄海商校物价班的学生。小黄用嘴朝那边努努,问淮海:“那个在试衣服的女士你认识吗?”
淮海说不认识。
小黄说:“她是我们药监局稽查处副处长,她的先生就是市委副秘书长黄建刚。你知道她身边那个女人是谁吗?”
淮海又摇摇头。
小黄又说:“她是我们局旁边一个美容院的老板娘。你知道她们两人怎么在一起,不知道吧。秘书长夫人挑衣服,老板娘买单。我们在这里是查不出使用代币购物卡的,现在都用这种方式行贿啦。”
只见秘书长夫人,从试衣间里进进出出,衣服换了又换,没有满意的,商场老总说:“走,到那边看看。”
淮海他们来到商场总经理室,叫人去把老总找来。老总见到淮海,说:“老师来啦,凌秘书长刚走,黄秘书长夫人又来,我在下面陪她们的。”
淮海向他通报了在人民商场暗访的结果,叫他注意,千万不要碰这根“高压线”。他说:“请放心,任何人的话可以不听,老师的话不敢不听。我们商场从来不用代币购物卡。”
晚上,胥晓军来到淮海家中,拎着烟酒,两瓶五醍浆大曲、1条中华烟送给淮海,另有4瓶五醍浆大曲、两条中华烟送给陈光宗,叫淮海领他到陈光宗家里去。他的事淮海已听说了,在他的商场里被查出使用代币购物券。他1977年从部队退伍回来后,安排在商业大厦,当到文化体育用品部经理,去年到大厦的车站商场当总经理,车站搬迁后生意清淡,出现亏损,就在春节销售旺季发行代币购物券,老实人不能干鬼事,就被抓住了,要发通报,还要罚款。
淮海对他说:“按我们俩的关系,这烟酒我收下也不算什么问题,但发生了这种事,我就不能收了。我可以带你去陈光宗家,他肯不肯通融,就看你自己了。”
他们来到陈光宗家,淮海向陈光宗介绍说胥晓军也是我们的战友,又说:“你知道他哥哥是谁,就是胥晓进。”
陈光宗说:“胥晓进和我是老朋友了,他在拖拉机厂当书记时我们就认识。不过,你的事不好通融,你正好撞到枪口上了。”
胥晓军说:“都是老战友,你好意思处罚我?”
陈光宗说:“都是老战友,你好意思不支持我工作?”
市廉政办副主任江波,第一次与他接触,有很多人都会对他留下不错的印象,认为他豪爽、热情、肯帮人,但再接触下去,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一个说大话、用小钱的人,极不诚实,讲话夸大其词、言不由衷,如果你对他说,有什么事找谁帮忙没有解决,他就立即对你说:“你为什么不找我?找我早给你解决了。”当人真的请他帮忙时,他也会很爽快地答应,但说过就忘,从来不会去想还要兑现。他是个当大干部的材料, 从当办事员起就什么具体事也不干,他的父亲曾当过地委组织部干部科科长,现在市里许多领导当年提拔是他父亲考察的,他就凭着这层关系和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到时晋升,一次不落,当到了市纪委中层副职。这次被他查出车站商场使用代币购物券的事,可让他吹破天了,就像是被他拯救了全党的腐败风气似的。淮海到市廉政办后,他口口声声、一次次对淮海说:“我们是老同学,又是老战友,一块在城西湖农场种过黄豆。”又说:“市级机关干部都是从县里和乡下调上来的,只有你我是黄海街上的。”和淮海套近乎。离春节还剩一周时间,机关人员都已在忙年,江波说省廉政办要在淮阴开会,听取各市汇报查禁代币券卡工作情况,他要去参加会议,叫淮海将前段工作情况写一份汇报材料。一天晚上,淮海在办公室加班写材料,8时左右,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江波 ,他家就住在市委大院街对面,晚上常到办公室来给在美国的弟弟打电话,却又不用自己办公室电话,都是到淮海这边办公室打,今天还带着他的女儿。江波对淮海说:“小孩放假,要学电脑,你太辛苦了,休息休息,让我小孩用用电脑。”
淮海正在抓紧时间,早点把材料写好,回家休息,电脑怎么有空闲呢?但他不能扫小孩的兴——市纪委只有3台电脑,办公室两台,廉政办这一台是地税局赠送的。还是他的小姑娘自觉,用了一个小时电脑后说:“叔叔还要工作呢。”就和江波离开了。淮海将材料搞好,已过10点钟,他想把材料再修改一遍,大门口门卫来敲窗户,说北大门已关,叫淮海离开时走南门。淮海就不再修改,将材料放到陈光宗的办公桌上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陈光宗过来对淮海说:“材料搞得还不错,速度也很快,我没有多改,就这样定稿吧。以前廉政办大的材料都是由岳海负责的,岳海搞材料,副词用得太多,有点虚,你的文字功底不错,以后就由你负责。你昨晚加班了吧?”
陈光宗在部队时当过连部文书,后又到营部当书记、到团政治处当组织干事,转业到市纪委后,多年在宣传教育室,当到宣传教育室副主任兼机关杂志副主编,在市纪委也算是一个公文高手,他自己对此也很自负,说:“这碗饭吃20多年了。”淮海到廉政办后写的第一份正式材料,能得到他的肯定,这让淮海很高兴。他说:“昨晚写到10点钟,还没有修改,就放你办公桌上了。”
陈光宗笑了起来,说:“老江今天一上班就告诉我,说他昨晚和你一起加班写材料,一直加到夜里一点多钟。”
淮海说:“他8点钟带他女儿来用电脑,9点钟就走了。”
陈光宗说:“老江明天要去淮阴开会,这份材料我原是叫他自己写的,合署以后他就在廉政办,这么多年还什么材料都写不起来,我本想让他锻炼锻炼,他却又交给了你。”
下午,江波又把汇报材料交给淮海,说:“材料搞得不错,我做了一些修改。这样,你写材料辛苦了,让你出去散散心,到淮阴去旅游一趟。”
淮海说:“你叫我去开会,就说叫我去开会,不要满口人情,今天已腊月24了,哪家没事要做,还有心情旅游?”
后来淮海才知道,省廉政办《传真电报》通知:只开一天会,各市带交通工具,不留宿。参加人员是各市纪委分管常委或廉政办主任。但分管常委马宏志不肯去,他的爱人是公社书记的小姐,家务事什么也不问,他要忙年;主任陈光宗,廉政办大事小事,书记都找他,廉政办年底工作又多,走不开;就让江波去,但江波又推给了淮海,江波却又不告诉淮海省里要求带交通工具。在淮阴开完会后,各市的人当晚都离开了,淮海走不了,淮阴市纪委接待的同志说:“走不了就不走,客人来了还没地方住吗?”
晚上,淮海到街上溜了一趟,走到淮阴军分区大门前,他想到了小赵,小赵的父亲以前是淮阴军分区政治部主任。1974年秋天他和小赵在军区后方医院分别,已23年,小赵1982年结婚以后,淮海就不再与她通信。军区后方医院于八十年代大裁军时撤销,人员安排到部队其它医院,淮阴也有一个军队的八二医院,就在淮安,离这不远,她会不会就在那里呢?但他不准备去看望她了,何必再去打搅她的平静的生活呢?
春节期间,淮海一家回家给父母拜年,他的姐姐和杜百灵也来家,淮海姐姐对百灵说:“你给丁丁两张卡做压岁钱。” 杜百灵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代币购物卡(券)。但儿子不要,除了爷爷、外公谁的钱他也不要。淮海姐姐说:“丁丁,拿着,大姑的钱不能不要。跟你爸爸一样——看你们把小孩都教迂了。”
淮海问百灵:“你今年收了多少购物券?”
百灵说:“10几张吧。”
淮海姐姐说:“他是最少的,劳动局哪个业务科室的人没有几十张。”
百灵对淮海说:“你们纪委真是没事做,查禁代币购物券,你们能查禁得了吗?”
淮海说:“是啊,我对这种做法也有怀疑。说使用代币券会诱发受贿,那为什么不禁用人民币。问题并不在购物券本身,而是治党治政不严的问题。”
春节以后,纪检机关继续抓禁用代币卡券工作 。一次,淮海到商业大厦检查,大厦一个也是淮海学生的副老总对他说:“胥晓军被你们通报查处真是太冤了,他那商场才销售了多少?我告诉你吧,春节后许多人都把购物卡券拿到商场兑成现金,沈市长在我们一家就兑现10几万。你们查谁啊?”
淮海将这些情况汇报给方正清,谈了自己的看法,说:“这种拽蛇尾的做法不行,多少天就查出一个车站商场,能有多大效果。要从源头上抓,去年阜城县孙书记上交120万,前年他怎么没交,今年怎么也没交,县里其他领导,全市那么多领导,都没交;可能只有我们纪委领导没有,其他哪个领导不收受代币购物卡券。前年查了一下瓢城,区委、区政府领导交了,难道就只有建筑公司一家给他们送吗?在商场使用代币卡券的,都是小鱼小虾,收得多的人根本就不使用,沈市长在商业大厦一家就兑现十几万。到商场明查暗访纯是作秀,是做给群众看的。还有,收一千块钱是受贿,而收十几万元代币卡券却是收礼,收礼和受贿的性质那是完全不一样的,收受礼金应该一律视为受贿。至于银行、商家发行、使用代币购物卡券,是现代市场经济的一种进步现象,可以责成人民银行加以规范,而不是禁止,社会经济的发展是阻挡不住的。”
方正清说:“你学过经济理论,你可以就这方面搞一个调研,供上级领导决策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