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守寡
何娟的生活,毛樵老活着时是苦,毛樵老死掉后,仍然是苦。并且,并不如毛樵老所料,何娟从此苦出头了,“自由了”。毛樵老给过何娟无止休的折磨,在他死后,留给她的是一个“寡妇”的名号,因此,就引来那么一群人,用另一种变种的方式,像苍蝇蚊子一样嘤嘤嗡嗡地围住她,继续折磨她,而且折磨的情状表现得越发强烈、卑劣下流、有恃无恐。
何娟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个循规蹈矩、从未有非分之想的寡妇,仍陷入“门前是非多”的汪洋大海里,淹得几近窒息,无论怎么也挣脱不开。
或许这是命,女人的命,何娟的命,毛樵老给的命。
何娟本是个忠实人,毛樵老死了之后,她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只想靠自己的勤劳,来养活两个年幼的女儿。田间地头,插秧割稻,糴谷粜米,能自己干的,无论多么艰苦,不到万不得已,何娟都用自己的肩头扛着。
然而,村里却早已有许多双淫靡的眼睛盯着何娟。
那些深深浅浅带着淫邪歹念的各种目光,像钩子一样,勾住何娟的一举一动不放,哪怕她最为稀疏平常、光明磊落的言行,也会为成是非的陷阱,被莫名其妙地陷进去,又被他们拽上来,恣意浅薄。
何娟简直分不清身边那些带着各种古怪笑脸的人,哪些是良善的,在真心帮她,哪些是龌龊的,戴着假面具,想趁机占她的便宜……
在可怕的现实面前,何娟多次地躲进家里,彻夜不眠,以泪洗面。然而,何娟纯净的眼泪洗不掉别人心灵的龌龊。
何娟发现,无论走在哪儿,都有嬉皮笑脸的影子随着,甩都甩不掉。公众场合去不得,只要她一出现,立即响起许多热情过头的呼声:“来,何娟,坐到我旁边来,让我亲亲你。”“何娟,你的一双馒头一颠一颠的,怕是要掉下来,我接着,分给大家吃。”……挑逗的语言正热闹着,立即有人动手,推的,拉的,趁机乱拱乱摸的……弄得何娟窘迫不已,笑不得,哭不得,骂不得,她无法忍受,唯有赶紧逃跑。
何娟再也不敢到热闹的场所去。可是,她单处也不安全。走在路上,看见迎面近来一张熟面孔,何娟的心总要腾起一种莫名的紧张,她得万分小心地防备,在难免的熟人相逢、互相打招呼的当儿,那些猪手狗爪会防不胜防地突然伸出,袭击何娟的胸脯、屁股。就60岁的老头,也常会有出人意料的举动。
有一天,何娟就站在自家门口,那里道路宽敞又平坦,数人并行,绝对不会碰肩。可那老头路过时,老头突然踉跄起来,道路变狭窄,狭窄得要碰上人了,他醉汉似的向何娟碰过来,并且准确地撞在何娟的胸脯上。何娟非常生气,又非常无奈,怎么发作呢,破口骂过去,一口唾沫吐过去,一拳打过去?一个弱女子,何娟不敢造次啊。看老头,却若无其事,一脸淫笑,醉汉似的心满意足地摇摆着走了。
在这些关注何娟的人群里,似乎也有几个肯帮何娟的好心人,呆阿大高大成、邻居阿昌可算上一个吧?
那时,分田到户了,家里田地上的所有轻活重活,都压在何娟一个人肩上。这么多年烂泥田跌打滚爬,不但皮肤、肌肉变得粗糙扎实,一般的农活也难不倒何娟了,可遇上割稻,挑水田谷担,晒谷场上,挑晒场谷担,常常逼得何娟满脸通红,陷在烂泥田里寸步难行。
那天,何娟正处在这样尴尬的境地,这时,救苦救难的“呆阿大”高大成出现了。
其实,“呆阿大”绰号名不副实,从计划生育这件事上,就显出他别出心裁的机智。他确是很有心计的,至少在对待何娟这事上,比那些目光短浅,只想在眼前占何娟小便宜的人,要高明深远得多,他独得了何娟的好感和信任。
高大成二话没说,赶紧下田,心急火燎地接过担子,把陷在烂泥田里的何娟解救出来。接下来,高大成帮着何娟把田里的稻谷都打下来,一担一担地把谷子全挑到路上,又用自家的手拉车,把谷子全数拉到晒谷场上。汗水加上泥水,高大成把自己搞成像刚塑成的泥菩萨。
看高大成这样帮自己,何娟当然感激不尽,真不知怎样来感谢他。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就邀请高大成到家里休息一下,喘口气,喝口茶。
高大成回答得十分朴实,这么湿漉漉的像什么样子?坐下来也不舒服。如果你欢迎,晚上有空时,会来聊天喝茶。
问题是,高大成对何娟这样的帮助,不只是一二次,他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何娟的视线里。因为何娟一个人忙,白天几乎没有在家的时间,因此,无论在田间,还是在地头,在何娟存在的地方,也是高大成出现的地方。每当何娟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不胜体力的时候,常常冷不丁地钻出高大成。呆阿大干活,比起何娟,总是驾熟就轻,功效不知高出何娟多少倍,再加上要在何娟面前显摆、逞能,农活就会干得又快又好,甚至硬是叫何娟坐到树荫下休息乘凉,看他干活。把个何娟感动的直掉泪。
这样干的次数多了,何娟的内心里,绝不止感谢一种心情了,在高大成还没变成呆阿大,没做出格举动的时候,她的心里涌起许多不妥和不安,她不能也不该享有高大成这么多的帮助,这一定不行,一定要让高大成也知道,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在一次樱桃园地上,高大成帮何娟锄草的当儿,何娟硬着头说:“你一直这样帮我,我谢谢你……”
“你谢我什么?”呆阿大突然打断何娟说话,仰起头,直视着何娟的脸,露出他意味深长的呆笑。
何娟骨子里感激他,何娟骨子里也感到恐惧。并且,这种恐惧在心头不断地升腾、扩大,弥漫了她的全身,很有些喘不过气来。村里,他和她的传言已经很多,传进了何娟的耳朵,当然也传进了高大成老婆的耳朵。有一次,高大成的老婆在半路上拦住何娟,立即争吵起来,没说几句,大成老婆就动了手。她把那双纤细的手举得高高,照准何娟的头,劈面扇过来,当然是想扇何娟的耳光,污秽她。亏得大成老婆个子矮小,只够躲在何娟腋下,她打过来的手,力道又小,虽然动作凶狠,但实在不自量力,何娟一拦,就搁开了,顺手一推,大成老婆反而倒在地上,四脚朝天地挣扎着,乱叫乱骂。等呆阿大老婆好不容易爬起来,想再次决战的时候,何娟已经走远了……
不知高大成他怎么想,何娟确实没有非分之想,她不想、也不愿自己陷入这个桃色新闻里,她对性事,从来厌恶多于向往。于是狠着心,说:“高大成,我实话告诉你,你离我远点,今后不要再来帮我,我承受不起……”
“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不想让别人说闲话。”
“说闲话?我对你做过什么啦?帮你干活帮错了?我用的是自己的功夫和力气,管别人屁事,我就是……”
“大成,我谢谢你帮我,可别人不这样看,我真的太怕嘴巴吐出的唾沫,要淹死人的……我谢谢你,不要再来帮我了……”何娟眼泪也差点出来了。
高大成听着,显然很不高兴了,“听你话的意思,好像我对你干过非分的事了?除了帮你干活,我连茶也没白喝过你一口,我没占过你的便宜吧?你却说这种话,太不够意思、太没情义了吧?”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帮我,我怎会不领情?真的十分感谢你。可我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不想——相信你也不高兴去趟这是非的浑水。我是个清白人,不想做糊涂事,村里的闲言碎语,我受不了,而且,你的老婆也……”
“什么?我老婆也来罪逐过你了吗——她要是多嘴多话,我打死她!”高大成发怒了。
“没有,没有,”何娟连忙辩解,“我是说,万一这种无聊的话,传到你老婆耳朵里,她要忍不住的,这不影响你们夫妻关系吗?那我就成罪人了。”
“这是什么话?索性对你明说了吧,我就是喜欢你,要不,我傻瓜呀,随便地给人出汗出力?只要你同意与我好,管别人怎么说,我怕谁?我什么都不怕。”
“那怎么行,你是有老婆的人,怎能这样做?”
“为什么不行?我这样帮你,难道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帮我,我当然感谢你,但与你说的是两回事。我一点也没有非分之想。所以我说么,谢谢你帮我,但今后你再不要来帮我了,一定,一定……”何娟说话的时候,看见高大成放下锄头,向她走近来。心里十分发慌,“我走了,谢谢你,谢谢“说着,收了锄头,掉头往家跑。
“你,你怎么走了?”看着何娟的影子远去,高大成被抽了筋似的,浑身不舒服,他恨恨地吐了口吐沫,“何娟,你不要太绝情好不好?晚上,我想来喝杯茶,总不反对吧?”
何娟没说好,也没说不行,加快脚步走了。
天一暗了下来,何娟的心跟着天色一齐发暗,透不进一丝光明。内心里,她十分寂寞,也真巴望有人来拉拉家常,散散心。但她不希望这个人是高大成,他已经有了别样的心思,他的到来,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更大的痛苦。她现在还没有发昏,不想自讨苦吃,她还有这样的决心和毅力,坚决地关死自己走向地狱之门。
何娟希望高大成不来,但他真的来了,又怎么办?她的心越发灰暗起来,他来了,呆劲发作了,得寸进尺,不依不饶怎办?软的说服不了,来硬的,就像当初毛樵老那样……
何娟忽然像患了寒热病似的颤抖起来,心灵的堤岸似乎就要崩溃了,神志都有些模糊起来。他心里,涌上一种就像毛樵老当初强行挨近她的恐慌感,接着,厌恶感也随之升腾上来。何娟咬咬牙,暗暗发誓,再不容许自己犯第二次错,遭第二次罪!
此时,大女儿已经十来岁,小女儿也四五岁了。何娟把毛静和小女儿毛蓉叫到身边,小声地关照说:“你们两个听好了,不要早早地睡着了,你们要紧紧地围在妈妈身边,保护妈妈,不容许别人欺负妈妈。听到了吗?”小毛蓉不明就里地睁大眼睛,仰头看着妈妈,眼神里全是不解与迷茫,毛静却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正说着,门口响起了脚步声,何娟母女三人都抬起头,目光一齐投向门口,看见那高大成穿得清芳水绿的,悠闲地踱着方步,慢慢地走进门来。
“大成,你来了,坐,你坐。”何娟尴尬而勉强地笑着打招呼。又弯腰对两个女儿说,“快叫,大成叔叔。”
听毛静她俩姐妹叫叔叔,高大成摸了一下毛蓉的头,说,“叔叔不敢当啊,什么回货也没有带,下次叔叔定补你们。——何娟,你的种下得不错么,像你,两个女儿都长得这么漂亮。”
“你不要笑话我,穷苦人家的女儿,没吃少穿的,衣冠也不整,漂亮到哪里去——你坐下,我给你烧点开水去。”
何娟讪讪地提着电茶壶去灌水,心忽然像烧开的水,噗噗地跳个不停。
“你不要忙了,我不渴,不喝茶,你也来坐着,我们闲聊会好了。”高大成如勾的目光,追着何娟的背影说。
何娟好像没听到高大成说话,顾自灌满水,将茶壶插上电源,不说话,也不靠近高大成坐的桌子,就守在茶壶边,直到水开了,泡好了茶,才把茶杯端到高大成面前,轻轻地说了一句,“请喝茶。不好意思,没有好茶,只是大炮茶叶,你将就着了。”
“只要是你泡的茶,什么茶叶都好喝。”高大成嬉皮笑脸地说,在接过何娟端茶过来之时,他一只手接茶杯,一只手趁机捏了何娟的手背,何娟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缩,差点把茶杯打翻在地,溅出来的热水烫得呆阿大连声喊“阿育、阿育”。
何娟退后一步,看着呆阿大手忙脚乱地抖衣裤、用嘴吹着烫疼了的手,不知怎么办好。
“你看你……”
“没事,没事,”高大成重新坐下,点了一下自己坐着的长条凳说:“你不用慌,我真的没事。你也坐,来,坐到这边来。”
何娟又后退一步,生怕被他抓住似的。在高大成的对面,拉过一条长凳,用手掸了一下凳面,叫大女儿毛静坐在自己身边,坐下后,又把小女儿抱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摸摸她的头,拉拉她的小辫子,逗她玩,以此来平衡内心的不安。
呆阿大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通,得不到何娟热烈的响应,感到有些乏味,就站起来,一边在何娟面前来回地走,一边说:“何娟,我家离你家不过200米路,你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我没二话,一定帮你,希望你不用客气。”
“不了,前段时间,你已帮我够多的了,我很感激的。可你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够你忙的,望你忙你自己的,千万不要再来顾惠我。”
“说哪里话,我帮你是真心的,你不明白?你再这样说,就生分、不通情了。”
呆阿大说着,伸出一只手,搭在何娟的肩上。
早被小毛静看见,她用全力将他的手从她妈肩上打下去,尖声喝道:“不要碰我妈!”
“喔育,何娟,你家的小保镖还挺厉害哪,下手那么重,你看,我的手被你打肿了,呵呵,”呆阿大傻笑着,就来抓毛静的手,毛静为不让自己的手被高大成抓住,她跳下凳子,猛烈地反抗,动起真来,双手乱打高大成的手,又用脚踢他的小腿。坐在何娟腿上的小毛蓉,看见姐姐开始与呆阿大展开激烈战斗,连忙从妈妈的腿上爬下来,用她那豆腐似的手脚,帮助姐姐向呆阿大发起进攻。
呆阿大哦哦地叫着,身子向后退,双手左拦右挡,哭不是笑不能,对着何娟嚷:“何娟,你看,你养了两只野狗,盯着我不放,要咬人呢,你不管一管?——救命啊!”高大成故意很夸张地喊。
何娟站起来,拉了毛静一下,“你们对大成叔叔不能太无理,好了,不要再闹。——大成,时候不早,你该回家了,你夫人在家要等急的,快回吧,我的小孩,也要睡觉了。”
“只坐这一会儿,你就赶我回家?”
“话不是这么说,确实夜深了,毛静明天还要上学,睡迟了,明天早上肯定起不了床。”
“那你叫两姐妹赶快去睡觉,我没叫她们陪着醒夜呀。——毛静,快带妹妹睡觉去,我和你妈妈再坐会儿。”
“不,你先回去,我们家不欢迎你。走呀!”说着,毛静又来推高大成出去。见姐姐推他,小毛蓉也立即参加进推的队伍。
高大成有些不高兴了,稍稍用力,就把她们两姐妹拨开在一边,“何娟,她们这样赶我,是你教的?我真心实意地帮你,你却如此回报我?”
“不是的,我是……”
“你不要说了,我老实告诉你,你了解我的个性,既然我想你了,就一定要得到你。今晚我走,但你跑不掉的,等着瞧。”说完,挫转身,用力地反甩门出去了。
母女三人呆呆地看着还在颤抖着的木门,发着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做什么好。
第二天一早,何娟去开自家的门,隔壁的阿昌,仿佛早等在门口似的,何娟把门吱嘎拉响之际,阿昌的头就探了进来。何娟吃了一惊,但还是把他让了进来。
“阿昌哥,你怎么早站在我家门口?有事吗?”
“没啥事,我也才起来,走到你家门口,想顺道看看,你是不是起床了,不料,刚在你家门口站下,你就开门了。”阿昌一边说,一边往屋子里边走。
阿昌是何娟的邻居,自从毛樵老死了之后,何娟一家陷入贫困境地,阿昌夫妇对她家很照顾。逢年过节,何娟家穷,置办年货之类很欠缺,亲戚走动很少,正如俗语说的,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街边无人问。可阿昌夫妇就很热情,常常拎一些“多余”的鱼啊肉啊的东西过来,还像对待贵客一样,把她们全家请过来,款待一顿。对何娟的女儿,也关爱有加。小女儿毛蓉,大多时间,托给何娟的妈招琴照看;大女儿已上学,但毕竟年轻,丢三拉四的事情很多。家门钥匙说是挂在脖子上,可不知怎的,不是忘在屋内,就是弄丢了,常常把自己关在门外。往往是阿昌的老婆苗凤把她留进家去,嘘寒问暖,叫她与自己家的孩子一道玩。有时何娟回家迟了,苗凤还让毛静在她家吃饭。凡此种种,感动得何娟热泪盈眶,感叹不已,果真是远亲不若近邻啊!
苗凤的丈夫阿昌也是个热心人。他是村里的电工,又是正逢盛年的壮劳力,给何娟家帮了不少的忙。何娟家小孩多,又正是调皮、贪玩的年龄。她们两姐妹老是把家里的电灯开关当玩具把玩,不停地拉扯开关线,这样,不是灯泡烧瞎了,就是开关拉坏了。两姐妹还喜欢在屋子里追逃,来来回回地不断关门开门,常常撞坏门锁。何娟修不好时,就去麻烦阿昌,阿昌也从不推辞,一次又一次地为何娟家服务,不厌其烦,直到完全修好为止。遇到急事,阿昌也总是慷慨出手相助。如突遇雷暴大雨天气,何娟的稻谷还在晒谷场上,何娟家人手少,劳力弱,往往谷子刚装上箩筐,来不及挑进家门。眼看暴风雨就要来临,一年辛苦的结晶,就要泡汤了,这时,阿昌会主动出现在晒谷场上,帮何娟把稻谷挑回家中,一趟又一趟,解除了何娟的忧愁、患难……这一切,何娟怎不记恩在心?
何娟为躲避是非进门,家门常常是紧闭的,唯有对阿昌夫妇是敞开的,他们可以较为自由地出入何娟的家。阿昌夫妇常常捧着饭碗,走到何娟家里,一边吃饭,一边拉家常。两家的气氛显得相当融洽、相当亲热,何娟也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愉悦,充溢在胸。毛家湾很少有人给过她这种快感,只有与苗凤他们两口子在一起,才有这种感觉。何娟确实觉得,他们夫妇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能与他们为邻,这是她这辈子修来的福分。他们两夫妻都比毛樵老年轻几岁,比她当然大好多,因此,一见他俩,何娟总是“阿昌哥”、“苗凤姐”亲热地叫个不停。与阿昌夫妇交往,是何娟少有的美好时光,她常常暗暗庆幸,不幸的人生里,还有这样的好邻居。
尽管两家关系这样莫逆,何娟看见“阿昌哥”这么早进门来,而且不等邀请,径自向里面走,何娟不免有些紧张。于是,何娟再次问道:
“阿昌哥,你有事吗?”
阿昌终于停下脚步,说: “没事没事,你不用紧张,我是想来问问,昨夜……”
阿昌的脸上堆着蕴含丰富的笑,眼睛直盯着何娟的脸,话说了半句,就打住不说了,这使何娟愈发紧张起来。
“昨夜,呆阿大来你家了?”
“是的,喝了一会儿茶。”
“没发生什么事?”
“没有哇,就坐着听他胡乱地吹一通,他很早就回去了。”
阿昌把笑脸卸了下来。
“是吗?可我怎么听到你家很热闹呀,呆阿大的喉咙声很大啊。”
“大成昨晚可能喝了点酒,喉咙声大点是有的,又与我家的孩子闹玩了好一阵子,就回家了,可真的没说不中听的话,更没做不中看的事。”
“‘大成’?嚯,叫得真够亲热的。其实我都听见了,你不必瞒我——要知道,我们两家只一墙之隔,你家的密封性能又不怎么好,他的话,哪能瞒得过我的耳朵?”
何娟的脸迅速地热起来,“呆阿大喝了点酒,说话有点胡扯……”
“岂止是胡扯?简直比流氓还流氓。昨晚,我听到后,当即想冲进来揍呆阿大一顿,看他很快就出去了,我才没进来。”
“这个人啊,犯贱,揍死他,头脑才会清醒点,吃巴掌了,他才会明白,还敢不敢再胡言乱语。”
何娟沉默着,只听阿昌激愤地说,好久,才低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他也就说了几句醉话,真的没做不正派的事。”
阿昌很不高兴了,脸孔也扳下来,“真不明白,你还给他辩啊?你知不知道,村里人对你们两个的议论,早已沸沸扬扬了,我还不信呢,现在看来,你们两个的关系确实有点说不清。”
“阿昌哥,你哪能这样说我?我本以为,你是了解我的,今天的话,太伤我心了,你再这样说我,我只好去投塘上吊了。——老天菩萨在上,我如果与呆阿大做过出格的事,让天打杀,让地陷杀,不得好死,我!”何娟急了,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我了解你,相信你,否则我怎么会这样性急地把内心话告诉你?不过,我要告诉你,对呆阿大这样有坏心眼的人,一定要提防着点,不要与他频繁接近,你与他接触多了,使他产生错觉,以为你对他好……”
“前段时间,他帮我干活是有的,我多次对他说过,今后再不要来帮了,以免别人说闲话,可他就是不听,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犯愁。”
“所以么,你一定要决断,不与他再来往,要使呆阿大明确你的态度,让他不再有想入非非的机会,才会斩截他的痴心妄想。”阿昌指点献策说。
何娟感到很委屈,“你说的不是事实,我从没有一次主动与他交往过,都是他先来帮我,叫我怎么办呢?”
听何娟这样说,阿昌越发不高兴了,说:“你这样不明朗的态度,是摆脱不了呆阿大的——算我多嘴,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样下去,倒霉的只会是你自己,不信,你走着瞧。”
阿昌神秘地举起拳头,在何娟前面晃了晃,出门去了,只留下何娟抹着眼泪,继续发愣。
何娟心灵没法安宁了,做人为何有这么难?对自己未来的生活越来越感到迷茫,还是死了算了吧……那两个女儿怎么办,她们还那么小?这天,何娟觉得自己已完全失去了任何处事能力,她无精打采地、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家里乱转。直转得她脚酸手软,像生了大病似的,就要瘫倒下来,才到床上躺下来,
在那呆阿大来“喝茶”之后的第三天上午,在床上“休整”了一天之后的何娟,又出现在自家的樱桃园地里,继续锄那花生地上还没锄完的草,那是前天为躲避呆阿大留下来的。想起前天那个令人厌恶的晚上,呆阿大“酒后”吐真言,把何娟的心情搞得似一团烂泥,一塌糊涂。再加上阿昌一早又来搅和,对呆阿大一通义正辞严的抨击,对何娟本人一大堆语重心长、掏心掏肺的忠告,又把何娟投进冰河里,冻得她浑身发抖。把个何娟弄得几乎成了废人,没法外出劳动了,她只能呆在家里,安静一会儿,想把自己从泥浆里挣扎出来,清洗一下,从冰河里爬上岸,暖和一下……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挣斗了整一天,脑子才稍微清头过来,到今天,才能懒洋洋地到樱桃园地来锄草。
不过,直到如今,脑子仍像腾云驾雾一样,内心的那种恐惧感,危机感,仍强烈地控制着她,昏天黑地似的,无法排解,无法现出光明。其实,今天是个好日子,天空晴朗,清风徐徐,薄薄的白云轻轻的飞过何娟眼前不远处的山顶,山顶上的树枝似乎将白云轻轻地撩开,将其中的一部分拂到后背藏起来。何娟目视着头顶飞来飞去的云,眼前摇来摇去的绿荫树枝,头又晕眩起来,觉自己已完全失去重量,变成了一朵云,慢慢地离开地面,升起来,升起来,终于轻飘飘地向天上飞去……
“啊——”何娟忽然尖叫一声,轻飘飘的云顷刻间,又变回了沉甸甸的人,恍惚间,她发现,自己的腰,被从后面伸过来的手紧紧地箍住,并且,双脚被抱离了地面,何娟的耳朵里,也分明传进了粗重的喘息声,同时响起肉麻的话:“我想死你了,我想要……”
何娟下意识地回头就给那张嘴一巴掌。不消说,那被打的嘴巴是呆阿大。
“你放开手,在田畈放肆,不怕人看见,丢人现眼?——放手啊!”何娟全力挣扎着。
呆阿大哪里肯松手,倒是越发抱得紧了。“你知道吗,我昨天等了你一天,今天好容易看见你,我们来……”那其中的一只如饥如渴的手,已经在何娟的胸脯上游移。
何娟惊慌失措,神志已失,灵魂出窍,完全不知怎么应对。她知道,一个女人,在如狼如虎的男人面前,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她只能一个劲地哀求:“你不要这样,你放开我!大白青天,大家的眼睛探照灯似的射着,你哪能这样?不行,不行,不行啊……”
可呆阿大的动作越来越疯狂,气越喘越急,何娟明显感觉到,呆阿大的手,又在向下的部位移动。
“我要你,”呆阿大几乎贴着何娟的耳朵说。
仅凭何娟的嘴巴,已经无法软化呆阿大坚决“要你”的钢铁意志;仅凭何娟的力气,也无法挣脱呆阿大那双强大无比的铁钳。这时,何娟看见不远处的一个厂棚,那是谁家在果子成熟时,为守护果实而建的。何娟灵机一动,说:“总不能在泥地上干那事吧?又脏又不平。你看,前面有个厂棚,我们到那边去,行不?”
其实,呆阿大昨天、今天何娟未来前,就躲在那个厂棚等她的。厂棚地面平展,还有一块塑料布,何娟的提议,正合他的心意,忙说,“好,好。”
“那你快放手呀。”
“你可不要骗我。”呆阿大还在迟疑。
“我骗你干嘛,放手!”
呆阿大终于放开手,何娟伸手捋了捋散乱了的头发,突然像脱了束缚的兔子,撒开腿飞快的向外跑。等呆阿大清醒过来,何娟已跑出了好几丈。
呆阿大恨恨地喊,“你,你……”
呆阿大当然不容许到手的猎物,就这样轻易地逃脱,他立即拔腿追上来,也不怕四周是不是有许多双探照灯似的眼睛。
前面的何娟,已经发了疯,她不顾一切向前冲,很快就冲上大路。
好在离家不远,她在将要被呆阿大追上前几秒钟,何娟一口气冲进家,反身锁上门,又拿了根大杠子,柱在门上,身子随即斜靠在杠子上。何娟全身筛糠的地抖个不停,软塌的身子已经支撑不住重量,要不是那根杠子,她肯定倒下去了。
很快,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又随即有粗浊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开门,开门……何娟,听到没有?开门!”
接着,又敲门,再接着,又喊开门……这样不停地折腾着,考验何娟的神经。
何娟大气都不敢出,只让木杠感知她颤抖不已的身子。
门外面的那个影子,还在晃动,那粗鲁低沉的喝令还在继续,何娟患疟疾似的身体,无声地喊着,“快走,快走,老天保佑,叫他快走吧……”
门外的影子折腾了大半晌,得不到里面的响应,他恨恨地踢了一脚,门传过来的强烈震动,把靠在木杠上的何娟震落下来。
何娟惊恐地盯着那扇门,浑身骨酥肉软。如果他再踢这样一脚,说不定这扇门就瘫下来了。
门外的影子终于没有补上这样非常有效的一脚,却是觉得,那嘟嘟囔囔的声音离开了门边,那粗重的脚步声,也终于渐渐地远去。
何娟喘了一口长气,就势坐在地上。
何娟灰心极了,还怎么活?大白天这样荒唐地闹,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看见了?没这件事,村里对他俩的议论已沸沸扬扬,加上这一闹,还有脸再到村街墙弄里去走?人们会眼睛白死你,唾沫唾死你……邻居苗凤、阿昌夫妻说不定也看到了——这样日白青天,大呼小叫,有谁听不见看不见?说不定明天一早,阿昌又会把她断在门口,狠狠地教训她一顿。
何娟身心都受到严重伤害,精神恍惚,疲惫不堪,整天无精打采,就似一只瘟鸡,焉头焉脑的。这些天下来,何娟完全没了做人的方向,白天不敢出田畈,晚上不敢开门,吃了饭,就早早地睡觉。觉得自己就像猪一样,吃吃睡睡,活着与死了没多大差别。
何娟这样在家不知躲避了几天,也有几次,她想到隔壁的好邻居家去,向苗凤夫妇诉说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们自己内心的痛苦,取得他们的理解和同情。可终于不敢,这丢人现眼的事,怎么开口?
这天,何娟像往常一样,吃了晚饭,伺候两个女儿睡下,自己独自呆呆地坐了一会,也躺下了。可怎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东想西、想前想后,觉不出有一条可以让自己走的路……
也不知过去了几个钟点,何娟迷迷糊糊地似乎要睡着了。这时,朦胧的意识里,仿佛觉得传来钥匙开启大门的声音,何娟一下子毫毛全竖了起来。她侧头细听,声音平复了,一切又趋于寂静。大约是老鼠在啮门吧?何娟安慰着自己。
又小半个钟头过去了,何娟沉重的双眼,终于抵不过疲惫的袭击,她睡着了。
何娟开始做梦了,却又好像不是梦,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嘴被另一张嘴压住,并且有双手在自己的胸脯上摸索……何娟突然惊觉过来,放声狂叫起来,可竟然没有声音,嘴巴被人紧紧地盖住了。
这时,何娟的两只手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她用尽全力一掀,那个压在自己身上的家伙,猝不及防,噗通一声,掉到床下,何娟趁机想拉亮点灯,可开关噗的响了一声,灯并不见亮。何娟心慌意乱,却突然记起了自己的嘴巴,使劲大喊:“救命啊,有强盗!救命,救命……”
这一喊不要紧,把两个熟睡中的女儿吵醒了,放开喉咙,大声地齐声哭起来。
这三个女人的哭喊声,尖尖细细,高高低低,穿破鄙陋的小屋,击碎了旷野的寂静,隔壁有几家的灯点亮了,有人声动静……
那个掉在床下的黑影,这时,可没有进来那么小心谨慎,他惊慌失措地爬起来,跌跌撞撞中,碰翻了好几条凳子椅子,在三个女人的哭叫声中,消失在黑暗中。
那个人是谁?呆阿大?不像。黑暗中,何娟实在看不清他的模样,那影子的身高、体型,很像……阿昌哥?自己心目中的大好人?何娟心底里发出一身尖叫,她不敢想象了。
农村近来时常断电,家家户户备有蜡烛。何娟摸索着抖抖索索地点亮蜡烛,昏暗的烛光下,只见两个女儿站在地上,弯腰蹲着,抖成一团。何娟照一下灯头,发现上面的灯泡被拧下来了,难怪何娟拉开关,电灯不亮,再看外屋的电灯,也被拧下灯泡。大门开着,没有任何撬锁破门的痕迹,何娟迷迷糊糊听到的声音,不是老鼠咬门,没有错,是人开锁弄出来的声音,那个夜贼,确是开锁进来的。
何娟把灯泡重新安装上去,把所有电灯全部打开——这下,何娟明白了……
“阿昌哥”一家,在何娟心目中不是一家,胜似一家。阿昌夫妇到她家,出入自由,就像自己家,对何娟简陋的家内,一针一线、一椅一桌,一门一锁,都了如指掌;毛静的门钥匙时常丢失……是他,没有错,一定是他,只有他才有开门进来的机会和可能,从容地把灯泡一个一个地拧下来……怎么可以这样做呢,他是她心中的“阿昌哥”,是信得过的亲人?老天啊,世上还有什么可信任的?
何娟一下子崩溃了,她突然冲上去,抱着索索发着抖的两个女儿,歇斯底里哭起来。那肆无忌惮、撕心裂肺的哭声,冲破长夜无边的黑暗,飞向茫茫长空,向老天诉说着人世的罪恶。
何娟,这个还不满三十岁的寡妇,徘徊在人间地狱的门口,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她想清白地靠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自身的努力,把两个女儿养大;她想独立的劳动、生活,吃什么,穿什么,不受别人左右;她想言行自由,爱说不说,爱干不干,不受别人干扰……然而,她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成,该怎么办呢?
遭遇了这夜的惊吓之后,何娟向来寂寞的家,却意外地热闹起来。仿佛何娟家,从此就像涌进汹涌的剡溪水,财源滚滚溢出大路。那些债主,似老鹰闻腐尸,纷纷奔涌而来。
说起来真可怜,何娟在为毛樵老治病时,东挪西借,欠下近6000块钱,毛樵老大哥家欠的钱最多,有3000块,村里其他亲友也有2000多。而这2000多块钱,是这个三百,那个五百,甚至一百、二百凑拢来的,因此债主很多。那些债主,嗅觉个个极其灵敏 ,他们闻出了何娟有财源:一个日白青天、长天大夜都招汉的女人,还会没有钱?
不过,他们向何娟要钱的时候,不会这样说,面上的话,也说得冠冕堂皇,有说家里要娶媳妇了,有说家人生病了,有说要造房子了,有说媳妇生产了……都是刻不容缓、急需用钱。当然潜台词十分明白,借去的钱差不多一年了,该还了——借钱还钱,天经地义!
何娟一个一个讲好话,赔不是,特别难缠的,何娟跪地磕头赔罪,祈求延期还款,也不被容许。可怜的何娟啊,哪里还得了在当时的她来说,是天文数字的钱?她唇干舌燥,受尽屈辱;她寝食难安,生不如死。这样的日子,何日是尽头?
可是给何娟更致命的一击,是她自家的大嫂。
大嫂的耳朵里灌满了何娟街谈巷议的风流韵事,村里的债主涌起了讨钱潮。大嫂也闻讯赶来,来何娟家凑热闹——她极不放弃这要钱的好机会。
大嫂是大债主,又是何娟家的“亲人”、“自己人”,她有放任说话的优势和权利。
大嫂说话,不需要客套,不需要遮羞布,一开头就那么潇洒、直截了当:“何娟,我是来要钱的,毛樵老和你,结婚的,医病的,丧葬费用等等,合起来算一算,还一还!——总不至于想欠钱不还吧?”
何娟立即低声下气地说:“哪能呢?这么多年来,大哥大嫂帮我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我感恩还来不及,怎可能不还钱?只是现在实在没有钱还你,请大嫂大人大量,再宽限些时间,让我慢慢还你。”
大嫂一口吆喝过来,“你是吃田青花,放肉白屁,说话这般轻松?说穿了,你还不是想赖钱?老说没钱没钱,哪个时候有钱还了呢?你总得定出个还钱的日期,不能这样遥遥无期呀!”
“大嫂,我真的还不出,你发发慈悲,看在死去的毛樵老面上……”
大嫂光火了,“你还要毛樵老的面皮?你把毛樵老的夹里、内脏都撕烂了。”
何娟万分惊奇,“大嫂,你话的意思,是我做什么对不起毛樵老的事了?”
“亏你还说得出口,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最清楚,你还要假痴假呆是不是?瞒得了你自己,瞒不了千百双别人的眼睛。”
“我何娟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老公子女,我没做过什么脏事。”
“你这样活张活赖有什么用?你日白青天偷汉,夜里又偷鸡摸狗关野男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倒还装清白做正派人哩。”
何娟被说哭了,“大嫂,你这样冤枉我、侮辱我,要天打杀的。——确实有人强要非礼我,可被我坚决拒绝了呀,我哪里‘偷汉’‘关汉’了呢?”
“你自己怎肯说偷汉了?但事实怎样,别人都看在眼里,要骗,要瞒,要看旁人的眼睛答不答应。”
“我对着毛家的祖宗发誓,我问心无愧,我没有辱没毛家清誉,我吃自己的饭,抲自己的碗,我做错什么了?”
“我再不想听你的赌咒发誓,我只要你还钱,今天,我是坐着不走了,你必须把钱还给我——我们的血汗辛苦钱,可不是供人家寻欢作乐的。”
“大嫂,你这样说,不是逼人死路吗?”
“你尿壶洞里吓卵鳅,吓唬谁?你站着借,要我跪着讨还,向你说奉承话不成?我把借给人十年八年的钱要回来,我不该?我有错吗?”
“可是,大嫂,我不是耍赖,我真的没钱,你行行好……”
“你不要这样说,我不信,没有人信。一个女人既然仰着那个屄,让男人玩弄,哪个女人会给人白弄,不要男人的钞票?有那么多男人围着,就有那么多钞票流进来——没有钱?鬼才相信。”
大嫂的话,句句像尖刀,刺在何娟的心脏上,她已经喘不过气来,泣不成声,“大嫂,你,你既然说出这么煞刻、恶毒的话,那我也说……今天,我钱是还不出了,你硬要,你毛家还有两个后代,我立刻牵出去把她们卖掉,来还你的钱。”
何娟说着,不知是一口气噎着,还是一口痰涌上来,脸色突然转青,脑袋似被棒椎重击,她晕了过去,身子缓缓地倒在地上。
等何娟清醒过来,已经不见了大嫂的踪影。何娟自己慢慢地爬起来,坐到破椅子上。她思前想后,悲伤不已。她终于明白了,她的生活已经走到了尽头,没有再走下去的路了。
这天夜里,她出奇的安静,她不声不响,不哭不咒,给两个女儿做好晚饭。等她们吃好饭,又伺候她们睡下,眼见她们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何娟弯下腰,含着眼泪,分别再给两个女儿一个热吻,然后默默地走出家,反手关好大门,向黑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