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李明被拘留了一段时间后放了出来，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村里。郑有才在村口远远地望着他。他精神为之一振，多么善良正直的人啊！他招了招手并且加快了步伐，但郑有才突然转身拄着木棍摇摇摆摆地走了，显然是有意识地在躲避自己，可能是牛队长对他施加了压力。
已经午后了，该上工了，但村里冷冷清清，那些人干什么去了？武主任家的小花狗儿在地垄边朝他汪汪汪叫，显然是陌生了。他喊着狗名字“小花，小花。”狗才停止了叫声并且摇起了尾巴。狗的记忆被他的叫声唤醒了。
他家的门紧锁着，老母亲斜躺在石磨上打盹。她头发全白而且散乱，真像是一个银色的鸡窝。幸福在石磨盘上睡着了。母亲听到脚步声，微微睁了一下眼睛：“周梅领着龙龙回她家去了。”
李明急忙朝周梅家走去，周梅家的门也紧锁着。他怔怔地站在院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继而又咳嗽了起来，最后吐出了几口粘稠的痰液。他又返回到自己的院里，习惯性地把手伸入窗户右下角的一块糊着布的方框里，这是平时猫进出的地方，当地人叫“猫道窟窿”。不少人家习惯把门上的钥匙放在这里边。他摸索出一把“7”字型的长钥匙打开了门。屋里凉飕飕的，舒服惬意，这也是土窑的优势，冬暖夏凉，天然的空调器。他抓起一只碗，掀开水缸，舀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完。他忽然看到钱柜上的电报和信件，忙抓起躺在炕上一封封地拆开看。看着看着表情凝重起来。杨琼离世的消息和孩子回与不回的问题使他一筹莫展。他索性抓起旱烟袋吧嗒吧嗒地吸了起来，袅袅青烟伴随他的思绪犹豫不定地飘逸散发。咳咳的咳嗽使他憋出了眼泪。
良久良久，他把小饭桌放到炕上，从钱柜里拿出纸和笔，开始写第一封信。
尤主任：
你好！感谢盘龙区政府，盘龙路居委会，制衣厂，你们夫妇，宋阳夫妇对杨琼及孩子的救助和关怀。杨琼虽然没有救活，但你们都尽力了。她的后事处理和孩子的安置我非常满意。我给你们以崇高的敬礼！孩子我是要要的，尽管这里比昆明贫穷落后，但孩子是我的亲骨肉，我讨吃要饭也要把他抚养大。孩子由你家暂时照看，我非常放心。因为你和你的家人我非常了解。我正在想办法借钱筹措路费，一旦路费借够，我就立刻动身去云南接孩子。
此致
敬礼
1966年6月28日
昆明军区胡主任办公室里。邓区长正和他商量杨琼孩子的问题。邓区长说：“拍了几份电报，写了几封信，没有收到李明的回音。要求抱养孩子的有十几家，都说家庭条件比较好，不会让孩子受委屈。我们的答复是没有征得李明的同意，复原军人的后代是不能随便给人的。”
胡主任说：“目前有些地方学生到北京搞串联，地方上秩序有点乱，电报和信件迟到是有可能的。我们再等一等。我们和地方武装部发电报联系一下，咱们携手把孩子的事处理好。”
“好！”俩人握手告别。
武主任和社员说着话走到了李明的院边。李母高声说：“我儿回来了！”
武主任连声说：“回来好，回来好。”
李明从屋里走了出来。武主任把视线转到别的地方：“牛队长带领全村社员在学校里学习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要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你的电报和信我都给了周梅。
李明扬起头说：“信和电报我都看了。我是漏船偏遭连阴雨，但我能够承受。我会想办法克服困难的。我知道你们不敢接近我，都怕受牵连，我理解。我相信总有一天我的反革命帽子会摘掉的，我在忍耐和等待！”
“呵呵，呵呵”武主任胡乱应付着，其他人也没有吭气。
“李明哟，你落了个什么下场？人也没啦，钱也没啦，职务也没啦。好好的一个家拆散了，一个媳妇死了，一个媳妇也不和你过了。两个娃，一个在云南，一个在山西，都成了没娘的孩子。我让你跟杨琼回云南，你不回，你要带领社员过上好日子，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别人的日子是好过啦，你的日子越来越倒霉啦！”李母拍着石磨嚎啕大哭。
武主任和几个社员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幸福被奶奶的哭声惊醒了，他看到了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喊，又看到爸爸站在门口，自己也嘤嘤啼哭。
李明呵斥道：“别哭啦，天塌不下来。我死了几回都没哭过。人还能不经受个挫折。”
归巢的鸟儿被这一家的哭闹吵嚷声惊飞到了远处，黄昏的黑暗越来越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