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伊甸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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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收夏种开始了。
清晨三点,公社广播站就开始广播,高音喇叭催大家起床,宋军被吵醒,揉了揉眼睛,弟弟还在呼噜,推摇了一阵,宋科也醒了:哥,还早呀。
你听,广播唱了好一会了。待一会,妈过来叫了。
好,我起来。
我们过去吃饭。
兄弟俩离小屋到家,父母已经等候多时。两人匆匆忙忙地洗漱了,一家人用早饭。
今天我晒谷,你们三人的点心,我托车谷的带来,我没时间送。妈妈望着老爹说。
我用牛,迟一点没关系。你们两个小心点,今年,生产队用电动打稻机了,打稻时上心点,别弄出事来。爸爸关照。
哦,电动打稻机好,省力,比脚踏效率高。
安全呢?那电好玩的吗?
电工是哪个?宋军问爸,招生叔自己不懂电,总得有个内行点的,先把电缆放好,把打稻机接好,大家来了就可打稻。
会计成均,去学过一天。
我去帮他。
你可别不懂装懂,弄出事来,大家都没好处。老爸哪里放心?
是呀,安稳点,该你做的事,做好就是了。妈也不放心。
好好好。宋军知道父母担心,我迟一步去好了,让他们弄好了,去凑个现成。
操心的事……队长,干部在呢。妈妈难圆己说,吱吱唔唔地,社员是,嘿嘿,小心没错。
天还没有亮,路灯还亮着,路上都是下田坂的人。宋军去生产队仓库,挑了几双箩,跟大家向田坂走去。
二队的田坂较远,过东溪,穿竹园,坂名叫下溪滩,三面环溪,大约有一百多亩水田。这里没有搞过“园田化”,田间起落较大,比起村前的门前坂,平整的“园田化”标准田,无论是水利灌溉,还是农机使用,显见落后了许多。
宋军来到田头,招生叔已经指挥妇女,下田割稻。天还是灰蒙蒙的,成均打着手电,把打稻机弄好了,试着打开开关,打稻机轰轰地响起来。
好了。招生叔招呼大家,准备动手。
慢,慢,倒转了。成均喊道。
咋办?队长有点急。
没事,有倒顺开关呢。成均扭了开关,好了。
宋军见大家犹犹豫豫的,没敢下田,便独自跳下田,抓了一把稻,踏上打稻机踏板,把稻穗往飞转的齿轮上轻轻按下,随着沙沙的声响,谷粒脱落在谷斗中。大家看他打完,下去拿第二把,也都放心地下田来,这一下可热闹了,招生队长点将,谁谁二人撩稻草,某人出谷担,其他都打稻,分派好了,各就各位,哗啦啦拉开大幕。这种场面宋军不陌生,他参加“双抢”已经多年,打初中开始,至少有四五年了吧。
成均去另一组,查看打稻机是否正常。成均把插座接在打稻机蓬盖的侧面,宋军觉得不妥,打稻人拿稻上机时,稻把带来的水,很容易飞溅到插座上,时间长了,湿了,容易出现漏电事故,这是安全隐患,得建议他,把插座接到蓬盖的后面,最好做个木匣子,插座安装在固定的木匣内,关好匣子的盖,封住插头,那就更安全。
许多人轮流打稻,走马灯似的在水田里转,自然给了小伙子们许多闹腾的机会,宋军提醒大家:小心了,别把水弄到电动机和插座上,要不,着起电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也有无知无畏的,喜欢顶上两句凑热闹:去你妈的宋军,吓老太太去!家家都有电灯,哪家着电火了?
不信?你泼上水,当场就电死你。
这玩笑开不得!招生队长急忙阻拦,大家小心点,宋军读书多,不会错的,大家都听了,安全要紧。噢?
嘴虽硬,命还是要的,大家果然小心起来。
拖打稻机是最开心的,大竹杠横穿在打稻机的拉把上,左右两边各两人推拉,后面拖斗上两个人推,六个人一吆喝,打稻机像快艇一样向前冲去,六个人大步跑,溅起高高的水花,向周围的人飞去,特别是前面割稻的妇女,呀的喊叫着,四下避逃,男人们个个咧嘴笑,吆喝“打屁股了”,大伙们呼呼地喘着,开心得不得了,妇女们割得更快,被打稻的追上,故意溅起的泥水,不把她们的衣服弄湿,是不肯罢休的。
三亩田,早割好早歇!男高音绍棠独眼最开心,向妇女吆喝不费气力似的,追上了,那就不单单打屁股了。
文芹,你老公发起来了,你顶住他。仁才婶故意挑逗。
绍棠一听,挟起一捆稻,踢着水就追:我发了,我要跟你发发。
女人们发一声喊,四散逃开,绍棠嘻嘻地回过头来,挟着稻,摇摇摆摆地走着,一脸胜利者的得意劲,比阿Q还阿Q,逗得大伙前仰后合。
队长招生,把稻谷一担一担地挑出田,挑到大路上,帮助车谷的装上独轮车,他立即返回再挑,在齐膝的泥水田中,挑出一百六七十斤的谷担,是最吃力的活,常常是他干的。社员们也通情,看田中谷担积下,来不及挑了,会有人主动把谷担挑到田埂上,让水漏干点,减轻重量。
太阳已经火辣辣的了,各家各户的老人或小孩,陆陆续续送点心到田头,家里没有老人的,在早晨上工时,就预先准备好,带来了,常常挂在竹园的竹枝梢上,防止蚂蚁盯上它,此时也上田埂,到竹园边吃点心,稍事休息。“双夏”是一年中最忙的时节,这个潜规则,谁都不会破。宋军的母亲托车谷的小伙子,捎带了点心,也到竹园边,吃点心的坐成一长队。
双抢劳动强度大,汝根嫂怕儿子饿,肚子空着坚持,烧的是糯米饭点心,满满一大碗,宋军他们吃着,与坐在一边吃点心的招生叔聊。
我妈今天晒谷,她呀……
我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宋科抢着说,把捧着的一大碗糯米饭向大家显示,以证明自己说话在理。
对对,做娘的,为子女,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宋军啊,当教师的事,恐怕有点难了。
叔,听说了啥?
不当教师的话,我们可以做别的事。我们队里缺个植保员,这活儿没文化干不了。
我可以学。
这就好。大队植保员带小队植保员,农科所的农科员下乡来,也会指导的,你准能搞好。
大家都是狼吞虎咽的,吃完了就下田,不耽误多少功夫。招生叔吃完了就要走,宋军劝他吸一支烟,稍歇一会,一吃下去就挑担,不好,容易惹出毛病。
我是队长,吃完点心坐着抽烟,别人看样,那不抽烟的人就有意见,双抢大忙时节,我不能带这个头。说完就走。
宋军兄弟俩把饭碗往竹篮一丢,跟着下田去。如此走马灯似的,送来了就吃,吃了就下田,家家户户都送,你上我下,车轮战似的。农忙无闲人,老少送点心,正是这情景。
11
“双抢”半个月了,上午割稻,下午插秧,午间挑稻草,分稻草,晒稻草。这稻草可是宝,冬季耕牛的饲料,家家户户的燃料,都是它。高温下的高强度劳作,铁打的汉子都得掉五斤肉。
这天清晨,广播响了多时,宋军兄弟俩就是醒不过来,母亲已徘徊两趟了,睡眠是最好的将息,让他们多睡一分钟也好呀,半个钟头过去了,妈妈不得不敲响小屋的门。宋军一骨碌跳下床,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向前扑倒,头撞在门上,发出了很大的撞击声,宋军眼睛一花,跌坐在地上。宋科被惊醒了,拉亮了电灯。
怎么啦,宋军!妈妈有点惊慌,在门外叫喊。
宋军爬起来,开了门,见床前一大堆呕吐物,急得大叫:宋科,你吐啦?
妈大步跑到床前,按住宋科额头,好烫。
你吐了也不叫我一声,我这死猪,一点都不知道。宋军顿足,懊丧不已。
宋科要爬起来,被妈妈按下:别逞了,今天不能去了,在家里呆着。八九点光景,卫生院医生巡医到村,我跟晒谷的说好,她们碰得到医生,让医生到家来看一下,吃点药,不碍事的。
妈,你也别去了,待会儿,你给他烧点软的……
不用的。我肚子虽然胀,可不疼,就是浑身无力,脚酸手软,头痛,夜里也热,出不了汗,八成是发痧(中暑)。宋科挣扎着,还是坐了起来。
发痧好治,你去拿半碗水来。
宋军跑回家,拿来水交给母亲,母亲中食两指醮了水,在宋科的颈部依次夹扭,立见皮肉充血黑红,头痛即消减了。母亲又沿夹脊拿捏,黑红得有点怕人,宋科说一点都不痛,腹胀也减轻了。妈妈在宋科的肘内侧拍打,宋科额头微微汗出,人舒服多了。宋军发现,母亲虽然不识字,可她拿捏的地方,都是一些重要穴位,位置很正确,拍打也按经络走向,宋军心中好奇怪,外公是家传的“草头郎中”,草药治病的秘方很多,妈妈治痧的手段,肯定是从外公那里学的,可她不识字呀,她怎会懂得穴位和经络呢?爸爸说过,奶奶是正关节脱位的好手,隔壁九妹老太婆,跟人聊得开心,张嘴大笑,那嘴巴再也合不拢了,奶奶用大拇指一按,脱臼的下巴就正位了。邻近乡村小孩脱臼,都找上门来,奶奶一捏就愈。她也是个字不识的,真是奇了。可惜外公和奶奶都走了,我连承继的机会都没有。其实,农村里有一技之长的人不少,别看他们没文化,能治病就是真本事。
妈妈的治疗很有效,弟弟舒服多了,坚持要参加“双抢”。因为是大忙时节,妈妈也没有反对,急急地做了面条,宋科吃了一碗,还是下了田。
今天割的稻田最远,招生自己来车谷,成均撮谷担,两项最苦的活儿,两个主要干部担下了,社员人人心知肚明,没人挑肥拣瘦,哪里紧了就哪里上,会哪项就干哪样,没人推三阻四,更没有人看着你干我不干,双抢时被人吐唾沫,这脸丢不起,以后不会有人愿跟你搭挡的,判为奸刁小人,在生产队过日子,味道就不好了,再累也都硬撑着。
太阳的红脸刚露,忠棠开着拖拉机过溪来,今天轮到为二队耙田(拖拉机是大队所有的),招生队长派宋科去,作他的助手。
下溪滩沙田土浅,忠棠坐在拖拉机上,驾着它轻松耙田,把宋科馋得心痒,锄头削着田边的杂草,眼睛时不时瞄着他的操作,心中盘算什么时候去试试。
耙完了,换田,忠棠跳下尾座,准备过田塍,宋科走了过去。忠棠早就明白了,拉了空档,等宋科走近了,笑道:想试试?
你教我!
好,我先过去了再说,看好了,档是这样拉,一档……拖拉机动起来,铁齿轮爬上田塍,忠棠让它慢慢地过塍,进入另一丘田,把拖拉机方向把正了。
你跟在我旁边,我先耙一圈,不坐,手扶,接下去你来耙。
这边打稻的,远远看着他们比比划划的,一会儿,宋科扶着拖拉机耙起田来。一二圈下来,忠棠干脆放手,坐到田埂上,看宋科独自耙田。
你们看,小后生宋科,开拖拉机耙田了。独眼绍棠嚷起来,他是忠棠的大哥哥。
哈,真是独眼照千里,我们怎么就看不清啊?有人拿他开心了,嘲他戏他。
咦,你两眼禾墨灰,灶前看老婆,床里摸阿毴。惹得大家一阵哄笑。大家都停住,连割稻的妇女都站起来看。
宋科已经独立耙下了一丘田,进行换田操作了。
现在的后生,见眼动眉毛,什么事,眼睛看见就会。仁才叔感叹,书读得多的好处呀,脑子特别灵光,脑子特别灵光。
拖拉机真好,喝油不吃草,再苦不累倒,十头牛抵不了。绍棠以前学道士,做道场,说说唱唱,锣鼓敲打,样样都会,说来顺口,油嘴滑舌,真个是活宝。
那十个汝根伯伯抵不过一个宋科了?大家又哄笑起来,眼光都投向汝根。汝根在不远处用牛,耙过的田他用牛耖平,下午好种田。这时他也呼住牛,看儿子耙田。
耕田耙田用拖拉机,当然比牛耕耙快,农业机械化,这是方向,错不了的。这电动打稻机,比稻桶打稻快多少倍?比脚踏打稻机省多少力?抽水机我们也有了,比水车快得多,省力,那是更不用说了。将来一定会有好的插秧机。割稻用收割机,割过去谷也就打下来了,谷都装进它的肚子里,装满了,往袋子里一吐,又割起来,一天可割几十亩呢,我们一个村,二台收割机足够了。割完了,就可用它耕田,耙田。一台一天可耕三五十亩呢!我们的劳动强度,大大降低,双抢不要这么搞了。宋军描绘着农业的未来,很快的,用不了几年。
是哟,我们搞园田化,就是为了这样,叫什么什么……
农业机械化。
对对,机械化!成均附和,他也是麦杆矮子的结拜兄弟,自己不愿担任队长,当会计。
嘿,我们还可享几年‘农福’喽!仁才笑得很天真,虽然五十多岁的人了,让机器给我们做事,年轻人去管机器,我们年纪大的,做些杂碎活,那还不轻松?
那我们妇女养养蚕晒晒谷就够了?
是的。
不用起早摸黑了?
当然不用啰。
那谷哪个车?招生队长也参和了,笑着说道。
那时都园田化了,田间都可开汽车运谷了。宋军描绘道。
那样好,我想想都高兴。
那,走资派还斗不斗?有人故意打趣。
其实……我们基层没有走资派,你想,村村都是大集体,社社都是公有制,领导干部没有特殊化,更没有欺压老百姓,走共同富裕大道,哪个像走资派呀?个别人蜕化变质,与走资派不是一个概念。宋军居然这样回答。
绍棠瞟了一眼宋军,大声嚷嚷:好日子来了,你们还不快点割稻,打屁股了!把宋军敏感的话题抹过了。
你们追不到我们的!妇女们飞快地割起来。
12
陈槐一个人站在门口。
父母亲双抢去了,小弟其桑也去了田坂,陈槐孤零零坐家中,连收音机都不想听,摸到门口,听听院外有什么人走动,哪怕是打个招呼,也算是个伴。足足半个时辰,连小孩的哭声都没听到。
若大的官庄,只剩我一个废人了。
陈槐呆乏了,摸回屋内,坐在椅子上,家养的大花猫,咪咪两声,跳上他的膝盖,在他的胸前拍打,逗他开心,陈槐没理它,它只得躺下,呼噜噜睡起觉来。
挂钟噹噹地响了八下。这是家里特买的,为的是陈槐能听清钟点,掌握时间。
送点心了。陈槐似乎听到了,老人和大小孩们,走向田坂的匆匆的脚步声。我娘清晨烧好,自个带走了。陈槐连送点心差事都没份。
我不如一个大小孩?
突然,膝上的猫一蹬,纵身一跳,接着就传来猫的咪呜声,一只企图偷渡进屋的老鼠,被猫拦截,捉拿归案,正向主人表功呢。
我不如一只猫!
母亲吩咐的唯一的工作任务,是烧好中饭,饭架上蒸的几个菜,干菜,苋菜梗,酱,都是母亲预先放好的。如果割稻收工早,还轮不到烧。猫捉到老鼠,有肉吃,爹妈双抢大忙,什么肉都吃不上,我何不去摸点螺蛳,给父母添点下饭菜?
陈槐很高兴,对呀,摸螺蛳也算是一种劳动,我参加劳动去!村西的主干渠常年有水,最熟悉不过了,那里肯定有螺蛳。
陈槐摸个鱼篮,那是从小作伴捉鱼拾田螺的小鱼篮,系在腰上,向村西走去。熟门熟路,不用竹竿点路。
剡中平原的腹地,鱼米之乡,无边无际的标准田,稻香扑面而来。远处,有电动打稻机的喧闹声。看不到,但听得到劳动的大合唱,想得到劳动的大场面,这些陈槐都不陌生。陈槐摸索着,记忆中那大大小小的田埂小路,从小捉田鸡拾田螺,摸鱼挖泥鳅钓黄鳝,留下多少脚印,在泥水滚爬中长大起来,家乡能生我,也一定能养我。从头开始,摸螺蛳只是一次尝试。嘿,我可以自食其力的!
陈槐想起学校里同学们经常唱的那首歌:
水养鱼来那个鱼靠水来,
我们社员呐,
靠的那个生产队来来来,
大河那个没水小河也干,
要是大河涨满了水呀,
那个小河也满呐!
……
真想放开喉咙唱一唱,唱出心中对未来生活的希冀,水能养鱼,鱼在水中,自己觅不到食,也得锇死。我必须有能力劳动,才能自食其力,幸福不是毛毛雨,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摸螺蛳是我力所能及的劳动,螺蛳是大自然的恩赐,家乡的水,能养活我这条伤残的鱼!
村口那水塘,供大婶大妈洗涤的,园田化时,村里规划挖的,与西主干渠相连。陈槐沿塘岸,摸索着上了干渠,这一带是熟地。渠岸上,有人晒了稻草,陈槐慢慢地摸行,凭着残存的光感,默记着经过的柳树荫,大约二百来米,支渠分流的闸该到了。没错,陈槐摸着了,这里有下渠的步阶,水泥石砌的。
下了水渠,那水有齐胸深,脚下的淤泥也不厚。从小在剡溪中泡大,这回,嘿,陈槐笑了,吸了口气,一头扎进水里,双手在泥巴中摸索,抓了大把螺蛳,塞进鱼篮,又往泥土里抓。螺蛳真多。
柳树上,有几只麻雀,看着他钻上钻下,叽叽喳喳地议论不休;燕子也掠过来看个究竟,小小蜻蜓们,干脆在他头顶铙呀绕,说不出的惊奇吧,大忙时节,大白天,竟有人游泳!蚂蟥们说,这懒汉,我们来收拾他。围攻上去,有的钻进他的上衣内,有的钻进他的短裤内,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他点教训,咬了再说。
两个钟头过去了,小小鱼篮已经盛满,陈槐摸着砌岸的石块,拍打着,听声音和回音,判断离闸有多远,顺着水流,慢腾腾地游去。闸口到了,陈槐顺阶爬上岸,原路返回。
太阳辣辣地晒在头上,湿淋淋的衣服,也感到烘烘的热。陈槐要赶回去烧中饭,心里有点急,听听远处的打稻声,已经没了,脚步加快,迈得也大了些,岸上又坑坑洼洼,被稻草一绊,一个踉跄,跌倒了,幸好拦腰撞在柳树上,没有滚下渠道。陈槐摸了摸腰上的鱼篮,亏得倒扣封口的竹编密,螺蛳没有倒掉,松了口气,爬起来。
慢慢走,陈槐瞎子慢慢走。麻雀们起哄了,跳上跳下追随着。嗯,慢慢走。陈槐自己也说。蚂蟥们早吃饱了,肚子大了,掉了。陈槐的背上,大腿屁股都有红流。那些蜻蜓检验完毕,向大伙报告。燕子有点不忍,站在柳荫下唱道:只借你天,勿占侬地,路还给侬走。
我走。陈槐两脚高高低低,对燕子说,我是瞎子么,歪歪扭扭不难看,就这么走。
有一首歌叫《小草》,唱的就是像陈槐这样不屈不挠自强不息的青年小伙:
田头地角,你断臂缺膀,
荒山路边,是你栖身的天堂。
春风无邪,野火有情;
生来贫贱,着土生根;
扛着寒暑风燥,
奋发向上,只为大地芬芳。
我是小草,
我是生命,
我是生生不息的希望!
弟弟其桑寻出来了,村西塘边,兄弟俩碰到了。
哥,你让妈急死了!
突然,弟呵呵大哭起来,哥……
其桑,其桑!妈怎么啦?撒腿往村里跑。
其桑牵着哥的手,哭着跑回来。爹妈听到了,跑出小院子来,邻俚们听了,也过来,不一时,小墙弄里站了许多人。当陈槐兄弟站在眼前时,大家惊得说不出话。
陈槐上身那不算太白的衬衫,胸前背后,几乎成红色的了;大腿还在流血,脚印都是红的。腰上系的鱼篮,刚好把屁股给遮了,看不清那里是否还有血流出。
陈槐解下鱼篮:妈,螺蛳!
哇的一声,妈妈哭出声来,把陈槐拉进小院,剥他的衬衣,被蚂蟥叮咬的创口,一个个怵目惊心,有的还在渗血不止。几只鼓鼓的蚂蟥掉下地来,其桑狠狠的蹬了一脚,鲜红的血飞溅开去。母鸡们躲在院角落看,不敢去啄那些蚂蟥。父亲青着脸,走进厨房,拿了一撮盐,把盐往流血的创口抹,血很快就止了。父亲把盐往地上的蚂蟥上放,那蚂蟥吸的血吐了出来,慢慢地,身体溶化了。
葡萄架下,太阳光斑斑的照在身上,其桑从井里吊上一桶水,妈妈替陈槐洗身。
谁叫你去摸螺蛳来。妈一边擦一边哭,她从他没珠的眼眶里拔下一只细蚂蟥。
犯错的小孩,被母亲数落着洗身子,那是儿时的记忆,我……
唉。父亲向屋里走去,院外的乡亲们,叹息着,渐渐地散去。
从小就一起作伴的小鱼篮,默默地坐在井边,谁都不想去动它。
13
陈槐知道,父母兄弟不肯吃螺蛳,一个更奇妙的念头,在脑子里打转,不吃,我去卖,卖了螺蛳买肉。
官庄到区镇很近,沿公路走,不到两里路。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出来,陈槐就到了区镇。忙时没有集市,镇里居民都去蔬菜公司买菜,陈槐坐在它对面,医药公司的台阶上,一篮螺蛳摆在脚边,还有一杆小秤,一个小竹篮。
瞎子摸螺蛳卖,要买的自个称,一角钱一斤。陈槐向他们吆喝。
镇里人很多认得陈槐,多少晓得些陈槐的遭遇,好端端的高中生,运动中致残了。茶后饭余,谈的也不少, 可惜同情的多,幸灾乐祸的毕竟是少数。听到瞎子摸螺蛳卖的吆喝,内心自有一番滋味。一位大婶首先站出来。
陈槐,摸螺蛳辛苦啊。我买,不用称,我抓两把。五角钱放在他的小篮子里。
谢谢大婶。
另一位大伯,也抓了两把,放了一元钱,还说:陈槐,摸螺蛳有危险,耥螺蛳好。我送你耥罾,过三天,我会做好,你到这里来拿。陈槐,你是好样的,动脑筋,自力更生,自食其力,我佩服,所以我要帮你。
我给大伯叩头!
不用不用,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天下总是友善多,许多人陆续过来,抓两把,有放二三角的,也有放四五角的,有的根本不抓螺蛳,往小蓝子里放一点钱,资助这个高中优等生,运动中伤残了的小瞎子。一会儿螺蛳就完了,有人帮陈槐数了数,有六元五角钱。陈槐谢过众人,向蔬菜公司卖肉的柜台摸去。
那个营业员招呼:陈槐,买点肉吗?
陈槐说道:这位大哥,陈槐那有吃肉的福份?现在双抢大忙,我爹妈起早摸黑,下饭就是菜干酱,我想摸点螺蛳让他们下饭,蚂蟥咬得我全身是血,爹妈哭我骂我,一颗螺蛳都不肯吃,我趁他们下田坂,拿到镇里来,想换一斤肉……
旁听的大妈大婶,摇头叹息,有的抹眼泪了。
肉票你有吗?
没有。没票能买我一点吗,半斤!
没票,我不能卖给你,对不起,这是公司的规定,我不能违反。
四两也行,我求你了。
我……不能,我……也没带票,对不住,对不住你。
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五十来岁的样子,瘦瘦高高的,对营业员说:小金,卖他,肉票算我的。
是,主任。
叭的一刀砍下去,把肉往秤钩上一按:二斤,一元三角四。拿竹壳打结,递给陈槐。众人帮陈槐把肉放在小竹蓝里,拿了杆秤,鱼篮,交陈槐拿好。陈槐付了钱,谢过公司主任和各位乡亲,欢天喜地摸回家去。
一个骑三轮车的大哥追上来,嘎的刹住,对陈槐说:陈槐,以后你耥来螺蛳,不论多少,都拿到区机关食堂来,我全收下。
谢谢大哥照顾,谢谢大哥!
14
下午三点后,太阳还是很毒,石子路闪着红光,像要着火似的。宋军把秧凳放在畚箕内,小草帽往头上一扣,迈出门去。
把茶瓶带去。父亲吩咐着。
我提了。宋科应答,跟在哥后面,也跨出门去,好烫。
去穿了跑鞋来。
算了,走几步就不烫了。
当心热脚底抵在犬石上,脚底印出个泡来,就不会走路了。妈说这叫‘印脚’,虽有草药可医,那苦头吃死了。
哪能呢,我小心着呢。
操场的社屋前,已经有人坐了,等同伴到齐,宋军把畚箕歇在外面,在廊下坐了,绍棠正嘻笑着讲什么潮事。宋军听清楚了,昨晚,麦杆矮子两公婆讨了一夜相骂。
啥原因呢?有人追根问底。
鬼知道。绍棠也不是一本正经的,这种事猜度不得嘛。
前日王家墩电死了一个人。仁才也有消息。
我也听说了,稻割好后,那人用电缆去触鱼,鱼是触倒了,他去捞鱼,也触死了。成均也证实。
谁?
大木匠,唉,真是一个大呆子,要鱼不要命。
他是大倒霉,生产队也倒灶,停下双抢为伊办丧事。绍棠狗嘴里吐出象牙来了。有人悄悄向他做个鬼脸:没叫你做道场(注:方言,为死人超度的法事)?
成均连忙拦下话头:这种玩笑开不得,你要送他当牛鬼蛇神去?不聊了,我们下田坂去。
大家站起来,各自拿了工具,男男女女一大队,向下溪滩开去。
午后没雷云 好几个星期了,要防旱呢。仁才跟招生聊着。仁才也是队委。
我也这么看。队里的抽水机,已上埠头了。
宋军跟在他们后头,这时也搭腔,气象消息说,江南一带,副热带高压控制,天气以晴热为主,近期内不会有雨。
公社干渠渠管站,要配渠管员,点名要我们后半社出人,后半公社给了我们村,村里各队都推诿,不肯出人,我把这个名额要来了。你会不会去?招生对仁才说。
我有啥用?分村灌溉,多少水流过了也看不懂。叫后生去,那个宋科,眼睛看见就会的,真的见眼动眉毛,要多灵光就多灵光,年纪还小,干这事最合适不过。
有道理。
我觉得也好,人很忠厚,聪明,什么事一学都会,这事做得好。成均也附和。三个队委说了,此事成了八成。宋军很是高兴,回头看,宋科在后面,正被大嫂大婶们逗笑着奚落呢。
这事就这么定了,名额我报上去,不再开队会了。
好的,这小子去,谁都不会有意见。
大队人马,在竹园边停下,许多人去寻些竹箬壳,坐在秧凳上撕成小片,缚秧用的。有的路边拔一把晒干的稻草,理干净了,也是缚秧苗的好料。招生看众人手中都有了,发声令,带头向秧田走去,大家立马跟上。
两人一畦,大家一字摆开,拔起秧来。那田水被晒得烫脚,初下田时,真的好难受。宋军与绍棠共畦。宋军从小就跟大哥学拔秧,学的是双手拔,比传统的单手拔快得多,一会儿就把绍棠给拉下了。宋军注意到了,拔秧的面宽起来,只留给绍棠三分之一吧,这样就能差不多平齐前进。绍棠心知肚明,宋军给面子了,生产队里,不管男女劳力,现在还没有人拔得过他。拔秧是较劲的好机会,大家一齐下田拔,各自的身后,整整齐齐排着秧,一目了然,还看你前进的位置,也反映你拔秧的速度。宋军不想炫耀,绍棠绝顶聪明之人,能不明白么。
秧田里,每个人都汗湿全身,水中捞起来一样。人人项颈上都有毛巾,汗流进眼睛,就用它擦去。渴了,上去喝口茶水。太阳光再毒,也没能挡住农家的双抢。
放水员阿世来到田头,径直向招生走去,他是招生的亲兄。他把锄头向地上一蹬,叉腰说道:招生,打水机打不上水。
噢?你灌水了吗?
灌了。
那——叫成均去看一下。
成均起身,与阿世向机埠去了。
不一会,阿世与成均回来。成均向队长说:电动机好好的,没有问题,就是出水很小,牛尿样大,其他一点问题都没有。是不是打水机的叶子坏了,上不了水?得叫电灌站的师傅来修一下。
那——要快,天要旱呢。
阿世说:我去。
绍棠站起来,对招生说:宋军说,可能是相位接反了,叫宋军去看看?
招生队长说:宋军你去看来。
宋军喔了一声,跟阿世去了,成均则下田拔秧。
没多久,宋军回来了,不声不响的回到自己的田头拔秧。绍棠轻轻问他:好了?宋军笑笑,点点头,把秧凳拔起来,挪了个地方,插好了,坐了下去。绍棠一脚把秧凳踢歪,宋军一屁股坐在泥水中,绍棠大声喝道:好个宋军,藏着那么大的本事不用,叫招生队长发急,不罚他罚谁?
秧田的人都站起来笑,笑得绍棠吡牙裂嘴,宋军爬起来,水淋淋滴滴的,一屁股泥,哭笑不得。
去去,去大溪里泡一下,把泥水涤掉。招生队长笑着吆喝。
到打水机口去冲!绍棠做着鬼,宋军没依他,跳进溪江,游了一段,凉快多了,回到田头继续拔秧。
种田时,给他点苦头吃吃。成均打抱不平。
活宝。
招生队长估量了拔掉的面积,秧差不多够了,便发令:好了,秧装担,挑到田头,下午种四亩多田,早种好早回家。
得令!绍棠第一个响应,上去挑过畚箕,把自己和宋军拔的秧,装了一满担,宋军只挑了一小部分。谢了,宋军微笑着。嗨,秧你拔得多,还要你多挑,这亏不是吃大了?我多挑点还有赚。他们眼神说话,心中明白着呢。
15
今日种的田是全坂最大的田,叫坎下四亩,实际面积是三亩六分,每年,种田好手一定会有一场插秧技能角逐。
绍棠把秧挑进田中央,抛掷开后,成均在那里招呼:绍棠,过来绷绳。
好嘞。
两人各拿一根丈杆,穿中央拉一根绳子,然后按“直五横四”的密植要求,拉几道绳子,不太会种的,在绳子里面种,这里不会有竞争。种田好手在绳子外,第一个下田种的稻,是第二个人的依傍(好比是绳子),必须依里面的种,里面的速度不快,就会被外面的“关”住,那就丢脸了,所以第一个下田的,必须有顶得住后面大队人马压力的能耐。
绍棠仗着自己在绷绳子,亮嗓子吼起来:小后生,大姑娘,小娘们,有种的第一个下田,没种的,到老爷们的小丘田角落躲着去!
宋军正要下田去,人群中钻出一个人,先一步下了田,他是年前刚入赘的上门女婿,叫云鹏,他妻子叫菊花,这时连连拦阻:云鹏快上来,让宋军先!
云鹏不好意思了,退却更难看,便向宋军笑笑,宋军笑道:云鹏哥,别听菊花姐瞎嚷嚷,咱们种田。
大伙一下子下田,一字排成,顿时充满比赛的气氛。云鹏有点紧张,照规矩,前面的种了三档,后面的可以起种,他种了五档,宋军才起手,知道宋军为他留了一手,心里既感激又气愤,只得把全部解数使出,不直腰连种五个秧,抬头看前面的宋军,他也是鸡啄米似的插种着,不慌不忙,种的稻又直又匀,始终保持着五档的距离,他前面的,已经被拉开了一段,云鹏吃惊不小,自己在村里种田绝无对手,这宋军,还是头一个碰到。必须把他甩开!他拿出了杀手锏——连环种(穿梭种)——种稻总是从左到右,他是左右右左连环,节省了回手的时间,也是不直腰的种了五个秧,又抬头偷眼看宋军,只见他也在连环种,还是保持着五档的距离,他种的稻还是又直又匀,自己种的稻,明显已比不上了。云鹏向后面看,这么长的田,还没种到十分之一呢,这一下真的有点心虚了,只得咬紧牙关,全队人的眼光,都集中地看着呢。
成均与绍棠绷绳毕,就去秧田挑秧——妇女是不带畚箕的,这时他们挑秧下田,从里向外打秧,先保证云鹏宋军他们,先头部队决不能断秧的。
菊花也是种田高手,她在外面,看到丈夫耐得住大伙的冲击波,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便施展开,已经赶上了几个,调换进里面来,这时她已到宋科的前面,向宋科施加压力。她的小算盘很精,宋军你压我老公,我就拿你弟开刀,咱们互相照应。那宋科不紧不慢的种着,碍着后面那人,没去超他,眼看菊花拼命般压来,只好加速,很快就套进了,那人让出,菊花也很快跟进。宋科便奋力种去,人们不知,宋科种田速度,绝不在宋军之下,只是不肯表露而已,这时逼于无奈,被一个女人追赶,难道被她套进?这倒好,宋科连套五人,把菊花抛在三人之外,他里面只有哥与云鹏两人了。
这一场大战,正是前所未有,绍棠看得呆了,种田手一个个显现,云鹏不错,宋科更不可小视,宋军与菊花是队里公认的插秧高手,头号高手的头衔,今年会属哪一个?
菊花被毛头小伙宋科舍开,羞怒于心,她径直向第四个挑战:你服是不服?
那小伙说:你套得进我,我就服!
好!
菊花加快了,那小伙也加快了,自然宋科也加快了,战火烧到宋军身边,宋军向云鹏招呼:云鹏哥,你夫人菊花姐杀过来了。
云鹏仰头一看,宋军已在三档外,宋科也在宋军三档外,而菊花他们至少有一个秧的差距,构不成威胁,现在真正吃压力的,是自己,只要宋军兄弟俩一发劲,不出两个秧功夫,被套进无疑。云鹏不敢直身,浑身解数都使出了,只想保住这个面子,新女婿,避躲不下田难看,被套进也难看,心里倒怪菊花呈能,错看了宋科。
两三年来,宋军一直是头号插秧高手,宋科暗下琢磨,练习,实际已与哥不相上下,但他从不跟人争高下,甚至与四五十岁的爷们,也能随意,这正好造成菊花错判。宋科被菊花一阵追杀,心中有些不平,碍着阿哥在前,没有紧压,否则,云鹏真的有被套的危险。
宋军清楚地看到了前面的战事,当然也明白弟的心思,当绍棠挑秧过来时,他跟绍棠说,大哥代我一下,我去喝口茶。没管他答应否,大步地走出田去。宋科接了,顿时形势紧张,刚才菊花追宋科,现在宋科追云鹏,正是现世报。宋科没有去套他,只是只留一档,也算给了面子。云鹏苦不堪言,这么长的田,再也没有直腰喘气的机会。宋军喝过茶回来,菊花正好调进第四,没等第五的调进,宋军便接了,那菊花顿时心慌,报复的来了。宋军也有心吓她,笑微微地说:菊花姐,小心了。菊花哪里敢答?只顾低头弯腰种田。
那绍棠嘻笑惯了,这时又呀呀了:菊花哎,你要保肚里的娠,倒叫他三声宋军哥哥,保证太平无事。
死东西!菊花有点嗔怒了。
死东西好,死东西丢在路边无人要。绍棠嘻戏着挑秧去了。
这边宋军扣住菊花,那边宋科扣住云鹏,胜负已分,头号高手,只能是他兄弟俩中的一个。
16
下溪滩已由黄变绿,只有少数田块,稻还没有割,今天扫尾。双抢来,人人都累得骨散肉削的,巴望双抢早点结束,松口气,睡个饱,那才快活呢。
天还是晴热,每个打稻的,都是湿淋淋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水田的水弄湿的,草帽下的脸,尽是泥巴水迹,谁也好不到哪里,个个动作迟缓,有点力不从心的样子,稻把水淋的,连抖一下的动作都略去了。那太阳行得有些慢,大家巴望着吃点心,稍事休息,拽回一点体力。
招生队长车谷,把最重的活揽去,成均二话没说,也就拿畚斗撮起谷来。电动打稻机撮谷,也是个体力消耗大的活,一担撮满,马上拿箩,水田里跑来跑去的,手脚滞钝点,稻桶就满了。
仁才叔年纪稍大,体力就差了,看他拿稻把,挟起来淋淋滴滴的,往飞转的齿轮上打稻,把稻把横塞进去,那水珠都向前飞出,正好落在电缆插头上,时间一长,插座里进水,一缕青烟起时,电插头着火,大家发一声喊,四散逃命。成均正躬腰撮谷,猛听得起火,赶紧拔电缆插头,宋军连阻止还没喊出,成均已倒在打稻机边。成均婶一声惊叫,跑过来就要去拉,宋军一声猛喝:“不许动,危险!”没命地向电杆跑去,把电源插头拔了,喊“赶快把成均叔抬上来”,又没命地跑过来,吓昏了的众人,这时才清醒过来,帮宋军抬起成均,放在田塍上,成均婶已哭得死去活来。
宋军擦去成均脸上的泥巴,把口鼻的泥水抹了,把胸口解开,跪在一旁,进行心藏按压,一会又口对口吹气。众人站在一边,个个脸如铁色,七魂飞掉了三魂,六魄吓掉了五魄,眼无神,身抖索,与躺下的,只有一气之差,哪里还知道,宋军在做些什么,呆呆地看着他做独脚戏。
不知哪一个传了信,招生叔得知成均触电,也不顾谷车,死命跑回,见宋军在按压吹息,不晓得是否有效,稍定神,叫个小伙子,赶快跑回村去,看巡村医生来了否,赶紧叫到田头来。
这时宋科已去了公社渠灌站,宋军没了帮手,按压吹息,已足十分钟了,大汗淋漓,全然不觉,众人并着呼吸,只望成均醒来。成均发蓝的脸,渐渐转白,又渐渐透出红润,苍天有眼,成均嘴唇微动,嗯了一声,眼也微微睁开,醒了!大家欢呼起来,宋军一屁股坐在田塍上,两手颤抖,哪里还有半分气力?
背他到竹园边阴凉处,先歇着,我实在没力气背了。
绍棠背起成均,成均婶来扶宋军,宋军说:没事了,没事了。成均婶就要跪下去叩头,被宋军拉起:我们快过去。
巡医竺医师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赶到,众人围着已醒了的成均,一见竺医,赶快让开,竺医拿听诊器,听了一回:心博还较弱,不过没事了。他的右手虎口,被烧了个洞,我给清理一下,防止发炎。
一会儿清理完毕,竺医师吩咐:好好休息几天,体力才能恢复起来。队长是哪个?派个人,用车子拉他回去,现在他没力气走路。
绍棠,你送成均回家去。
竺医师检查完了,坐在人群中,你命大。哪几个人懂得心脏按压与人工呼吸,救了他?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宋军:是他。
是个小伙子!什么名字呀?
宋军不好意思了,众口齐说宋军,高中生,乱哄哄说了抢救过程,竺医师连连夸奖,要不是抢救及时,那是很危险的。最好是两个人,一人挤压心藏,一人吹气,省力多了,不过也须配合好,心跳与呼吸的频率不一样,按压的频率每分钟超一百下,按三十下吹一口气。她很详细地讲解,众人多听不懂,宋军却是受益匪浅。
谢谢竺医师教我。宋军真诚地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伙子,有机会,学医。
我正想着呢,不知有没有机缘。
这可说不准,争取吧。
竺医要走了,宋军觉得,竺医随和,毫无架子,说话也爽直,能跟她学医,那该多好啊。痴痴地看着她骑车远去的背影。
17
天气晴朗燥热,副热带高压,强硬地控制了江南,双抢来,一个多月没下过雨,旱象已成。成均事件后,二队人言电心惊,成均推荐宋军当电工,宋军不能推辞,接手后,把电动打稻机的插座,换到盖篷后面,订了个木匣,安装在木匣内,这样安全些,哪怕下雨也淋不到插头。稻已收割完毕,晚稻也快种完,只有几丘小田,秧田,零碎田块,扫尾收尾而已,抽水抗旱成为下溪滩的头等大事,队长让宋军每天去抽水,正好看书,一举两得。
双抢已缓,麦杆矮子便抖擞精神,去兑现他的诺言。销魂时刻,老板娘柔韧的感触,凶煞的眼神,温柔的虐杀,敲骨吸髓般难熬。不敢食言,要不然,女人做出事来,定会让家里的好老婆翻江倒海,搅得不安宁不用说,还不是让全村人看笑话,让阿林之流笑掉牙?更何况,不是珍珠当教师,就是宋军当教师,不出第三,只能是两个中选一个,那宋军小子,看来人缘关系不错,连云康哑子都为其说话,这种人,更不能给机会。别以为拢倒几个人就成,刀在我手上,肉得由我切。从我身上空手讨便宜,这人还没有生下来。珍珠上,今天便把名字报上。我就一人说了算,谁拦得了?云康哑子你拦得了?嗯?等到你想到,开会开会,嘿嘿,迟了,生米成熟饭,你能到县里把名单要回来?你要得回来,我服你,这头让你当!嘻嘻。
麦杆矮子自念自乐,向公社走去,被珍珠的弟伺候到,急忙回家,跟姐切切几句,便快步流星,向舅舅家奔去。
麦杆矮子进了公社革委会办公室,那个被大家称为“患肿肤”的主任,也不知到那里去了,其余委员也不知去向,竟留下老文书值班。麦杆矮子自觉矮了半截,这个老妇“敬猫粪”,是那个走资派张——呸,“撑船人”当权时,提拔起来的,现在走资派已倒,范主任怎么让这种人来值班?我堂堂革生组长,向她呈报那个名单,真没脸面。麦杆矮子心中不甘,可这名不能不报呀,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不向她报向谁报?其实,我向她报了,谁知道呢?哎,她跟范主任同村,说不定还是亲戚呢,要不是,范主任会让她来值班?既是主任的亲戚,向他报名也不丢脸面,况且,她以前没权无利,算不上走资派嘛。
麦杆矮子自我化解完毕,定下神来,走进办公室,被麦杆矮子称为“敬猫粪”的值班文书,倒是彬彬有礼,她说道:你好,你请坐。请问,你有事吗?说罢,为他倒茶。
麦杆矮子接了茶,喝了几口,故意不回答她的问话,范主任在家吗?
他不在。
去哪里?
不清楚。
这时,邮递员高大妈送来一叠报纸信件,金文书便埋头整理,不再理他。高大妈跟麦杆矮子打过招呼,径自去了。
麦杆矮子遭受冷落,心里更不是滋昧,一时又想不到打破尴尬的方法,只好呆呆的坐着,等候她整理完毕。她按科室分成几份,站起来就走。麦杆矮子急了,连连说:别走别走,我还有事呢。
你说吧,什么事?她重新坐下,手里还是拿着报纸,随时要走的样子。
麦杆矮子拿出一张纸,我们村的民办教师定下来了,把名单上报给——公社革委会。
他把“公社革委会”几个字说得特别响亮,意在强调上报的是公社革委会,不是你敬猫粪。
金文书接了,看了眼那红红的“革命生产领导小组”章印,说道:讨论过吗?
讨论过呀,一致通过的。
噢,宋珍珠是吧?女,20岁,高中毕业。好的,就你们村了,别村,双抢前都报上了。她把报名单夹进文件夹,还有事吗?
麦杆矮子翻翻眼睛,你知道,他的眼是麦杆割开的,细细的,再翻也大不到哪里,倒像是两支毛虫扭动,心里却翻江倒海般,妈拉个毴,你道是向你汇报工作啊?头大不头大,哼。
你坐,我分报纸信件去了。
麦杆矮子自觉没趣,老话讲,主走客退,还等人来赶?也站起来,走出门去。晦气,今天让老妇奚落,这口气难咽,得把这“敬猫粪”底细摸清楚,倒究与范主任何关系?适当时候还她一个没趣。对,供销社老金,与范主任同村,找他问问没错。
麦杆矮子胡思乱想着,转弯过桥,猛觉得背上着了一棒,正想回头看,脸眼上早挨了一拳,还没有喊出声来,两个巴掌,顿觉左右面上热辣,麻辣烫好滋味!品未及品,小腹又中了一脚,矮子还没辨东南西北,身子已向后飞出,仰面朝天,落在桥面上,跟着落地的一声“嘭”,麦杆矮子终于啊哟一声喊出,看起来还活着。
麦杆矮子眼前蜻蜓乱飞,隐隐约约还有三个韦陀,就立在旁边,矮子自知不敌,想逃生是肯定的,因此身子向前起坐,没想那韦陀脚来得更快,胸脯扑的一响,那头也是咣的一声,与桥面石板亲切接吻,眼前的蜻蜓飞走,原来金乌西归,天黑了。以后,韦陀棒施脚赐,麦杆矮子没再反应,一声不吭,动静全无,浑然闭气龟息真功夫,也不知迅雷骤雨何时了,最终没能看清真神韦陀的模样。
接近中午,放水员阿世,从田头来到宋军身边,报告了一个消息,村里人传开了,麦杆矮子在公社去供销社的路上,被人打伤,老婆已赶去了,听传,竺医师说,要送县人民医院救治,公社卫生院无能为力。
打那么伤啊,哪个打的呢?
没人看见,麦杆矮子说不清。
哦,那是伤得重了。
回家吃中饭去吧,宋军。你说,那不是报应吗?六月债,还得快。阿世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