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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上空扬起一片烟尘。
龟田正雄骑着一匹东洋大马,左边是小林大尉,右边是胖猪头翻译官,大批日军士兵紧随其后,队伍最后是伪军保安大队。龟田正雄这一趟出门的阵势很大,看样子是非得狠狠地抢一把了。
这时候的龟田,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少佐。衡宝公路通车之后,龟田大队突袭万安乡,铲除了一支闹得最凶的反日武装。龟田受到了上级嘉奖,军衔随之向上提升,变成了中佐。
德子带着大群老少爷们涌向村口,每人手里扬着一面小小的膏药旗。一时间,村口人头攒动,“欢迎皇军”的口号此起彼落。这个“欢迎仪式”是陈子青在前一天晚上拍脑袋想出来的主意,陈天鹏觉得可以试试,兴许能够对龟田正雄这样的“斯文强盗”可以起点作用。
龟田忽然看到一个这么盛大的场面,先是惊讶不已,继而纵声狂笑。他没想到出来“打草谷”会这么受欢迎,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这个场面的确令他大为兴奋,立即命令随军记者上前拍照,他要借此机会大张旗鼓地宣扬在他治下的大东亚共荣。
陈天鹏迎住龟田正雄,经过共同品鉴书画古董,他们已经成为了“意气相投”的朋友。
看到他的“好朋友”,龟田正雄骗腿下马,然后阴险地笑了起来:“哟西,粮食的有?”
“有。送给皇军的粮食已经全部摊派到位,今天就给太君送去。”
“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龟田正雄的脸上推出一片灿烂的笑容:“十里铺的良民大大的,陈君,你大大的好。”说到这里,突然又把脸一黑:“衡邵路飞虎队大大的,你的明白?”
陈天鹏一怔,他并不知道飞虎队为何物,但他听到龟田口称飞虎队,当即寻思着龟田的话是不是和吃公路有关。因为心里没底,故而反问道:“飞虎队?”
龟田仔细观看陈天鹏的表情,觉得他对飞虎队一无所知。于是举起右手,狠狠地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飞虎队,游击队的干活,死啦死啦的!”
陈天鹏反而松了一口气。心想龟田大骂飞虎队,说明他并不知道十里铺的情况。故而顺着他的腔板道:“飞虎队的,统统的死啦死啦。”
龟田的脸色缓和下来,眼神里却放出一股浓烈的杀气:“哟西。十里铺的,飞虎队的有?”
这个问题的本身就是个陷阱,如果出现惊慌和犹豫,立刻就会引起龟田的怀疑。陈天鹏上前一步,拍着胸脯道:“十里铺良民大大的,飞虎队的没有!”
铁杆汉奸王中师突然凑上前来说道:“十里铺这个地方,向来治安不好,上一次被皇军处死了七个反日分子。现在有没有藏着飞虎队,恐怕很难说。”
陈天鹏感到一口恶气顶住了喉头,暗暗骂道:“畜生,老子暂且让你多活几天,迟早弄死你!”亭子山惨案之后,王中师就已经上了死亡名单。为了掩饰内心的愤怒,陈天鹏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突然一声长笑:“王会长,那几个反日分子,不是都处死了吗。这是好事,王会长对日本皇军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啊。现在的十里铺人心安定,什么飞虎队、游击队,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到这里来。”
“是吗?”王中师奸笑道:“你能够担保飞虎队没来过?我看不一定吧……”
这时候,随军记者拍了一通照,又凑到龟田跟前,打算顺势拍一拍马屁,再给龟田拍几张标准照。龟田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记者赶紧退到一边去了。龟田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陈天鹏,他很想听一听陈天鹏是怎么回答王中师的。看着王中师阴阳怪气的表情,陈天鹏若无其事地说:“王会长开玩笑了,莫非是在三里桥那边发现了飞虎队,所以王会长又想起了十里铺?”
王中师急忙说:“乱讲,三里桥没有飞虎队。”
“……”王中师语塞。
陈天鹏不再理他,转过头去对龟田说道:“太君,三里桥有没有飞虎队我不知道,十里铺绝对没有飞虎队,我敢用脑袋担保!”
龟田正雄其实并没有听出个所以然。不过,他对两个中国人绕舌斗嘴倒是饶有兴趣,这时候,他反而不急于说话。
村口的人群忽然向两边分开,中间让出一条道来,原来是四太公来了。四太公向龟田正雄鞠了一躬:“老朽不知龟田太君大驾光临,还请多多原谅。”四太公颤巍巍的,连路都走不稳,龟田知道他已经不能处理事务,不免感到一阵厌恶。但他并没有在语言上表达出来,中国人尊老重孝,龟田正雄需要利用这个有号召力的老家伙,需要他主持维持会,为他的大东路共荣鸣锣开道。
“唔,陈会长来了,粮食的有?”
四太公得知日军要来,把早就已经准备好的一番话说了出来:“白水桥通车的时候,皇军给十里铺放过粮食,我们对皇军感激不尽。现在秋收了,十里铺的老少爷们自己饿肚子也要报效皇军,派给皇军的粮草我们早就准备好了。”
“哟西,你的大大的好。”龟田点头赞许。一时大发善心,示意四太公不必站在外面嗮太阳,可以自己回去休息。
王中师毕竟是三里桥镇的维持会长,这个级别比村保一级的维持会长高。陈天鹏怕他再出什么坏主意,趁着龟田正雄与四太公说话的当口,把他拉过一旁:“十里铺还请王会长多多关照,改日陈某一定备上厚礼,登门拜访。”
王中师听到厚礼二字,阴晦的脸上马上现出了笑容:“陈兄不必客气,有空的话上我那边坐坐。”其实,他这么反复敲打十里铺,也就是想要榨点油水出来。
“一定!”
王中师随即转过身去,点头哈腰地对龟田说道:“十里铺的良民大大的,飞虎队的没有。”
龟田正雄皱起了眉头,他最看不起这样的人。这个家伙一会说有,一会又说没有,两面三刀。相反他倒是觉得陈天鹏办事踏实,为人稳重,没有王中师的贪婪。他想,如果没有战争,他一定会和陈天鹏这样的人成为真正的朋友。
经过一番“热烈欢迎”,搞得龟田正雄差不多忘记了“打草谷”的任务。他兴奋异常地朝村里走去,整个队伍浩浩荡荡地跟在身后,如同武装游行一般。转了一圈,龟田正雄来到陈天鹏的院子门口,饶有兴趣地说道:“陈君的院子很宽敞,风水大大的好呀。”
这是一座典型的农家四合院,也是东家的庄房。庄房的正中是两层楼五大间正屋,两边和后向各有一排小屋,院子前庭开阔,后院绿树成荫。院墙四周是竹林和树藤围成的篱笆,打理得即干净又整洁。陈天鹏哈哈一笑:“太君会看风水啊?”他想,龟田正雄多疑,不如把他让进屋里看看。
龟田把五间屋子挨个看了一遍。
老爷子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龟田嗜酒如命,一仰头就把一大碗米酒干了。他整天忙于抢劫杀人,很少喝到这么香醇的米酒,当即一碗接着一碗地干,连呼:“好酒,好酒!”龟田的酒量大,食量也大,尤其喜爱桌上的一道清蒸鱼,食之口感极佳,赞不绝口。
陈天鹏说:“我们这里有道谚语,叫做‘三里桥的豆腐,十里铺的青鱼。’不知太君听说过没有?”
龟田正雄瞪圆了眼睛:“谚语什么意思的,快快的说来!”
陈天鹏把筷子放下,不紧不慢地说:“谚语的意思很简单:三里桥最有名的美食是豆腐,十里铺最有名的美食是青鱼。十里铺的青鱼,又称青草鱼,与团鱼、草鱼、鳙鱼并称水中四大美味。诗曰:河上往来人,但爱青鱼美。四味之中,以青鱼为最。”
龟田正雄听罢,反复咋舌品味,更加觉得鱼汤鲜甜味美,醇香入肺。连连夸道:“青鱼口味大大的好,是不是只有蒸水河才有这样的鱼?”
“蒸水河里当然有,青鱼以石螺为食,常年累月沉在水底,所以很难捕捞。不过,水塘里也有青草鱼。”
“水塘里的有?”
“是的。桌上的青鱼,乃是碰巧捕捞得来。平时要吃青鱼,那就必须干塘。”
“干塘?”
“对呀,就是把塘水全部抽干,然后抓鱼。”
“哟西,马上的干塘,抓鱼的干活!”
未想龟田正雄吃瘾如此之重,说抓鱼就喊干塘。陈天鹏将计就计:“太君,我马上安排人去干塘。不过,我有个建议:我们十里铺的良民和皇军在干塘的时候来一场抓鱼比赛,由太君做裁判,你看如何?”
龟田正雄大笑:“我的做裁判,大大的好,大大的好!”他来中国这么多年,除了杀人放火,就是每时每刻提防向他飞来的子弹,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裁判”。
成片的水塘都是四太公的。村民们在塘基上摆开四台水车,两台并成一组,使其首尾相连,八名壮汉骑在上方奋力蹬踏,塘里的水随之变成两条水龙,哗啦啦地流向田里。未等塘水抽干,日本兵已经争先恐后地跳下齐膝深的水里。小鬼子平时在兵营里憋得慌,哪里会有玩水的机会,一个个在水塘里拼命扑腾。在岸上观战的小鬼子更是大呼小叫,跳起双脚助阵。“比赛”结束,大鱼小鱼抓了半黄桶,小鬼子大获全胜,一个个高兴得又唱又跳。
小鬼子当天在据点里大摆全鱼宴,送上门来的和抢劫而来的,吃起来的味道有点不同。龟田兴奋不已,从此不提十里铺“打草谷”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