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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牛的眼里淌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老黄牛不会说话,但它很通灵。陈天鹏尽管有千般不舍,却没有别的的办法。他摸着老黄牛的头:“你去吧,算你当了一回抗日英雄,我记你一功。”
看到老黄牛时,龟田正雄笑了:“陈君,你真大方啊,你家里不耕田了?”
陈天鹏笑道:“这头黄牛老了,拉不动犁田了。养着它也是白费草料,还不如送给皇军当军粮。”
“是吗?陈君说的可是真心话?”龟田纵声狂笑。
卷巴佬被放出来了。最后的一个晚上,日本人没再对他用刑。看起来,龟田还真的是在等着那头黄牛。
陈天鹏也笑了,一头黄牛换回了一条人命,值。
卷巴佬一身鞭痕,满身都是干涸的血痂,走进屋里放声大哭:“天鹏哥,是你救……救的我,我……我一辈子做牛做马报……报答你。”
母亲站在一边直掉眼泪。卷巴佬嘴上结巴,心里空明,转过身去磕头:“婶娘,我这条命是天……天鹏哥给……给的,没哥就没……没我。以后牛……牛在田里的事,都……都由我来做。”
老黄牛被送走之后,老爷子差一点就背过气去。老黄牛打生下来就在这个院子里,老爷子把它当成自己的家人一样,每天都看着它出栏进栏,给它喂草料。有一年,老黄牛摔伤了,老爷子急得团团转,又请郎中又熬汤药,直到老黄牛活过来了,老爷子才松了一口气。不想老黄牛转眼就成了日本人的盘中餐。老爷子掬了一把老泪,日前为了天鹏去做“帮办”,自己忍着割肉之痛将河滩上的二亩好地转给四太公,以此换了个维持会的差事,今天为了救卷巴老又将老黄牛送给龟田,不由得仰天长叹:“罢,罢,田都换出去了,留着黄牛又有何用?天意,天意啊!”事已至此,他并未责怪他人,只对卷巴佬说:“侄儿,你也不必内疚,人没事就好,一头黄牛算得了什么?”
卷巴佬的眼泪流成了两条河,呜呜咽咽一个劲地哭。
那年头,一头黄牛可以顶得上好几个壮劳力。母亲也明白儿子没有错,可是失去了相依为命的老黄牛,那确实是割了她心尖尖上的肉,一整天的都在胀气,数落儿子是败家子。
第二天,陈天鹏随了秋月的意思,在包袱里挑了几件金器放到母亲手里:“妈,这几件首饰都是纯金的,你先拿去换些零钱,凑合着补贴家用。等到来年春耕,儿子再给家里买一头牯牛,你看好不?”
“我不要。”想起老黄牛,母亲就要落泪,气呼呼的不理他。不过,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值钱的首饰,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这些金器都是你这些年置的?怎么就没听你说起过,可不许做昧良心的事。”
陈天鹏笑道:“妈,你儿子好歹也是个军官,这些个小玩意算得了什么?一切都有我在,你放心过日子就是了。”看着儿子的脸,母亲安下心来。对啊,天塌下来还有儿子顶着,老娘有什么担心的。
第二天上午,卷巴佬急匆匆地跑进院子,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又怎么啦?”
“日……日本人,又来……来了!”
陈天鹏吃了一惊,示意秋月上阁楼躲避,自个反手捞起门后的一杆太阳旗迎了出去。龟田正雄一马当先,大队的鬼子伪军都被甩在后面。
陈天鹏手里的旗杆摇动几下,胖猪头翻译官已经哧呼哧呼地追着马屁股跑到跟前,抢上前来说道:“陈君,皇军来征壮丁,要三十个人。”因为与陈天鹏有“交情”,翻译官又加了一句:“壮丁是去接受培训,时间一个月,培训好了就送回来。”
“什么?”陈天鹏暗道:狗日的龟田又出什么幺蛾子。为了摸清楚龟田的底牌,陈天鹏道:“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
“好朋友”没有弄明白,龟田将马鞭在马靴上梆梆梆地敲了几下,然后骗腿下马,迈着罗圈步走近前来说道:“壮丁培训大大的好,你的大大的保密。你们的陈会长太老了,十里铺的事情统统的由你来办。”听那龟田正雄的口气,似乎对他格外的信任。
陈天鹏心里骂道:“狗娘养的龟田,真个把老子当哈子!”日军最近不断地向西开拔,见人就抓。被抓走的壮丁不死也得脱层皮,哪里是去“培训”,死在外面做孤魂野鬼还差不多。陈天鹏左思右想,决定再试一试龟田的底线:“实不相瞒,前几天皇军封路抓人,村里的年轻人吓得全都往山里跑了,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现在别说三十个壮丁,就是三个壮丁都找不出来呀。”
龟田露出一脸诡异的笑容。其实,他在几天前接到上峰命令,必须紧急输送一批劳工上前线。他以搜寻失踪的皇军为由,抓捕了大批的平民百姓充当劳工。干这样的差使他很内行,每抓一个人,他都要榨出一点油水来。那天抓了个卷巴佬就赚了一头黄牛。得意之余,他觉得十里铺应当是一个油水很大的地方,所以一大早就骑着高头大马往这边跑。不过,毕竟是昨天才吃了人家的牛肉,因此把话说得非常客气:“陈君,你的聪明大大的。大日本皇军需要三十个壮丁,苦力大大的。”说罢哈哈大笑。
陈天鹏心头怒火中烧,绷着脸不回话。
翻译官赶紧把陈天鹏拉过一旁:“陈兄,你先答应太君,要不皇军就直接进村抓人了。”说到这里,翻译官把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做了个数钱的动作:“太君说了,每个壮丁只要交出30个银元,就可以免去这趟差事。”
原来龟田老鬼子是来讹钱的。这么一来,陈天鹏反而松了一口气。不过,十里铺紧紧挨着衡邵公路,经常遭受日军的顺道抢劫,很多人家都被洗劫一空,连红薯都没得吃,哪里拿得出30个银元?
陈天鹏没反应,翻译官以为他舍不得钱:“陈兄,破财消灾啊。”
“好,好。”陈天鹏回过神来,谓那翻译官道:“你告诉龟田太君,只要不抓壮丁,银元由我来想办法。”翻译官没有动步,一副财迷心窍的样子,眼巴巴地看着他。陈天鹏大悟,与他耳语道:“十里铺的事,翻译官先生多担待一点。你个人的那一份,我单独给你送去。”
翻译官眉开眼笑,挪动肥猪般的屁股跑回去:“报告太君,十里铺的银元大大的。”
龟田正雄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天鹏。
陈天鹏咬牙切齿,龟田老鬼子开口就要900个银元,累遭浩劫的十里铺即便是算上四太公和所有的大户,这档口的恐怕也凑不出这个数。情急之下,陈天鹏想起古叔送给自己的匣子,不由心生一计:“龟田太君,我们这个小小的十里铺,历朝历代出过不少高官,偶尔也留下过一些值钱的宝贝。”
这话说到龟田正雄的心尖上去了,他顿时来了精神:“宝贝的有?”
陈天鹏道:“真正的宝贝可遇而不可求,如果太君信得过,容我花一点时间暗中寻访,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惊喜。”
“哟西……!”龟田正雄开怀大笑,“陈君,宝贝的送来,壮丁的不要。开路!”一挥手,带着队伍走啦。
看着远去的扬尘,陈天鹏大骂:“他妈的王八蛋,我看你还能蹦得了多久,到时候老子剥了你的皮!”秋月打阁楼上下来,赶紧拉着他往屋里走,又给他泡了一杯热茶,然后不声不响地候在一旁。
母亲过来说话:“你可忍着点,别去招惹日本人。”
陈天鹏一笑。这时候,他已经风平浪静,便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桌上码着几本旧书,陈天鹏顺手翻看了几页,又重新放回原处。他回过头去看着秋月,觉得这个女人聪明而又富有韧性,能够猜得透自己的思想,不禁叹道:“你是真的聪明,可惜遍地战火,要不然的话,我送你去读书深造,去做科学家。”
秋月莞尔一笑:“秋月愚钝,其实是个笨女人。”一只小鸟在窗外的树枝上跳来跳去,忽而一惊,扑打着翅膀飞走了。秋月看着空空如也的枝条,心里忽然充满失望。
那一夜,她拒绝了马公子强烈的肉欲,两个人各坐一方,一直说话到天亮。她下定决心要逃出金胖子的魔爪,但她不会跟马公子走。这些年的挫折和际遇使她变得成熟而又坚强,她看得出来,马公子的眼里充满邪恶与仇恨,绝非善良之辈,跟着他走不会有结果。
清晨,金胖子带着几十名警察包围了客栈。然而,此时的马公子已非彼时的马公子,警察刚要动粗,立即冲过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所有的警察被就地缴械。
金胖子被扒光了衣服,腌猪般地倒吊起来。马公子骂道:“猪猡,你这么胖,吸了多少民脂民膏,我来替你消消肿!”一根沾水的鞭子把金胖子打得皮开肉绽。打累了,马公子把鞭子一扔,士兵们立即来了一顿野蛮枪托,生生打折了金胖子的两条胳膊外加七根肋骨。
秋月看着不忍,拉着马公子道:“放过他吧,别伤他性命。”
马公子面露狰狞,拿出一把剃刀在金胖子眼前晃动:“这是你该还给我的!”一顿刀子划过,金胖子满脸的肥肉血淋淋地翻转开来,变成了一片片的红烧扣肉,杀猪一般的惨叫传出了几条街。马公子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刀口上的血:“看在秋月的面子上,今天暂时放过你。不过,我要告诉你,我是来娶这个女人的,我们要办一场天底下最隆重的婚礼,到时候,局长大人可得多多赏脸,过来捧场哦!”
金胖子艰难地把头转向秋月,这个女人是他重金买来的,他把她当成了性奴,每天都变着法子虐待和折磨她。但他不想放弃这个女人,无论是相貌还是灵性,全长沙都没有赶得上她的。
“你……真的要跟他走吗?”
“我要离开这里,我不是你的奴隶,我要过平常人的生活!”秋月饱受蹂躏,再也不愿在毫无尊严和人性的地方多呆一分钟。
城市上空忽然响起了凄厉的警报声,日军的飞机黑压压地扑了过来,成群的炸弹下饺子一般地往下落,士兵和警察被炸得血肉横飞。马公子拉着秋月狂奔,秋月突然甩开马公子的手往回跑,她要去给倒吊在门楼下的金胖子松绑,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马公子只好跟着跑了回来,他高喊着让士兵把秋月拉走,然后自己亲自上去给他的对头松绑。
就在这时,一颗重磅炸弹落了下来。轰地一声巨响,掀起的泥土遮掩了半边天,马公子和金胖子同时坐上了土飞机。
有诗为证:一对情场死敌,双双携手归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