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剁完猪蹄,累得满头虚汗。他用手掌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然后也不洗手,就径直抓起猪蹄块往高压锅里掼。装好锅,大舅又接着生塘火。由于柴火尚带水分,不易引燃,大舅折腾了许久,也没有把火生起来。
赵书勤见电视机下方有一瓶酒精,便拿过来,往柴火上倒去些许,再用打机轻轻一点,立刻窜起熊熊大火来。大舅连忙把高压锅架在火塘上,以猛火炖起猪蹄来。因为燃烧的是生柴,屋内很快就黑烟弥漫。赵书勤被熏得泪水直流。好在柴火燃烧旺盛,烟气渐少,赵书勤才慢慢适应下来。
等待猪蹄成熟的间隙,赵书勤问大舅母亲王慧中最近有没有给过他生活费。大舅说给了五百。赵书勤从身上摸出一沓零钞。那是他平时节省下来的。他清点了一下,一共有两百多。他留下少许做路费,余下的全部都给了大舅。大舅感动得泪水横流,直言还是赵书勤对他好。赵书勤眼睛一酸,也是热泪盈眶。一方面,他为大舅的凄惨境遇感到难过;另一方面,他又为自己无力去帮助大舅改善目前的恶劣生存环境而自责。他多么希望自己立刻就能把舅父从苦海中拯救出来啊。
不多时,猪蹄炖好。大舅又做了一个辣椒蘸水。然后,两人摆碗倒酒,就着猪蹄喝起来。两人喝的是宰喜侗寨农户自酿的米酒。虽然米酒的酒精含量不很高,烈性不很强,但初次喝白酒,赵书勤还是觉得不适应。酒很苦,难以下咽。但他必须咽下去。唯有借助酒精的麻醉,他才能暂时忘却屋内的脏乱差和不愉快气味,从而能够跟大舅打成一片。
酒过三巡,赵书勤面红耳热。才将在蒙晓璐家喝的啤酒酒劲尚未褪去,此刻又在白酒的加持下,赵书勤感觉有些头晕目眩。话语也渐渐多起来。他向大舅控诉起父亲赵德胤包养情妇的罪状来。
“我爸真不是人,居然背着我妈在外面乱搞。”赵书勤恨恨地说道。
大舅沉吟半晌,幽幽一叹,说:“这事我也早已听说了。只是,舅父无能,没有资格去说他。”
说罢,大舅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拼命地咳,额头和脖颈上青筋暴起;双目圆睁,眼珠突出;呼吸急促,满脸涨得通红,但就是什么都咳不出来。
赵书勤连忙舀来半碗清水,让大舅喝下,一边轻轻地替他捶后背。
良久,大舅才平息下来。额头上迸出豆大的汗珠来。他大口喘气。
“舅啊,您以后还是少喝点酒吧。”赵书勤忧心忡忡地说道。
“没事。”大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大舅这辈子唯一能感受到一点乐趣的,就是喝酒了。没了酒,可能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说罢,大舅苦涩一笑。
赵书勤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大舅。他也能感受到,只有酒精的麻醉,才能让大舅短暂地忘掉人生的痛苦,获得一丝可怜的快乐。
两人沉默良久。
“我爸在外面包养女人的事,我希望您暂时不要告诉我妈。我不想让她难过。她也过得也很苦。”赵书勤心情沉重地说道。
大舅叹息一下,意味深长地说道:“我都知道了,她会不知道吗?或许她只是不想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尽量维护彼此的体面罢了。”
两人又继续喝了小半杯。赵书勤嘱咐大舅注意保重身体,便离开了大舅家。
而后,赵书勤来到二舅家。二舅王大二家也不富裕。一家五口住在一座砖混结构的木楼里。木楼有两层,一楼关养牲畜,二楼住人。由于地板接缝不严密,一楼牲畜的屎尿味道直接涌上二楼来,让人一进屋就能闻到一种恶臭。生存环境也极为恶劣。二舅到城里打零工去了。家里只有二舅妈一人忙里忙外,独自艰难地维系日子。二舅跟二舅妈生育了三个孩子。较大的两个是女孩,最小的是男孩。
二舅妈不在家。堂屋里,大表妹王胜天、二表妹王胜地、表弟王胜人三人正在用一口大铁锅炒着干瘪的玉米粒儿。没有油,没有盐,三人边炒边吃,且吃得津津有味。
见赵书勤突然到来,姐弟三人急忙将铁锅盖上。赵书勤径直走过去,掀开锅盖,抓起几颗玉米放入嘴里,咀嚼两口。玉米又硬又苦,味同嚼蜡,根本无法下咽。
“家里没米了吗?”赵书勤关切地问道。目光在姐弟三人身上一一扫过。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爸爸好久都没有给我们送钱来了。家里的米早就吃光了。”表弟王胜人怯生生地说道。他只有五岁。“表哥,我饿。”表弟用乞求的目光巴巴地望着赵书勤。
“我知道。等我一下。”赵书勤哽咽地说道。
他放下猪蹄,擦着泪水飞快地跑到蒙晓璐家,问她借了十斤大米,又飞快地回到二舅家。
赵书勤和表妹表弟们分工合作,他负责炖猪蹄,王胜天三姐弟负责煮饭。不消一个小时,一锅香喷喷的猪蹄出来。王胜天三姐弟也顾不上烫与不烫,一阵风卷残云,把一大锅猪蹄吃得所剩无几。他们是真的很饿。
望着表妹表弟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赵书勤回忆起自己和妹妹年幼时何尝不是如此。那时,父亲在金洞淘金,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家里也是断了炊。母亲、自己和妹妹一连两个星期都不得进一粒米。妹妹实在是太饿了,便去偷人家的玉米来烤。不承想,人家在玉米上抹了农药,用以毒杀耗子的。妹妹吃下去后肚子剧痛,满地打滚。幸亏及时送去医院洗胃,才得以活下来。童年的最大印象就是饿,刻骨铭心的饿。所以,那时兄妹俩最高兴的时刻就是父亲从金洞回来的时候。因为父亲每次回来,都会带来回不少好吃的。兄妹俩可以大快朵颐,把饿瘪的小肚皮吃得圆鼓鼓的。
二舅妈回来了,肩上挑着一担谷子。她原来是借粮去了。
从二舅妈口中得知,二舅王大二在城里打零工,在给人家上房盖瓦时,不慎从房顶摔下来,摔断了两根肋骨,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干不了活,挣不了钱,住院还花去了不少,所以就再也顾不了家里。
家里没了经济来源,眼下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孩子们饿了好几天,没办法,二舅妈只得出去借粮。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家,人家都以各种理由搪塞不给借。最后求爷爷告奶奶,才有一家同意帮忙。这种情况,对于农村出来的赵书勤来说,太司空见惯了。
农村地区,有其淳朴的一面,也有其势利的一面。而后者有时候相较于城市人来说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农村人的自私和势利,甚至可以达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
宰喜侗寨由于人多地少,历来都被粮荒所困扰。在杂交水稻尚未普及到宰喜的年代,宰喜侗寨四百余户,粮食完全自给自足的人家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家哪怕起早贪黑地在地里辛勤劳作,终年不休,也依旧是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粮食富余的人家更是寥寥无几。因此,每到青黄不接时节,宰喜侗寨大多数家庭都需向外购粮食延续日子。
赵书勤家也不例外。由于全家仅父亲赵德胤分到责任田,不到半亩地,却需要养活一家四口人。粮荒就更加严重。父亲赵德胤在金洞的收入又不稳定,经常是家里揭不开锅了,也不见父亲送钱回来。因此,母亲王慧中就不得不经常走门串户借粮度日。
然而,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有时候走遍大半个寨子,也借不到一粒粮食。有些人就是明明在家,也把大门关起来,装作外出干活的样子,门都不让你进。那些平时与你结怨的,甚至还满村满寨地跑去撺掇,极力阻止人家把粮借给你。
赵书勤家就遇到过这种情况。当时有户人家的妇人跟赵书勤的母亲王慧中吵过几次架。两家因此势成水火。当得知王慧中要去寨上借粮时,该妇人就上蹿下跳,到处去诋毁造谣,说赵书勤他们家好吃懒做,给他们家借粮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云云。经过她这么一闹腾,寨子里当真就很少有人给赵书勤他们家借粮了。但也有那么一两家愿意借,前提是借一百斤,收成后要还一百二十斤。为了糊口,母亲王慧中还是必须要借。
然而这还是引起了那妇人的极大不满。她公然扑上门去,呼天抢地地大骂人家为何不听她的话,偏偏要给赵书勤他们家借粮。这听起来很可笑很荒谬,但却真实发生在他们宰喜侗寨。这还不算完。该妇人大概觉得上门辱骂人家还不过瘾,最后发展到拿老鼠药去毒死人家两头耕牛,以泄私愤。不过,恶有恶报。该妇人最终被派出所抓去关了一年年多,还被勒令赔了人家两头耕牛。
所以,在农村,你越是贫穷,人家越是疏离你打击你。大家都把你当成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更不用说找他们借钱财谷物了。因此,赵书勤能够理解二舅妈借粮之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