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三章“窝里斗”
一
父亲的这张致使他陷入灭顶之灾的大字报,堂而皇之地贴在大棚中间,三张粘在一起的白纸从棚顶一直拖到地面。他的落名于渭生三个大字分外潇洒,我那么熟悉。大字报是刚刚挂在铁丝上的,我注意到糨糊还没有干。大棚里静悄悄的,没到午休时间,很少有闲人,只有看棚的叔叔守在门口,他的目光向我投来,漫不经心地扫过又转向别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想父亲起这个题目时一定煞费苦心,四十六岁的人,饱经沧桑,遇到事情却孩子一般六神无主。他急来抱佛脚,竟相信“苦大仇深”也是一把保护伞,能帮助妻子遮风挡雨,渡过难关。
我理解他们那代人的心情,上级党组织一律被冲垮砸烂,还有什么主心骨可依靠。长年的宣传、教育、熏陶,使他们像避雷针把雷电引入地下一样,导入俯首听命的深渊,早已失去了内心的自由,坚信不疑党就是组织,组织就是党。党可以指挥枪,就可以指挥政策、法律、工作和生活,况且他们也认为自己就是党的儿女。连一个小学生做作文都明白“党”这个字的重要性,不管写什么题材一定要在结尾写上:“听毛主席的话,永远跟共产党走。”老师准给你打高分。党高于一切,是大脑,神经中枢,你是她的四肢、手臂和腿脚的延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必动脑执行就是了,否则为什么人人都要“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设想一个人心灵中连私字的闪念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悲可叹的是,人的脑袋明明长在自己肩膀上,却从没有独立思想过。许多我父亲那样能以血肉之躯反抗那场浩劫的老战士,临死之前还留下血书,诅咒发誓自己绝没有过私心。
母亲向来谨小慎微,守口如瓶,不该说的从不多说一句,不像父亲喝多酒,七百年的谷八百年的糠都抖搂出来。母亲持有大多数人的观点和报纸上的看法,当大多数人的看法改变时,她的观点也会随之改变,即所谓的“随大流”。她常常总结经验:“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历次运动挨整的,都是些直来直去的炮筒子。言多语失,你把话憋在肚子里烂掉,实在憋不住就放个屁,别人还能扒开你的心看看是红还是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父亲不以为然地反驳母亲:
“都你这样,人不就憋死啦!”
父亲的大字报大意是:孙志刚是从小讨饭长大的贫雇农女儿,我和她从战火中走过来,一起出生入死,患难与共,作为丈夫我最了解她。二十年来孙志刚一贯忠于党和人民,我相信她是好同志。如果她执行了错误教育路线,请大家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孙志刚理应诚恳接受。奉劝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不要罗织莫须有的罪名上纲上线,甚至进行人身攻击。我们可以通过同志式的批评帮助给她个机会改正错误,以便更好地为人民服务。父亲的观点有理有节,一个人有批评和自我批评的自由,父亲也有阐明观点的权利。但在那黑白颠倒的年代没人理解,也根本不想理解他的心声。父亲无异螳臂挡车,自不量力,他的大字报一下子变成引爆群众积怨的导火索,直接造成自己的死因。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先是为父亲喝彩,他真是个敢仗义直言的丈夫,使人感动,讲得痛快淋漓。我认为母亲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凭什么污蔑她是坏蛋。她曾是个战士,可平常连鸡都不愿杀,遇到要饭的总留下他来吃一顿饱饭,吃过饭再给人家带上些东西。接着我又想起母亲劝过父亲,千万不要跳出来引火烧身,父亲却公开出面为母亲辩解了。我本能地感到他这张大字报要出问题,脑子里闪过个主意,撕下来向母亲报功。
我隐藏在两排大字报中间,扒开道缝隙窥探,看棚人去门口和熟人聊天了,正好下手。又进来一个女人,我缩回手,沮丧得要命,外面刮起大风,风钻进大棚吹得大字报哗啦哗啦响,那女人专心致志看大字报,根本没注意一个孩子干什么。午休时间就要到了,我急得额头冒出汗珠,用凳腿压住大字报的一角一蹭,哧啦一声头顶上的纸张撕裂开来,整条铁丝都摇摆晃动。大字报落在脚下,还有一块纸头留在上面。我摆出无意间刮掉大字报的假相,揉作一团揣进怀里,肚子鼓鼓胀胀像个孕妇,抱起凳子顶着肚皮朝外走去。迎面碰上看棚人,他擦肩而过时看我一眼,我做贼心虚地加快脚步,见他走进棚内撒腿就跑,没想到膝盖疼痛难忍,只得又扶着凳子一点点挪动。
“小孩儿,站住。”看棚人大步追出门口,扒开我的衣襟,展开揉成一团的大字报,抬起眼睛盯着我。一个孩子玩的小把戏怎么能瞒过成人的眼睛,他看到父亲的大字报被偷,立即断定是我干的,厉声问道。“偷大字报干啥?”
我被钉住一样,吓得心揪成一团,脸上露出很不自然的表情,图穷匕见了。
“说!”
“玩。”长这么大头一次偷东西,我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吭吭哧哧说。“好玩呗。”
“不对吧?”我的解释不能让他满意,“捣什么乱,你说实话。”
“想卖废纸。”
“那也不能撕大字报呀,”第二个借口有谱儿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不习惯撒谎,脱口而出:
“于渭生家的。”
他恍然大悟地举起拳头,再不仅仅是严厉,几乎是怒气冲冲吓唬我道:“好啊,小兔崽子,我告你爸去!”
我如遇大赦,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