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道我送礼送出了名堂,我澄清与否,也并没什么人信,只道天地知晓,莫让小人得逞才好。
——张秀才
一
张秀才此人,原是不叫张秀才的,毕竟走入新世纪,哪里还有什么秀才探花之类的迂腐事,只因他性子怪,人又刻板,脖子上挂一副旧时的圆形咖啡色镜片,满嘴都是古人曰云云,人人笑他是秀才,他听了也不恼,由着去叫,久而,却是只记得张秀才,张秀才,忘了他原本的名了。
老王是张秀才的邻居,天天见着面便变着法子捉弄他,怪叫着叫他一声酸秀才.顶圆的脑袋里不知装了什么,却是精明,知道张秀才在厂子里做看门的活计,便更不用正眼瞧他。偶尔张秀才找他问事,也多是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短短一截烟屁股,“酸秀才你这看门狗……”
若说不气是唬人的,张秀才一面一直告诫自己好歹读过几日书,跟他老王是不同的,一面心里拧着劲儿,擎等着爆发。
“酸秀才呦。”老王顶一顶小圆帽。裹着大棉袄,一脚踹开门,门晃悠几下,发出凄厉的叫。张秀才在读论语,被惊的浑身一抖,“你来做甚?”
“来见见你。”老王自顾自坐下,拿了桌上仅剩的一块糕点,两三下塞进嘴里。
张秀才皱紧了眉,放下手中书。
“你今儿竟有空来见我?”
“本是没空的”老王摆了摆手,端起一茶壶,对着嘴儿饮起来,待他喝完,把壶甩了一边“我马上要升了小组长了”用袖子擦了嘴,神神秘秘道“我这是与你亲近,来告知你一声,日后要是有求,我若心情好,也可……”
“恭喜呐”未等他说完,张秀才便张了嘴,淡淡道出几个字
老王碰了软钉子,哪里受的住,骂道“你这穷酸没出息的东西,要日日捧着你那论语庄子做老婆么?”
知他在讥讽,张秀才撇了嘴不去看他,呐呐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呦,可原谅我这家雀有眼无珠,可我看你也就做得一看门狗。”
“你……”张秀才张大了口,眼睛瞪得发圆“你欺人太甚!”
“如何?”老王挺直了腰杆,又踹了门走了,张秀才气的紧,手里攥著书,狠狠拍了桌子。“不过一个小组长而已”心里想着,自觉憋着郁闷,便端了笔纸,洋洋洒洒写了三千申请书,找了信封封了,大摇大摆塞进了厂长信箱。
二
张秀才这几日在读论语,读到“君子无所争,一一必也射乎〃时心颤了下,又细往下看“揖让而开,下而饮,其争也君子”时,又宽了心,自觉心中坦荡,也对得起“争也君子”的话,若是厂长批准,自己乐得做个小职位,叫他老王狗眼看人低!
心中正解气,见老王垂头走进来,无力的关了门,颓然坐于椅上,脸上灰白一片,竟连那顶圆帽也不见了
“怎了?”张秀才问了。老王只堪堪抬头,复又低了头,照旧去拿那茶壶,倒时却不见一滴水,扫兴将壶放于一边,复抬头,“我这一肚子苦水不知去找谁来说,只好来见你”
“诺……”张秀才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听他继续说〃我被不知什么人物算计了……”
“如何算计了?”张秀才心下疑惑
“如何?我怎知,却是妄费了我的心思”
“还有下次的”
“下次?下次难道要我卖了房砸了锅去送?”
老王怪叫一声,又仿佛说了什么冒失话,捂了嘴,敲了张秀才的头,“刚听了什么?”
“只听……”未等张秀才说完,老王便又用手敲了张秀才头,张秀才自知武斗不过,便只改了口“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这才好,”老王眯了眯眼,“秀才,你可要记得你我邻里的情分。”
“记得的。”张秀才应着,见老王又甩了身子横出去了。
复过了几日,张秀才照常骑了车去上班时,便觉有人议论,开始还不在意,全当是妇人闲话,待进了厂子里,议论的人更多了,还有些戳着他的脊梁骨骂的,他只道平日里被人挖苦还不够,竟要被骂么?顿时来了气,撇了车,走进人群里喊“我是多了或少了手和脚么?我是长了一只耳么?”
“你呀,你是缺了德行”
“你凭什么这样说得我?”张秀才被这一句话气的厉害,四处张望着声音的主人,却只见一张张脸孔里都是带着不屑与嫌弃的。
“你们……你们……”张秀才气极了,竟几乎讲不出话来。
转头见了老王,像是见了救命的稻草,一把拉住他胳膊“我可还记得你我的情分啊,他们不知怎的冤了我呀”
“呵”老王闪到一边,斜着眼睨他“自己做的事还不许人讲么?”
“我做了什么?”张秀才道。
“你做了什么自己清楚〃老王唾了一口,对众人道,〃大家都散了吧,瞧什么?没见过官儿么?”
眼见人群骂骂咧咧散了开,张秀才只觉全身无一丝力气“老王,老王哥,我哪里惹着他们了?”
“别与我装糊涂”老王瞪了眼,“你暗地里使绊,我认了,也报了仇。没让你太难堪算是不负你我的情分,日后莫要说认得我”
却见老王似笑非笑对他拱了手,弯了腰“日后您多担待,小的我一家几口,小组长莫要为难吧”
后退几步,直了身子,复冷笑一声,只留下个背影。
张秀才只觉得身冷心也冷,这本大晴的天似是阴了下来,要下起雪来。
三
张秀才做了小组长了,可他却日日受着折磨,有人当着面阴阳怪气的骂他,有人写了信说他卑鄙可耻,他郁闷的极了,却无处发泄。这一日厂长来找他,要他把工作计划交了,他坐在办公室柔软的进口沙发上神游天外,精神恍惚
“小张”厂长叫了他一声“心里有事?”
“有的”张秀才向来不擅掩饰,抬头道“厂长可是见了我的申请书?”
“……见了“厂长沉吟半响,古怪的笑了笑“够厚重”
“厚重?”张秀才蹙了眉,
“可不,”厂长笑容更古怪了“我原只知人口中张秀才古板,那一日才知了你是深藏不露。”
“我何时深藏不露了?”张秀才眉皱得更紧
“这事你我知晓就好,何必张扬?官场上这些事,怎么说的清楚”
“怎么就说不清楚了!”张秀才拍了桌子“鄙人三千申请书您可读过?”
“呵,既然你把这事挑明了,我也不必顾及了,三千元我见到了,小组长也让你一个只配看门的酸秀才做了,还要如何?非要做我的位子不可?”
“哪儿来的三千元?!”张秀才叫道,“仅三千申请罢了,哪里来得三千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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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作的厂长,这污腐的败类,这社会的渣滓,我竟想着让你提拔,倒是我做了白日梦”
张秀才摔了门出去,走一路,想一路,忽然拍了头,高喊道“该死的老王才送了礼呐,他说要砸锅卖铁的送呢!老王才送了礼呐!”
“酸秀才,这是疯了罢!”
“还污蔑老王呢!若不是老王,咱们哪里能知晓他这假秀才送礼的事?”
远处张秀才仍在喊,“老王才送了礼呐!送给那败类了呐。”
下了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