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识叶大夫
深秋的北方,大地失去了青纱帐的翠绿,在秋风一次次的撕扯下,宽阔的平原变得到处一片干黄。人们重新把土地耕翻耙平,把新的种子播撒在大地上。祖祖辈辈年年月月,这里的人们就是这样在生存的土地上,不断播撒希望,收获果实,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辛勤的劳做着。不管遇到多少困哪,遭受多少打击,他们都不气馁,他们总是相信明天是美好的,为了希望泼洒多少汗水都是值得的。
秋季的收获以经大都到了村里的打麦场上,离变成人们的食物只差一步之遥。然而人们并不急于去加工这些秋粮,而是把他们晒起来,挂起来,囤起来,让大自然慢慢风干它们的水分。人们全力以赴的是在抢种小麦,在为明年的希望和快乐准备着。
由于昨天跟着社员抢种了一天小麦,我累得腰酸腿疼,拉了一天石磙,肩膀都快磨掉皮了。石磙虽然不大,只为了把播种好的麦种压实,但一趟趟反复在地里跑,像在大地上划平行线,一天不知走了多少路,反正两条腿都已经麻木了,收了工我也不知道是怎样摇晃着走回来的。晚饭吃了俩窝头,喝了一碗菜汤后倒头就睡,睡得一夜连梦都没做。
早上起来一睁眼,就觉得哪不对劲,窗户纸都亮了,二爷爷还在我身边躺着,平常这时候早下地做饭了。“二爷爷怎么啦?天都大亮了,还睡呐”?我起身轻轻摇了摇二爷爷。二爷爷背对着我,没有转身,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胳膊指着下身说:“腿疼,疼了一夜了,我再睡会儿,你吃完饭去跟队长说一声,我就不出工了。”
啊,二爷爷病了,昨天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我隔着被子摸摸二爷爷的腿:“是这儿疼吗?”“左腿,左腿疼。”我慌忙穿好衣服,从土炕上下来,走到二爷头前,看到二爷爷闭着眼,紧锁着眉头,下巴上的白胡茬子一动一动的,很痛苦的样子。我心里一沉,有些慌神。“二爷爷我带您去医院看看吧,您说,是去乡里还是县里?”对附近哪有医院,我还真不知道。虽然这是我的故乡,但实际回来还不到一个月。“没事,别担心。”二爷睁开眼,用手支着土炕从被窝里起坐来。“待会儿,你到大队卫生室请叶大夫来一趟,扎扎针,要不了几天就好了,每年一入秋都这样。”“您这是老病啊,关节炎吗?我找车子推您去吧。”“不用,你只要和叶大夫说一声,他准来。”“那好吧。”我的心平静了一些。
我二爷爷就是我爷爷的弟弟,一辈子没结过婚,因此没儿没女。我亲爷爷去世早,我都没见过面,心里一直把它当爷爷对待。二爷爷虽然快70岁了,但平时身子骨还算硬朗,在生产队菜园子干活,每天能挣8个工分,而我每天10个工分。他自愿少拿2工分是为了早点回家给我做饭,快一个月了,二爷爷一次饭也没有让我做过。我说:“那您先躺着,我来做早饭。”“不用了,粥已经熬好了,在锅里。”二爷仰着脸,用手指着火炕前的锅台。我扭回头看看锅台,锅盖边上冒出丝丝热气,灶口露出几根没烧完的柴火,一闪一闪的透出点点火星。“您什么时候熬好的?真是的,腿疼还下地做饭,不会叫醒我吗?”我心里一阵愧疚,都二十岁的人了,睡得这么死,二爷忍着腿疼下地做饭我竟不知道。我掀开锅盖,少半锅金黄色的玉米渣子粥已经熬好了。粥边上还扑哧扑哧的冒出少量气泡。
我是高中毕业从郑州下乡插队回到这里的,这里是我的故乡。本来我想跟同学一起去信阳插队,可父亲非要我回原籍房山。他说:“我问了,下乡政策有规定的,可以投亲靠友。咱老家离北京不远,生活习惯也熟悉。老家你二爷爷孤身一人,你们爷俩也好互相照顾,比去信阳山区强多了。听我的,就这么定了。”我自小怕我爸,在他面前我从不敢顶嘴,我只好屈从了。就这样,我一个人从郑州回到房山,成了与二爷爷相依为命的生产队社员。
我们住的村子叫三河庄,属房山县周口店区。这里距北京120华里,离县城20里,是平原与山区的交接地带。全村6个生产队1500多口人,也算是个较大的村子。村里的农田大多在平地里,而大部份农户的住房都在土坡上,而且很分散。村东有一条小河叫马刨泉河,水不深很清澈。住的较近村民每天在清晨到河里挑水吃,他们说这河水比村里井水甜。而我们吃的就全是井水了,因为我们住在村子中间,离河比较远。
我匆匆吃了一碗玉米糁粥,又给二爷盛了一碗,切了几片咸菜,一起放在炕头上,然后到大队卫生室给二爷爷请大夫。大队卫生室就在大队部斜对面,离我住的地方差不多有二三百米,我还是头一次到卫生室来,只见在街南面有一处三间门面的砖瓦房,房很高,房前有四根油染剥落的大柱子支撑着宽大的廊檐。门前有三层马牙石的大台阶,没有牌子连标志也没有,我是打听着才找到的。
我走上台阶,进到屋里,呵,好宽大,跟一般农户的房子一点不一样。好像一个大庙改建的。屋子右手摆一张长条桌,再远靠墙是一溜暗红色的中药柜。一个个子高挑的年轻女子正弯腰整理着地上的空口袋。正面往里左右各有一个门口,门上挂着半截白布帘。里面肯定还有两间内室。“你找谁呀?看病吗?”高挑女子直起身问我。“哦,我找叶大夫,给我二爷看看病。”“你二爷是谁呀怎么没有见过你?”“我二爷叫余永春,我是他孙子,刚回乡的。”高挑女子显出惊讶的表情,“哟,是余二叔的孙子啊,听说了,听说了!5队来了个知青,就是你呀!”我的脸有点发热,面对初次见面的一个年轻女子,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好。听她管我二爷爷叫二叔,肯定大我一辈。只好点点头,笑笑,算是回答。“叶大夫在里面,你进去吧,大清早你第一个,再晚点,你还真不一定找得到。”我向里屋门口走去,回头看了高挑女子一眼,心想;这老家的女孩子这么爱说话,见了生人一点也不害羞。
我挑开左手的门帘探头向屋里看了看,这是个三通间的大屋,左右两门是通着的。屋里窗户很大,光线很明亮,刷的很白的墙上,挂着人体针灸图和大队卫生室工作条例。屋里摆着三张桌子。桌上有血压计,温度表,针灸盒和一些书。两个男人各自坐在桌前,低头写着什么。都穿着便服,没有穿白大褂。
“请问,哪位是叶大夫?”我尽量小声地问。
“我是,你是余二叔的孙子吗,余二叔怎么了?”
其中一个中年男子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看样子刚才我跟外面的高挑女子说的话他都听见了。这就是叶大夫啊,我端详了叶大夫一眼;穿着灰色中山装上衣,长方脸,分头,不胖不瘦,戴付眼镜,上衣口袋别着支钢笔,脸上带着笑意,说话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吐的很清楚。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农村土医生。倒像城里学校的语文老师。
我把二爷爷腿疼的情况,向叶大夫讲述一遍。叶大夫偏过头对另一个年轻点的男人说:“三虎,你看一下家我去给余二叔看看腿。等会儿3队的保二爷来了,你给他换换药,手轻点,那老爷子脾气可有点燥,别让他不高兴。”说完,把针灸盒放在药箱里,提起药箱对我说:“走吧,”先我一步走出了房门。我急忙追出去,接过叶大夫的小药箱帮忙背着,向我们5队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我尽量靠近叶大夫,想跟他说说话,拉拉近乎。请人家上门看病先建立点感情总是好的。谁成想一路老有村民和叶大夫打招呼,一个个脸上堆着笑,点头哈腰,好像碰到多大的官似的,弄得我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回到家门口,我先一步推开房门,说了声:“叶大夫请!”叶大夫也不客气,抬脚走进屋内,就跟进自己的家似的。我回乡前父亲千叮嘱万嘱咐,告诉我,老家虽然是在农村,但礼数多的很。平常和长辈人说话必须称呼“您”;进屋必须让长辈先进;坐桌时,年长者坐上首,晚辈坐下首。给长辈倒茶后,要先倒退两步再转身,不能扭头就走,把屁股对着人家;问路打听事时,先要称呼:大爷、大妈、或大叔,可不能喊“哎!往哪怎么走?”那人家一定说你没大没小,没教养,不会理你。说了好多,我也没记全。总之要礼貌当先,礼多人不怪的意思。等我回到老家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这里尊老之风非常普遍,很多细节连十几岁的孩子都知道。可见这里的传统教育根扎的很深。所以我说话时处处小心不能叫人说咱没教养。
进了屋,看到二爷爷已经穿好衣服,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脚。叶大夫叫了声“二叔”,蹲下身在二爷爷的湿漉漉的腿上用手指按了按。“叶大夫来了,又麻烦你跑一趟。”二爷爷急忙用一块布把脚擦干,我放下药箱,扶着二爷爷坐到炕沿上。叶大夫问:“疼的厉害呀?”“可不,昨晚上疼了一宿。”二爷爷回答。“是酸疼还是扯着疼。”“像过电,从大腿跟向下,一跳一跳的疼。”叶大夫坐到二爷爷身边,给二爷爷号脉,凝神静气很是专注。过了几分钟,叶大夫走到靠墙的八仙桌前坐下,掏出钢笔和一片白纸,往上面写着什么,写好对我说:“你到卫生室拿药,我这就给你二爷扎针,没事,几天就会好的。”我说;“谢谢叶大夫,让您费心了。”然后拿起小白纸,向屋外走去。走到门口,听到二爷爷喊我说:“拿完药,到大队供销社捎包茶叶回来”我说:“唉,知道了。”
去卫生室的路上,我打开小白纸看了看,上面写着有十几味中药。那字写的十分清秀,一笔一划像小楷,比我这个高中生写的好看多了。我心想,这个叶大夫可不一般啊。
拿药回来的路上,我又拐到大队供销社去买茶叶。还是二爷爷想得周到,大夫上门,连茶水也没有像什么话。走进供销社大门,看到有几个人正在买东西,其中两个我认识,一个是我表姑,一个是我们生产队的贾二蛮子。我先跟表姑打招呼,叫了声;“表姑,买东西啊?”表姑说:“打点酱油买点盐,你买什么?怎么没出工呀?”我说:“我二爷病了,腿疼,我给他请了个大夫,来买包茶叶。”“哟!哪个大夫看的?”“叶大夫看的,现正在我家给二爷扎针哪”“那就没事了。叶大夫一去手到病除,你就放心吧。”表姑快人快语,很有北方女人的特色。这时贾二蛮子凑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说兄弟,叶大夫到你家看病,准备给他吃什么?咱这的规矩,请叶大夫看病,白面烙饼摊鸡蛋那是少不了的,有钱的话再买瓶二锅头就齐活了”“啊!还要管饭哪?”贾二蛮子把手里的半个向日葵放到柜台上,伸着脖子对我说:“我说大知青,你二爷也没告诉你咱这儿的规矩?这一扎针带推拿,再拔个火罐什么的少说也得两个钟头,赶到吃饭点,你让人家叶大夫饿着肚子走啊,好意思吗?”我一脸懵然,不知怎么回答。表姑看到我为难的样子对我说:“没事,你先回去,一会儿我去你家给叶大夫做饭。”我喃喃的说;“家里没白面了,也没鸡蛋了怎么做啊”?表姑笑了,说:“我知道,我知道,有表姑,别为难。”等我买了茶叶,表姑提溜着酱油瓶子跟着我一起走出供销社大门,在街上拐角分手时,表姑对我说:“我家里白面,鸡蛋都有,这酱油就是拿鸡蛋换的,待会儿我一块带你家去,午饭我来做。你别操心,也真是的,两个光棍,哪像个家啊,早点娶个媳妇吧,也有个做饭的了。”说完笑哈哈的走了。说的我脸都红了。
当我回到家,见二爷爷头朝里躺在炕上,两条腿伸到炕沿上,腿上扎着十几根针。叶大夫正坐在小凳子上给我二爷在脚上按摩。怪不得二爷爷大清早洗脚,原来是怕弄脏了大夫的手啊。我把茉莉花茶沏好,放到八仙桌上,就站在桌边看叶大夫给我二爷治腿。只见叶大夫一边在我二爷爷脚上腿上捏,一边和二爷爷拉家常。
我在郑州的时候也到过医院看过病。那里的大夫都穿白大褂,戴大口罩,一脸的严肃,问病,开药。没一句多余的话,完全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
可看叶大夫和我二爷倒像是亲戚和朋友,两个人说着说着还笑起来。
捏完腿,叶大夫站起身。我赶忙端上一盆热水让叶大夫洗手,又拿自己的比较干净的毛巾给叶大夫擦手。然后请叶大夫坐到八仙桌前喝茶。我则毕恭毕敬的站在一边。叶大夫看看我,微笑着慢条斯理地问:“今年多大了?”我赶紧忙答道:“快20了。”“大小伙子了,回来插队还适应吧?你二爷的腿不好,你多干点家务活,别让他再累着了,更别把腿着凉。你拿回的草药记着每天晚上熬熬,给你二爷连熏带洗,洗出汗就睡觉。我每天来给他扎一次针,过几天就好了,没事,放心吧。”我边听边点头,努力让自己脸上带着微笑。“这孩子,挺规矩,能成,好好干吧,在农村好多事都需要你们有文化的年轻人干那。”“您喝茶,您喝茶”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顾着让茶。
“二叔在屋吗?”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表姑来了。我走到门口,拉开门,果然是表姑。只是表姑用两手端着个柳条编成的簸箕,里面是白面和几个鸡蛋。表姑走进门,先和叶大夫打了招呼,又走到炕前,对二爷爷说:“二叔腿又疼了,也不说一声,在供销社看见胜子我才知道。”“胜子”是我小名,长辈们都这么叫,显得亲近。二爷爷在炕上挺了挺身子说:“没事,别大惊小怪的,就是昨天浇菜园时着点凉,让叶大夫治治,几天就好会好了。”“那是,叶大夫的手艺谁不知道啊,我这多年胸闷气短的毛病还不是叶大夫看好的。可您也得掂量掂量自己,都快70岁的人了,还以为年轻啊,你一病不是给胜子找事吗,他爹妈在河南不定多担心哪,你说是吧?行了,你们聊着,我到那屋给你们做饭去。”二爷欠起身子说:“你看你这是……”“别这是,那是的,谁跟谁呀,你俩大男人吃一个人口粮,白面早就吃完了吧?跟我还客气,真是的。”说完表姑到耳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