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灰麻雀

  一

  文落高中没毕业就去了城里的姑姑家,找工作四处碰壁,更别说好的工作了,她一脸愁容,姑姑也陪着她唉声叹气。山区贫穷落后,如果父母有钱她可以复读,穷得生疼的家,每一口呼吸都是咸菜疙瘩味。文落不愿再回到那里,等她的是没拆洗的被单被套,父亲永远洗不净的臭脚丫子味儿,唯唯诺诺的母亲,做不完的家务活。

  姑姑手中做着记录,进货账目令人眼花缭乱,姑姑却记得一丝不苟。姑父领着人家的大闺女跑了后,姑姑咬牙盘下一家超市,规模不大,赚的钱足够维持姑姑和表哥欣和的日常开支,还能剩余一些当零花销。

  "要不,你就别到处找事做了,这超市卖货的差事就交给你了!”姑姑停下手里的笔,伸出胳膊捶了捶自己的老腰。

  “姑,我可以吗?欣和表哥没想法?”

  姑姑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你欣和表哥最近和女友闹得鸡犬不宁,哪有心思管超市?唉!真是冤家啊!就这么定了,你不明白的地方,我告诉你,慢慢熟悉就好了。”

  文落十分珍惜这个机会。她蹬着那辆破旧三轮车去进货,穿过大半座城市,上货架,整理账目,点货,卖货。为了超市的生意更好一点,文落在不大的房间里,又设立了一张茶桌,一张麻将桌,中间隔开一堵墙。看到她没白没黑地工作,姑姑笑了。

  文落怎么也想不到,表哥欣和对她有了想法。

  爱情来得太突然,文落猝不及防。

  欣和表哥那段时间不怎么出去吃饭了,闲下来的姑姑去菜市场买来文落和欣和喜欢吃的蔬菜海鲜,来家烹炒煎炸。夏日的黄昏来得晚,顾客基本是五点以后来购货,不管多晚,姑姑都提前做好饭菜,等着文落和欣和回来一起吃。文落人缘好,一笑两酒窝,不笑不说话。来买货的人渐渐喜欢上这个姑娘,她身上山泉水的味道,让久居城市的人找回了乡情和乡音。有时生意忙不过来,表哥欣和就主动帮忙。欣和在轧钢厂上班,因为单位连年亏顺,经常拖欠工资,欣和想打报告辞职。姑姑一直不答应,毕竟是国家职工,铁饭碗,一旦辞职了,以后有什么福利政策都与自己无关了。欣和熬着,一下班就去超市帮忙。

  文落对表哥只有亲情没有恋情,从小学到高中,她唯一的恋情就是一场没有结局的暗恋。至于欣和表哥,之前,他来家里串门,小住几日,陪文落抓蜻蜓,逮青蛙,上树掏鸟窝,用铁锨拍死蛇,找些柴禾烧蛇吃肉,都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

  欣和与女友彻底谈崩了。那晚,他喝了很多白酒,房间里都是推不开的白酒味,熏得文落直打喷嚏。文落回到自己的住所,姑姑又哭天抹泪找文落,说欣和寻死觅活,要她再过去劝劝。

  文落刚进屋,发现欣和正握着一只刀片,对着左手腕比划。文落“啊”地一声,冲上去夺刀片。刀片把文落的手指划伤,血流不止,欣和慌了,扔了刀片,到抽屉里找纱布,裹好伤,抱起文落冲到楼下,在大街上叫住一辆出租车,陪文落一起去医院包扎。

  欣和不许文落上超市,文落说:“表哥,我就是划破了一道口子,没事的。在乡下我什么苦没吃过?”

  欣和说:“以后不要喊我表哥!”欣和生气的样子很凶,文落不清楚欣和为什么不让自己喊他表哥。

  文落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姑姑过来看她,文落忍不住问姑姑:“表哥不让我喊他表哥,表哥怎么了?”

  姑姑笑着说:“那你就叫他欣和呗,反正你们是叔伯表兄妹,不是近亲。”

  文落听出了姑姑的弦外之音。

  文落受伤的食指慢慢愈合了。整个夏天,欣和一直和她形影不离。他们坐在海边的沙滩上,背靠着背,欣和说,“我就是海,愿意做我的海鸥吗?”

  文落说:“海鸥和麻雀不一样的,你是国家职工,我是农村上的黄毛丫头。”

  “有一位哲人说,爱情不分国界,不分年龄,不分地位和种族,在爱神面前,人人平等。”

  文落就笑了,露出白米一样牙齿:“上帝真这么说吗?欣和……你真的喜欢我?”

  欣和转过身,将文落揽在怀里:“听,心在砰砰地乱跳,它向你发誓呢!时间会证明一切,文落,相信我。”

  天上云遮月,海上波澜涌。

  二

  文落成了欣和的新娘子。

  前来贺喜的人很多,基本都是乡下老家的亲戚,唯独母亲没来。

  母亲自始至终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母亲告诫过文落,欣和右边眉毛间长了一颗红痣,这颗红痣正是相书上常说的反骨。母亲不同意已经晚了,生米煮成了熟饭。文落说这事的时候,身上两个月没来了,到医院检查,竟然怀孕了。母亲只好按照村子里出嫁闺女的规矩,做了四铺四盖,又给了文落一个二千元的红包。母亲养了两头肥猪,辛苦了一年才换来这些嫁妆。文落希望母亲去送她,母亲断然拒绝了。

  欣和一口一个妈妈,欣和抱着文落上喜车时,母亲一字一顿,嘱咐欣和:“我把文落交给你了,你有责任有义务爱她一辈子,如果你不珍惜文落,天理不容!”

  文落嗔怪母亲:“妈,欣和一直对我很好的。”

  欣和眉毛中间的红痣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在母亲眼里,那就是一块黑煞。

  日子波澜不惊,文落和欣和很恩爱,夫唱妇随,超市的生意也是如日中天。欣和辞职了,下海经商,搞煤炭批发。

  欣和一年四季奔波在运煤销煤的路上,儿子小瑞出生时,他正在和客户谈判。

  母亲在外孙来到尘世后,拎着一桶土鸡蛋坐车来城里,听说欣和做生意连孩子呱呱坠地都不在,深深地叹了口气。趁着婆婆不在,母亲幽幽地说:“文落,男人的心天上的云,说变就变。你得看着欣和。”

  文落撩起衣襟给小瑞喂奶:“妈,都有孩子了,再说,欣和不是那种人,他就是生意忙,你别担心。”

  母亲挂念乡下那些猪鸡鸭什么的,呆不下,第二天就走了。临走前,母亲再次提醒文落:“长个心眼吧,男人的心天上的云。“

  文落觉得母亲不理解欣和,多心。

  母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欣和回家一次,亲了亲小瑞,扔下一沓子钱,继续上他的路,他要把生意做大做强,他要成为辽南地区煤炭最大的批发商。欣和搂着文落,信誓旦旦地说:“文落,你是我的福星,你来了后,我走了鸿运,我绝对不会背叛你!谁要是背叛你,出门……”

  文落捂住他的嘴,不许他瞎说。

  三

  儿子扶着家里的沙发蹒跚行走的时候,文落的家由原来的六十平米变成了一百六十多平米。欣和回来的次数少得可怜,欣和解释说,照顾生意,时间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一天,文落把孩子交给婆婆,去一家商城购物,在电梯上下来的两个人把文落惊呆了,这个只有在电影电视剧中出现的情节,一览无余地在文落面前上演。一个年龄比自己大一点,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女人,挽着欣和的胳膊,两个人卿卿我我甜甜蜜蜜,就像一对情侣。他们下了电梯,目光交错的刹那,文落手里的皮包轰然落地。

  再多的眼泪都是徒劳的,欣和态度很坚决。女人是某城煤矿老板的妹妹,这些年生意一点点做大都靠人家相助,欣和说,女人对他感情很深,一起在煤矿等煤等车,一起在城市蹲点踩点,风雨同舟,他不能辜负人家。

  文落擦擦脸,只问了一句:“你和我还能过下去?”

  望着熟睡的小瑞,欣和舔了舔嘴唇:“我不想离婚。”

  欣和说这话的时候,右眼眉毛那颗红痣甲壳虫似地抖了一下。文落想起母亲的叮咛,盛着凉茶的杯子“啪嚓”,在大理石地面上跌碎,像一朵凋零的玫瑰。

  欣和说:“我可以在物质上满足你,你和小瑞不会受苦的。如果……需要男人,别让我知道就行。”

  文落将枕套扔了过去:“滚!”

  男人的心天上的云,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只是叹了口气。她不放心文落,把家里的一切交代好,来文落这里做饭洗衣拾掇家务。

  文落的婆婆有了明显的变化,欣和把那个叫千寻的女人领回家,超市的生意文落根本插不上手,婆婆对文落的母亲也是不冷不热,甚至指桑骂槐要挤走文落的母亲

  文落的母亲劝女儿:“还是离了吧,孩子咱不要,带着孩子再找对象是个难题。”

  文落这一次真的哭了,她拧着窗帘,死死地拧着,哭成泪人儿。

  这座城下了一场暴雨。

  四

  欣和坚持不离婚,文落写了离婚诉讼,他还是不松口。

  欣和说,千寻对他有恩情,可她有老公,千寻离不开她有钱有势的男人,他们就是逢场作戏。

  文落嘶哑着声音问:“那你和我算什么?对我公平吗?小瑞马上要上学前班了,老师同学会怎么看待他?这一切你想过了吗?”

  欣和沉默了很久,最后义无反顾地牵着千寻的手上路了。

  文落失眠了。前几年,本该和欣和一起并肩闯荡,可孩子哺乳期不行,现在什么都晚了。

  文落守着小瑞哭了笑,笑了哭,母亲说:“这都是命,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认命吧,为了小瑞,忍着过吧!”

  母女俩抱头痛哭。继续活着,过新的生活,文落想好了

  这几年在家伺候孩子,打理超市生意,没学一技之长,在城市找工作,没有一技之长只能洗碗端盘子。文落去家政处报了育英学校,还有月嫂培训课。那天,文落第一次送小瑞上学前班,回来的路上,一辆载重大货车拐弯时和迎面一辆小面包相撞,把骑电动车的文落掀翻,文落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半空飞舞着,然后无比惊艳的坠地。那一刻,文落清楚自己离死神不远了,她嘴角流血,脸上却是安静的微笑。

  母亲赶到医院的时候,文落正在手术床上。

  几小时过去了,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位男医生满头大汗走了出来:“谁是文落的家属?”

  “我是,医生,我的闺女没事吧?”

  医生皱了了皱眉头,这让文落的母亲想起欣和眉毛间的红痣。女儿就是傻,当初怎么就看不透欣和呢!

  “命保住了,可能终生站不起来了!”

  “我的天啊!”文落的母亲眼前一黑。

  五

  欣和回来不是看文落的,千寻陪在他身边,嘴角挂着傲然的笑。欣和在文落没有失去一条右腿前就写好的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按了大红印泥。房子儿子归文落,千寻已经和她老公离婚,他们想要自己的孩子,他们说,这样做都是为小瑞着想。欣和的母亲想把孙子留在身边,欣和没答应。

  文落的嘴唇咬出了殷红的血:“我要去告你!”

  欣和与千寻冷冷地说:“去告吧!谁也没拦你!”

  文落的母亲上前狠狠地扇了欣和几耳光:“你就是个畜生!记着今天我说的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有一天,你会明白你做的肮脏事儿!你不配做男人,更不配做小瑞的爸爸!你走吧!”

  “呵呵,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不想留。”

  “妈,让他们快离开这里,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

  文落把脸转向窗外,一棵梧桐树的树冠舒展着宽大的叶子,一对红嘴鸟正在筑巢。文落读高中的时候,听生物老师讲过,这种鸟就是人们喜欢的相思鸟。

  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法院的传票下来了,月底开庭宣判,她和欣和的离婚已成法定事实。

  只有一条腿的文落不哭也不闹,她还有小瑞。

  文落的母亲寸步不离,就是怕文落想不开。

  “妈妈,你的另一条腿呢?妈妈,一条腿走路是不是很疼?老师说,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妈妈心里就不会痛了。送我上学的时候,姥姥告诉我,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做生意是吗?妈妈,你带我去看海好吗?你说过要带我去海边,看潮,看海欧,礁石,还有机帆船,妈妈,你说话不算话!”

  “妈妈,你带着我去海边,你答应我的!妈妈,你怎么哭了,你别哭啊!你为什么哭啊?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我没有爸爸会被人欺负的,呜呜……妈妈……

  小瑞伸出小手给文落擦泪:“妈妈,小瑞不许你哭,爸爸不要我们了,小瑞保护妈妈,我是男子汉了。妈妈,你的眼泪怎么越擦越多?俺们老师说,做人要坚强,不能遇到事就哭鼻子,妈妈……你说话啊!”

  “小瑞,我的儿子,妈妈答应你,好好活着,”母子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六

  少了一条就不是完腿整的人,但文落有一颗完整的心。

  欣和因为涉嫌一起诈骗案被逮捕,诈骗金额惊人,文落名下的房子也被充公。文落母子没有了栖身之所,无奈之下,在那条老巷子租了一家平房。为了生活,文落让母亲帮自己开了一个日杂店。那天,小瑞哭着一遍遍地问:“妈妈,咱的房子没有了,住这里黑乎乎的,我害怕!妈妈,为什么晓东家住着大房子,我们没有呢?妈妈,我想要大房子!"

  文落抚摸着小瑞的头安慰道:“儿子,大房子会有的,你要好好学习,等你长大了,学了本事,什么都有了。”

  文落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右边空着的裤管。

  母亲那几天一大早就出去,很晚才回来。

  一周后,母亲高兴地对正在理货的文落说,“新华街道办事处的李大姐是个热心肠的人,呐,明天,滨海市第三人民医院来车接你,给你安假肢!”

  “妈——都是女儿不好,让你跟着受苦啊!”

  “傻闺女,妈再苦再累,只要你好好活着就心安了。唉,都是那天煞的欣和!男人的心海底的针,靠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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