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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彩花七岁

  彩花不是一朵花,她是一株草,一株黄土坡村里随处可见的芨芨草。

  黄土高原上的芨芨草适应性强,耐旱、耐寒,耐盐碱。对土壤要求不严,荒山、陡崖均可栽种。这里的每个词汇,乃至于因其衍生出的每一个画面,不仅涵盖了这种遍布黄土崖头上荒草的习性,也贴切地勾勒出了彩花的成长过程。

  彩花,黄土坡村的女娃子,从娘胎一落地就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

  黄土坡上从来就不缺黄土。彩花这个名字,或许是冥冥之中对她与黄土之间相互依附的准确诠释,也或许是她娘从始至终寄托在她身上的全部心愿。

  很多年以前的那个秋夜,当下体坠涨,腰胯似断裂般一阵阵涨痛时,彩花娘挺着随时临盆的大肚子强打精神将炕上的铺盖和旧篾席都卷起来。娘在土炕皮上洒了清水后,用笤帚一下一下扫去灰尘。然后娘出溜下地,从西房地上的袋子里撮了几簸萁黄土倒在炕上。黄土是后梁上背风处漩在那里的,摸上去细细绵绵的。

  立秋了,那天太阳依旧很大,彩花娘去的时候,黄土还是烫烫的。她脱掉布鞋,赤脚在土窝子里趟了好一会儿。那股热流暖暖地从脚底传上来,一直传遍彩花娘的全身。那一刻,她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劳动后的疲累神奇地一下子消失殆尽。

  将黄土背回家后,彩花娘又用细面箩子箩了一遍,滤去碎草屑和米粒大的小石子。她将大半袋子细绵黄土立在西房地上。

  那天夜里星星在窗户纸外眨着眼睛的时候,彩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世上。伴随着彩花铜钟似的哭声,她娘身下的黄土上淀开了一朵朵五颜六色的花,于是娘为彩花取了花的名。

  彩花近似于夸张的首次宣言让正在拢柴烧火的爹高兴了好一阵子。他将在灶门处炙烤过的剪刀递给五婶,五婶一剪刀下去,为彩花断了脐带。等爹从五婶手中接过彩花时,爹的男娃梦才被无情打破。后来彩花娘常常想,如若从开始就不盼着是一个带把儿的娃;是花是草,都不那么在意,这娃又会长成个甚样呢?

  月子第三天,彩花又哭又闹。

  爹说娃子哭闹,不是吃不饱就是脐带处理得不好,有炎症。按庄户人的话说就是起风了。

  爹还说,欠缺奶水的娘就是一只乏母羊,让彩花来到世上就成了缺粮户。

  娘事先也准备了怯风药。爹找村里唯一的识字先生念过处方,一顿三包,午后娘喂了彩花三包怯风药。娘喂得辛苦,彩花吃得津津有味。可令娘意想不到的是不一会儿,小小人儿口吐白沫,小脸儿腊黄。爹说这娃子不中用了,就用一床破被子裹巴裹巴将彩花放在炕上。爹关门走了,波澜不惊地下地干活了。三天前他已经失望过一回,在爹的心里似乎这个小东西本就不该来。

  爹走后,娘撑着虚弱的身子把破被卷推到炕头上。一下午小彩花都很消停,娘病怏怏地躺着,但她一直自责着,惶恐着。傍晚玩耍回家的大姐解开被子看,彩花小脸儿红润,呼吸均匀,小人儿居然缓过来了。娘的眉头终于又一次展开了。

  几天后,城里一亲戚来家,又念那处方后说:“毛娃子命好大,一包分三顿吃,娃子一顿吃了三包……”

  娘的奶水不足,月龄中的彩花喝了不少小米汤。

  日子一天天过去,疙瘩汤变成了彩花的主要食粮。让娘欣慰的是一个月一个月过去后,彩花翻身,坐立,爬行,该干嘛干嘛,娃绝不含糊。

  几年后,彩花一看见疙瘩汤噪子就发痒,她便埋怨娘,小时候娘给她疙瘩汤灌得太多了。

  转眼彩花长大了,不用娘抱了。娘不抱她,她就疯跑。后来,她家耳房住来几竿子打到的一家亲戚,彩花管男女主人喊舅舅舅妈。

  舅舅家有俩男娃,大男娃大彩花一岁,小男娃小彩花一岁。他俩分别是彩花的男娃哥和男娃弟。三个娃都没上学,一起疯跑,像旋风一样。

  舅舅给俩男娃剃头,彩花也乖乖坐过去,剃了头,彩花成了假男娃。

  旋风早晨刮出去,傍晚刮回来,中间还会刮来刮去地回来吃饭喝冷水。半晌天时,彩花还会刮回家,揭开腌着酸菜的大缸盖子,捞上一个酸箩卜当干粮。男娃哥和男娃弟有时也吃干粮,每人手里攥着半个白面馍。吃干粮时,假男娃彩花也想吃白面馍,于是三个娃换着吃。

  旋风漩起来的风太大,周围邻居取名旋风团。男娃哥是团长,彩花和男娃弟是小喽罗。很快,跳格、打缸和捉迷藏都被刮成小儿科,旋风团开始旋摸着推桶箍。那会儿宽阔的马路上鲜有四个轱辘的车,行驶最快的差不多就是自行车。假男娃彩花推着桶箍专追自行车,人家蹬得快她也推得快,推过去推过来,彩花屁股后面就会卷起一股黄黄的土烟尘。

  彩花桶箍推得好,方邻八近的乡亲都晓得。忽一日,假男娃彩花推着桶箍额头就真的开了花。

  话说那日旋风团遭遇了对家儿——真正的大黄风。说成伸手不见五指是玄乎点儿,但那会儿的能见度的确不怎么样。仨娃子正玩得起劲,忽然“咣当”一声,有自行车摔倒在地上,“啊呀!”一声尖叫,陪着自行车一起倒地的明明白白还有一个小女人。

  男娃兄弟回转身看,假男娃彩花小手捂着额头,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流。让俩男娃感觉硬气的是彩花丢下桶箍,一声不响地跑回家。

  那天家里炕上人多,彩花圪蹴在锅台上,血滴滴答答淋在炕沿脚地上。

  “让娘看看伤到了哪儿?”娘想拉开彩花的手,可她的手偏不离开额头,只轻描淡写地说:“不疼。”

  一屋子的人乱哄哄着,自行车主人三肉子进院了。

  “你不是明天要出聘么?咋还有工夫来窜门?”不知是谁在问三肉子。

  “这不刚去洗了个澡,才要回家,风大,没看见娃,好像撞我车前挡泥板尖尖上了……”

  爹背起彩花往医院跑,黄土坡村幸亏是县城外围的小村子,医院也就半个小时的脚程。

  “真是个变骨头,缝了三针楞是没吱一声!”天黑前,爹又把彩花背回来。

  “桶箍我收起了,不准再推了!”熄灯前爹又撂下话。

  假男娃没了桶箍,男娃兄弟也推不起劲,慢慢地旋风团的桶箍都不见了。但彩花眉骨上的那条疤痕一直跟了她四十年,不离不弃,很是情深义重。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彩花相信这话儿。

  很快,旋风团又上马“新项目”。大人大拇指粗细的一个小树杈上系上两截橡皮筋,皮筋的另一端用一小块动物皮连接上,一个简易弹弓就这样搞定了。

  弹弓是旋风团的新宝贝,白天揣怀里,夜里搂被窝里。旋风团成员打弹弓,属于无师自通那伙儿的。打麻雀,打小狗,打犄角旮旯里的小耗子。打着打着,一不小心差点儿就打出人命来。

  那天下午,旋风团娃们趴在马路护坡上。身旁到处是小石头,仨娃瞄着对面的东西打。房子上的烟囱,椽头子,小树上的鸟窝,瞄一会儿射一弹。娃们兴致正浓时,马路上从东向西过来一辆大马车。彩花一打量赶车人,不是别人,是她爹。辕马和拉套的两头骡子都雄纠纠气昂昂,和她爹一样神气。

  “咱们瞄准大轱辘打!”团长男娃哥下命令。

  “嗖!”男娃兄弟一不留神,彩花的石头弹就射出去了。让彩花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明明瞄着车轱辘的石头弹怎么会高高地擦着爹的鼻梁飞过去?

  爹一愣神,勒住缰绳扯开噪子吼:“你想了结老子这只眼?闯祸的刀片子!”

  刀片子是当地人们对不长心眼儿的女娃的贬称。

  惊魂未定的彩花被爹撵回家,爹怒目圆睁,举起烧火板凳誓要灭了她。幸亏娘在家,将彩花挡在身后:“这不还好好的吗?也没打着你不是?”

  爹呼哧了会儿粗气,骂骂咧咧地赶车去了。娘狠狠地剜了一眼彩花。小命儿算是保住了,但彩花的弹弓子被没收了。

  弹弓打不成,彩花就开始闲转。

  几天后,娘发现彩花早晨洗干净的脸到中午回来时就乌麻窜道地黑了。再按水盆洗,晚上回来照旧黑。娘问咋弄的,彩花也不搭腔。

  娘隐隐能闻到彩花呼出的口气是清爽的,有股香味。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有一天终于被娘发现了。或许彩花大意了,也或许是她乐极必生悲吧,总之,那天晚上娘从彩花换洗衣服的兜子里发现了一颗水果糖,还有几张叠得平展展的彩色糖纸。

  “哪儿来的糖?谁给的?”娘被吓坏了,揪起刚进入梦乡的彩花追问。

  “告诉娘,水果糖是哪儿来的?”

  彩花揉揉眼睛,皱着眉头,没吱声。

  娘急眼啦:“告诉过你的,不能要别人的东西,你记得不?”

  “没要别人的东西。”彩花嘟囔了一句,空气中飘过来一丝香甜的味道。

  “背着牛头还不认帐,还说没要,这是啥?”娘手里举着那颗糖,有些歇斯底里。

  “没要就是没要!”彩花的牛脾气也上来了,声音提高了八度,“我自己买的!”

  “你个不知深浅的东西!你还有理啦,哪儿来的钱买零嘴?”

  彩花看见娘动了大气,再想瞒着也瞒不过去了,只好一五一十地说了实话。

  那天弹弓被爹没收后,彩花还想再做一个,但小孩儿家家的,没有大人帮着做,无论如何是做不成的。彩花无精打彩了几天,开始在村子里里外外闲逛乱转。

  也该她运气好,那天彩花就走到村东北的一处坑洼地,坑边堆了一些黑灰色的砂土,她隐约看见里面有碎铁块。彩花心里寻思,这些废砂土肯定是从附近那个翻砂厂里运来的,砂土里碎铁块应该不会少。

  想到铁块,彩花立马就想到水果糖。

  记得有次那个舅妈(就是男娃兄弟的娘)卖过废铁,换了钱后买了酱油和盐,临了还剩几分钱,售货员扔了两颗水果糖在柜台上。那哥俩一人一颗抢在手中,楞是不给彩花分。后来舅妈好说歹说,男娃哥才咬下小半颗糖老大不愿意地给了彩花。那半颗糖啊,在彩花心里成了世上最甜最香的糖。

  说干就干,彩花回家找了块破布,悄悄地返回到砂土堆旁。右手握着一根粗木棍在土里刨,左手将刨出来的碎铁块捡到破布里。彩花刨啊刨,半天下来破布包了海碗大一包碎铁。彩花高兴坏了,到小河边洗了手,拿着布包就去了收购站。

  收购员姚老汉看了眼彩花,称了称铁块,“二斤,六分钱。”

  彩花拿着姚老汉递过来的钱,兴冲冲地走进糖酒门市。

  “阿姨,买水果糖。”彩花把钱递上去。

  “一毛八个,五分四个。那一分你自己拿回去。”

  售货员拿走那个五分大镍币,放了四颗水果糖在柜台上。

  彩花那天幸福极了,一天吃了四颗糖。她觉得那天就像过大年一样,有糖吃,裤兜里还有一分钱。要知道彩花衣兜里从来没有过一分钱,那天是彩花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自己可以支配的钱,那种幸福感从她的发梢和眉毛梢都蹦跶出来了。

  彩花一个人悄悄地刨了几次废铁,正当她沉浸在无比幸福之中时,舅舅一家搬走了。

  这个大人们看似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给了彩花很大的打击。彩花光顾着刨碎铁,男娃兄弟没有打招呼就一声不响地跟着爸妈搬走了。就像她刨那些黑土一样,悄悄地刨了几天却没有告诉男娃兄弟一样。

  彩花开始鄙视自己,鄙视自己自私,为了独食几颗糖,丢掉了玩伴,丢掉了友谊。确如彩花的烦恼那样,从那以后,彩花与男娃兄弟各自天涯大半辈子,再也没有了他俩的消息,他们之间也再无任何交集!

  舅舅一家走了,彩花再没看见舅舅给男娃兄弟剃头。彩花也再没剃过头。她的头发在一天天变长。

  彩花还是有些沮丧,独自一人在砂土中刨来刨去。刨来的废铁块每次都能换来数量不等的水果糖,但没有了男娃兄弟一起玩耍,彩花觉得那糖果也逐渐没了味道。正当彩花懊恼之时,娘发现了她的秘密。

  “女娃子家,老是捡垃圾,像什么话?”娘长长舒了口气,心又落回肚子里。

  像前几件祸事发生后一样,彩花再没去刨碎铁。

  彩花很郁闷。没事干时,她仍旧闲逛。

  有一天娘对彩花说来换婶家孙女来了,彩花可以找她玩。娘说完后,彩花就去了来换婶家。

  来换婶是个寡居多年的老太太,两家住得不远。彩花每天就去找她孙女玩。玩着玩着,俩丫头就起了口角。俩人互相对骂,那丫头骂彩花爹娘啥话,彩花后来忘了,但彩花骂来换婶是破鞋,彩花一直记得。

  人们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嘛,好听的难听的,真的假的,彩花搞不清楚。但她的的确确也听说过有关来换婶的一些流言蜚语。当时彩花实在找不到骂那丫头爹娘的话,于是就骂了来换婶。

  本来小孩子打嘴仗,互相骂完也就完了,但可能那段日子彩花点儿背吧,事后来换婶竟然找上门来啦。

  那天黄昏,老太太大老远地颠哒着一双小脚吵吵着来了。彩花正圪蹴在窗户墙边看蚂蚁,听见动静后,彩花溜回东屋,揪了枕头躺在炕上装睡,小心脏“嗵嗵”跳得一阵紧似一阵。

  来换婶坐在西屋炕上呆了好长时间,彩花一泡尿都快憋不住了,差点儿就在炕上解决了。

  老太太前后左右地反复抱怨娘:“你说这么大点儿孩子,做爹娘的可得好好管教不是?总这样下去还得了?”

  “那是那是,也怨我叨咕她少,让嫂子生闲气,怨我怨我……”娘和风细雨地赔着不是。

  彩花躺在炕上一动不敢动,害怕极了。她怕来换婶过来撕烂她的嘴。她隐隐约约听到老太太在说到激动处时哆哆嗦嗦着说“要不是看她还小,我非撕烂她的嘴不可”。彩花也怕爹娘的笤帚疙瘩,祸闯这么大,爹娘自然会想起笤帚疙瘩的。

  彩花忐忑不安地躺着,娘忙前忙后地又说好话又烧饭。来换婶和爹娘一起吃过晚饭,语气和缓多了:“说来说去娃还不懂事,但咱当大的还得好好导磨着,要不也不成器。”

  娘立马附和着:“敢情是这个理儿……”

  等爹娘送走来换婶到东屋叫彩花吃饭时,彩花迷迷糊糊地已经睡着了。

  彩花好像听见爹说了句:“入秋学校开学后,给妮子报名吧,老这么野着哪行?”

  “就是,该让她上学了。”娘也说。

  彩花恍恍惚惚地,似乎看见自己走进了学校,坐在了教室,手捧着课本开心地念啊念……

  那年,彩花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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