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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樱

  一阵泠泠的小雨就赶走了连日的艳阳天,秋风一起,夜就不饶人的冷冽起来。跟李秀林初到陈郡的那个夜晚相似,雨滴落在身上,点点砭人肌骨。那时身上唯一一件单衣紧紧包裹着小风——他的妻子。二人一马,私奔至此,在南市摆了一家小小的面摊。你挑担烧水,我当街卖面。生活虽清苦,夫妻俩恬淡度日,并无怨言。每到夜深,将要收摊之际,小风做好最后一碗牛肉面,盛在专用的青瓷碗里,等最后一位主顾的光临。

  街巷零落亮着几点昏黄,外面风啊雨的,几片黄叶卷起,翻滚了几下,堵在沟水头。天地间,苍茫肃寂,唯有雨水潇潇。忽地,灯又灭了盏,街道更暗了些。李秀林猜想,她,大概是不会来了。二人低头收拾了一会儿,发现雨声里夹杂了,像是脚步声。

  远远,一个娉娉袅袅的身影,打着一把绸布伞,脚步并不匆忙,节奏性地踏着雨点而来。慢慢地近了,在老位子坐下来,静静地吃完她的面。道声谢,又打起伞,袅袅娜娜地离开。李秀林并不收她的面钱。

  她常常在南市大街一带出现,逗留在天水桥边,槐树荫下,有时还会打一把绣着粉色樱花的绸伞。一身考究的白底暗花的衣裙,尽管已经泛旧,但洗得很干净。简简单单梳了个圆髻,虽没有什么贵重饰物,不过插着一朵洁白的山茶,有时是海棠,随着季节而更换。只有手上戴着一枚价值不菲的翡翠戒指,与她此时的落魄情境,十分不衬。小风第一次见到那枚戒指,眼睛都在放光。李秀林一眼就清楚小风打的什么主意,她不止是喜欢,她想要那只戒指。

  他不能忘记初次见面,抱着一把箜篌的薄樱,临水而奏,乐声泠泠,似雪山清泉,幽谷清涧,只给人一个孤寂而高远的背影。乐声虽然动听,却无人捧场。刚收进的十文钱,还没捂热,李秀林就拿来打赏了这位卖艺人。她侧过身来,道了声谢谢。由此,李秀林见到了她的脸,那一刹,他来不及变换脸上震惊的表情,而显得有些唐突。显然她已经不再年轻并且饱受岁月的摧残。假如只有背影,她将是多么美好的存在,李秀林叹息。

  邻摊卖杂物的货郎见了,毫无顾忌地对李秀林大声说:“?你新来的不知道吧,她可是个妓女,这么老了,还出来卖,真是不知羞耻。”

  李秀林与小风听了,大为惊讶。

  之后,从你一句我一句的道听途说里,李秀林与小风梳理出来这么一个故事:那时陈郡还是陈国哩,梁陈交战,“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秦楼楚馆的生意依然很好。那时,薄樱年轻貌美,色艺双绝,一把凤首箜篌,一曲婉转歌喉,哪个不拜倒,哪个不折腰。贵戚子弟,文人雅客,莫不以请到薄樱为座上客为荣。不是有钱就可以见得到她;即便见到了,也得不到她的所有。她的熟客都知道她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哪怕是她选中的入幕之宾,即使宽衣解带,也决不献出自己的吻。当朝宰相之子,可不吃这一套。他用手段请到了薄樱,薄樱十分冷淡的态度激怒了他。他给了她二条路,一是臣服,二是毒酒。面对生死,薄樱犹豫了。宰相之子冷笑着凑过去,薄樱后退了一步,毅然夺过了酒杯。宰相之子没想到她真的会喝,她死在自己府上,可不是什么好事。薄樱最后没死成,却毁了嗓子。作为歌姬的生涯到了头,她还有美色,还有箜篌。可是岁月到了头,却不给她留半分颜面。三十,四十,尚有人记得她,可怜她,可她不愿委身。五十,六十,找她的人就几乎没有了。终落个落魄街头,人人嫌鄙。

  倒也不是没有人可怜她。春风楼的老板娘并不介意她过来蹭一顿吃食,可是时间久了,客人们向老板娘抱怨,如果这个老妓女再来的话,我们就不来了,谁知道哪天,就用上了她吃过的碗。薄樱心里雪亮,坦然接受了老板娘歉意的拒绝。

  恶运还未结束,有一天她被几个小孩子用小石子追打,她抱着箜篌摔倒了,箜篌碎了,最后的陪伴也失去了。小风看不过去,喝退了那帮不知世事的孩童。扶起她,又拿出钱来塞到薄樱手中,好叫她去修补箜篌。薄樱看了小风一眼,甩开了她的手,不接受她的帮助,蹒跚着离去。小风愣在那里,一时回不过神来。

  她气不过,回头把这件事告诉李秀林李秀林想了想,说:“那是作为妓女,最后的一点尊严吧。”小风仔细思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过草率。就算是施舍,也不要以居高的姿态,让人难以接受。

  当她再次看到薄樱时,仍旧笑着招呼她过来吃一碗牛肉面,万万没想到,薄樱却挥挥手说:“走开,我不认识你。”

  小风气得够呛,脸都青了,她扭头去白李秀林:“怪不得没人同情她,她就是个老怪物。”

  李秀林温和地笑笑,说:“傻丫头,前几天的事,你都忘啦。大家都不喜欢她,赶她走,你却要请她吃面,大家会怎么想?她这是为你考虑呢。”

  小风叹了口气:“那你说怎么办,我根本接近不了她。”

  这才有了故事开头的那一幕,只有到了深夜,她才能正大光明地来吃一碗面。

  渐渐薄樱与李秀林夫妇相熟。雨季到来,薄樱不能再睡在大街上了,李秀林将一处草棚收拾出来,暂时借给薄樱居住。空的时候说说闲话,薄樱也会聊起一些当年的往事。小风问她,难道当年那么多贵胄子弟,真的没一个瞧得上眼的吗?也不是没有。薄樱眯起眼睛笑了。

  “有一次我在回歌舞坊的路上,被一个歹人劫持。他藏进我的轿子里,逼我打发走追杀的官兵。官兵走了,他就晕倒了。我看他长得英气过人,就把他偷偷带了回去。那时陈梁交战,他是梁国人,我本不该救他的。他伤好后,要走。我舍不得,他也动了情,临走前交给我一枚翡翠戒指,说,等战争结束了,一定回来娶我。可是我没想到,陈国破了。梁军长驱直入,听说带头的将军叫李春城,是……是他。”

  薄樱说到这里,眼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在涌动,不是泪,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梁军优待百姓,除了城中守军杀的杀,降的降,老百姓仍照旧过日子。当时,我很怕他会来找我,可是,我又怕他不来找我。国破了,家也没了,我想自己是国家的罪人。”

  小风忍不住问:“那他,究竟有没有来找你?”

  “陈国覆灭,还有魏国,还有齐国,战事没有结束,我也一直在这里等他。”

  薄樱笑了笑,看起来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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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从容,坦然,没有一丝怨恨。

  小风伤感地看了一眼李秀林,二人无话。

  “你们俩呢,为什么要私奔?”

  小风伸手抚住薄樱的双手,说:“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是青楼出身。李郎家里不同意。”

  一双年轻的手和一双沧桑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薄樱又将小风的手放到李秀林的手里,深深一握,望着他们俩,忽然有老泪堕下。

  那年冬天的雪,来得格外地早,第一场薄雪吹过,紧接着第二场大雪深深地落了下来。李秀林仍旧出摊,将东西收拾停当,就留下小风一人。年事将近,长工回乡,短工就俏手起来,报酬优厚,李秀林想给小风过个好年。

  小风一个人避在风口,忽然想起薄樱来,自从雨季过后,她就主动离开,不愿给人添过多的麻烦。每晚仍来吃面,可是自从那场大雪过后,她的踪影突然从大街上消失了。

  她会不会生病了,甚至会不会死了?小风一顿胡思乱想。晚上回到家,就跟李秀林抱怨:“你说我要早下决心跟她买那翡翠戒指不就好了。现在她失踪了,不知生死。也怪可怜的。”

  李秀林说:“我不是说了,定情信物怎么可能卖给咱们。咱们非要不可,还是得另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能偷,还是能抢?”

  “一个可怜的老太太,你忍心?”

  “这……都怪你爹不好!”

  薄樱随着片片雪花一起随风而去。茫茫大地,白白一片,干干净净。除了李秀林夫妇还惦记着她的翡翠戒指,大概就没人在乎街上突然少了一个乞丐吧。这不,常有的事。

  李秀林打听过薄樱,可是谁会留意一个乞妇的去向,一年后,没什么消息,转眼第二年也过去了。面摊的生意还不错,第三年的春天,李秀林夫妇终于挣了一个店面,不用再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了。

  第一遍桃花开过,天水桥边的几株早樱也开了,盛放着凋零,像雪花飞舞,落了一地。转瞬即逝的美丽,樱花的宿命,这使他俩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薄樱。不知她现在,还好吗?到了五月,樱花将尽,一封信从遥远的南方送到风林面馆,落款薄樱。

  终于得了薄樱的下落,夫妇俩十分高兴。信中寥寥几行,只说她回到了江南老家,平安,并未多言。李秀林与小风当即循着信上的地址,去了遥远的江南小镇。看来那只翡翠戒指,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

  一河分东西,西为乌镇,东为青镇。薄樱家住乌镇,镇子不难打听,人却没有几个知道。李秀林连手带脚比划描述,都不管用。十几日过去了,他们差点要放弃。这时一个打渔的汉子,忽然提到有个老太太跟他的描述很像,不过不叫薄樱,叫谢英。顺着他的指点,二人来到了东门一处黛瓦白墙的房子。敲了半天门,没有动静,二人迟疑着,又敲了一会儿,里面才传来缓慢的脚步声。开门的老人,带着一脸的病容,见到他们也十分惊讶。

  原来谢英正是薄樱,那是她的本名。谢英回到家乡,家里已经没什么亲人了,只剩下几间荒凉的屋子。李秀林并未表明来意,他们见薄樱病了,便留下来照顾。薄樱很感动,虽然她又病,年纪又大,可是还不至于糊涂,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陌生人那么好。

  那天夜色寂寂,窗外,河水潺湲,里头灯色昏黄,一如寻常儿女侍料在母亲的病塌前似的,薄樱握起小风的手,问他们,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李秀林深深望了一眼小风,该是到了摊牌的时候,小风点点头,于是他小心地问:“您还记得李将军的样貌吗?”

  薄樱呆住了,脑海里拼凑起李将军的样子,使了使劲,可是那形象十分模糊。等了这么多年的人,如今连样貌也记不清楚,是讽刺?亦或是悲哀?她回过神来,突然眼前的少年人的眼睛,又坚定又温柔的眼神,仿佛有点李将军当年的风采。

  李秀林见老人凝注着他,于是说:“家父乃梁国定远大将军——李春城。”

  饱经沧桑的老人,早已心如止水,可是当爱人的后人就侍侯在自己身边时,久违的心恸的感觉电流般从中心开始震动整个躯体,她就像一片枯萎的落叶被风卷动了一下似的。

  李秀林忙说:“您别惊慌。我也是看到了您手上的翡翠戒指,才认出来,你是父亲死前念念不忘的女人。因此,我们夫妻,才对您格外照顾。”

  “你说什么?”

  “十年前,父亲在战场上负伤,回来后不久就去了。他死前曾说,要母亲去陈郡接一个叫薄樱的女人回来。母亲答应了,可是李家不同意,因为听说了您的身份。那翡翠戒指是李家祖传之物,世代只传儿媳。足见,父亲对你情深义重。”

  “我没听说他……他死了……”

  “战场瞬息万变,主帅负伤而亡的事,不能不被瞒了下来。我叔叔代替父亲,继承了定远大将军。”

  “谢谢,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

  良久,她才说出这一句。老人的眼里含着泪,她像孩子似的哭了几声,随后又收拾姿态,恢复了镇定,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像花开一样温暖。

  在李秀林他们的照顾下,薄樱的病很快就好转了,她的身体还很硬朗,脸泛红光。不过夫妇俩的盘缠用尽,因其中一半打算留给薄樱。白天他们会出门去做一些短工,来挣回去的路费。如今已是暮春时节,可江南小镇仍是一派明媚风光。就这样暖洋洋的坐在春光里出神,风淡淡,柳青青,醒来时,杏花拂满头。小风甚至想,不要回北方,不如就在这里过一辈子。还来不及将决定告诉薄樱,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那天回到家,薄樱像往常一样躺在门口的椅子里,手里握着蒲扇,眯着眼,很安详的面容。在她的家乡,这叫做喜丧。

  小风从屋里拿出二封信,一封是薄樱的遗书,她交待翡翠戒指要传给小风,另外,还有一封,嘱托务必焚于李将军墓前。

  料理完薄樱的后事,二人也踏上了返乡的之路。不过不是回陈郡,而是回梁都城,定远大将军府。听说是大少爷回家来了,李秦氏亲自出门来迎,只是看到小风时,略显不快。她拥着儿子进府,一眼都不看小风。李秀林进去之后,发现小风仍站在门外,又退出来,挽着她进了府。

  李春城坐在首位,神情严肃,一言不发。

  李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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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小风一起跪在他面前,他举起小风的手,给父亲看那枚翡翠戒指,并说:“您说除非我找回失落的家传戒指,否则小风不能过门,如今我做到了,也请父亲兑现承诺。”

  “你这个忤逆子!”

  “父亲,您也爱过妓女,难道你忘了?您不敢做的事,儿子替你做了。”

  “你!”?李春城气地跳起来,手直抖,厉声说:“一个妓女,也想进大将军府,真是反了,反了!”

  “父亲!”?李秀林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他别过头,沉重地说:“薄樱等了你一辈子,吃尽了苦头,你可知道?”

  李秀林说完将小风手上的戒指褪下放进木匣,连同木匣中的信一起掷于案首,然后再次带着小风冲破大将军府门,他想这回,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秦氏追了二步,连衣袂也没碰到,只得站在原地低声地抽泣。

  到了夜里,李春城竟然有些睡不着,看到窗外月白如昼,不觉披衣而起,小心绕过夫人,走进庭院里散步。他独自坐在树下,拳头紧握,呆呆地有些出神,忽然一片雪白花瓣掉了下来,一瓣二瓣,三四瓣,是樱花吗?他惊疑,唉,府里哪里有樱花树,现在也不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把手摊开,露出一枚翡翠戒指,这翡翠绿得真好看,像春天浓得化不开的草绿,充满了希望。

  打开信,里面并无只字片语,只滕了一首诗,南唐李煜的相见欢。词牌名为相见欢,写得却是离愁。李春城认得,是她的字迹,瘦而挺,透着一股英气,暴露出性子里执着的部分: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一生何其匆匆,转眼已成空。

  何必问,几时重?

  天将亮时,夫人发现丈夫不在身边,披衣来寻,见他坐在榆树下正发呆,摇撼了他一下,说:“老爷,你这是怎么了?”

  李春城回过头,握住夫人的手说:“没什么。等天亮了,打发人叫那臭小子回来。”

  “林儿这一去,哪还叫得回来啊。”

  “你就跟他说,下个月准他完婚,看他回不回来。”

  李秀林终遂心愿,既能娶心上人过门,也得到了家人的祝福。只是新婚不久,战事又起。李父年事已高,国君封李秀林为前锋大将随军出征。

  旌旗猎猎,十几万大军整装待发,小风整理着李秀林的装束,翻来覆去不肯放手,李秀林一把抓住她的手,温柔地说:“好了,别整了,回去吧。”

  “李郎……”

  “假如我战死沙场,你会不会跟薄樱一样,等我一辈子?”

  “我不会。”

  “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李秀林温然一笑,将她揽进怀里。

  “如果等待等来的只有伤害,与其两败俱伤,不如两两相忘。”

  “你肯这样想就好。”

  李秀林轻轻摸了摸小风的头,秀发逆风扬起,淹没了她的脸。

  小风看着他跨上战马,一骑绝尘的背影,笑着带泪:“傻瓜,我当然不会等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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