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母亲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姐姐出去买菜了,只有我和妹妹守在身边。
她睁开双眼,闭着嘴唇,躺在炕上望着天花板,眼神令我们那么陌生。突如其来的悲痛把她心灵的某些东西都消耗殆尽,我们说什么她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接连几天都是吃面条、喝粥,没等到吃饭时间肚子就饿,我将留给母亲的那份小米粥喝下去,还是饿。但我无法埋怨姐姐,这已经使姐姐很为难了,她除了熬粥和下挂面还没学会做别的饭菜,我只能等着母亲起来做饭吃。
母亲似乎已经渡过鬼门关,危机已经过去,生命的转机开始了。她的眼珠转动了,盯着我们,久久地,久久地在记忆里打捞什么?又像是在梦海中游回现实。终于,她的身子动了一动,眼角溢出一颗泪珠,盈盈增大,顺着两颊扑簌簌滚落枕边,一颗接着一颗打湿枕巾和被头,泪如泉涌。妹妹取来一条毛巾给母亲擦去泪水,趴在她的身上抽泣:“妈妈,不哭,不哭……我不饿……不惹你生气了。”姐姐回来了,也安慰母亲,俯在她的耳边一遍又一遍说:“妈妈,妈妈,你醒醒,醒醒……弟弟不懂事,我看着他呢,没出去惹祸,妈你饿了吧,说什么也得吃东西……妈妈,你快醒醒,吃点儿东西。”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没有用,在灾难的狂澜汹涌过去之前,是什么也不能使母亲得到安慰的。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父亲永远地走了,家庭失去生活与精神的顶梁柱,妻子变成寡妇,孩子成为孤儿,幸福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现实。她的心灵还将经受长期的痛苦,直至几年,甚至几十年。母亲现在所有的只是失望,谁又能来拯救孤儿寡母呢?没有人敢靠近我们,这个时候都唯恐避之不及。
母亲推开毛巾,抬起一只手摸摸我的脸蛋,另一只手支撑身体想爬起来。没支撑住,再次用力,仿佛那只手要支撑起她的再生一样。我扶她坐起来。母亲捂着额头平息了一会儿,示意要喝水,我把凉开水杯递过去,可是她的牙齿咬在一起,怎么也张不开嘴。母亲扶着炕沿下地了,她找出把剪子,颤颤地举向自己的嘴巴。
“妈,你也想自杀,不管我们了?”我眼泪汪汪去夺剪子。
母亲推开我,微微摇头,接着将剪子塞向牙缝中撬开牙齿,能张开嘴巴了。我看着她,努力猜测着她要干什么?母亲的眼睛一连几秒钟不离开我,压住喉咙里的呜咽说了什么,仿佛在同她自己做斗争,把相同的话重复好几次,我听不清也听不懂,递去茶杯。她却推开杯子,拿出父亲没喝完的半瓶白酒,仰起脖子喝下去,之后一头栽倒在炕上,再次昏睡。
我已经记不得父亲死后的那一整天,第二天和第三天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这一夜,在黑暗的微光里,母亲打着轻微的鼾声睡得很沉。第二天早晨,她又和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做饭了,我就着炒小白菜,饱饱吃了一顿大米干饭。
我的母亲终于战胜自己,她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