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
我沮丧至极,一个男子汉连只鸡都杀不死,真没有用。母亲喝不上鸡汤了,姐姐只得给她熬小米粥。我气呼呼地挑水,挑了一趟又一趟,肩膀被扁担磨得火辣辣疼痛。对于我来说,只有用重量和压力惩罚自己,痛苦才能稍许减轻。姐姐比我聪明,告诉我:“你力气小,举不动桶,可以一瓢一瓢往缸里倒么。”唉,人头长出猪脑子,我怎么就没想起这个诀窍呢!我挑满水缸,又开始浇小白菜。傍晚的时候,来水房子挑水的人多,大家都必须桶挨着桶排队等着接水。我排队时无意中扫了一眼,发现斜眼领着一伙人正向我家走来,于是挑起空桶就往家跑,对正在盛粥的姐姐说:
“快关门,他们又来揪咱妈了!”
姐姐吓得束手无策,连小米粥都从碗里洒了出来。父亲的死刚刚发生不久,孩子们的恐惧比痛苦还严重,况且别人也不让我们得到安宁。这样一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应该把门顶住才对,但关门是没用的,造反派不费吹灰之力就闯进屋来,姐姐没办法不开门了,再不开门他们准会破门而入。我憋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怒火,拿起扁担横在门口不许他们进屋。一个大人拨拉我一把,我就靠向一边让开道路,来人挤满里屋。姐姐怯怯地问:
“叔叔,你们有事么?”
“揪斗孙志刚。”斜眼打量着炕上躺着的母亲,满腹狐疑。
“我妈得重病了。”
“多长时间了?”
“一天一夜。”
“孙志刚,滚起来,”斜眼神色一变咆哮,“我警告你,少装死!”
“起来,孙志刚,跟我们走。”众人气势汹汹附和着。
母亲无动于衷,昏迷不醒,妹妹趴在母亲身上,“妈呀妈呀”哭叫起来。
“你们坏,滚出去。”我吼道,“我妈要死了,你们还揪她!”
屋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我们怒目而视,谁都没有想到一个孩子胆敢发威,不知天高地厚。
“小兔崽子,够猖狂的。”斜眼转向我道。他的脸离我很近,一只眼盯着我,另一只眼盯着姐姐。
我攥紧拳头,满腔软弱无力的愤怒。
“求求叔叔们,饶了她吧。”姐姐护住我,“我妈刚刚打过针,她病得厉害,不信你们去问卫生所的大夫。”
“真的?”一个人问,动了恻隐之心。
“我去请的,一个阿姨给我妈看的病。”我说。
“孩子不会说假话,”那人说,“我看算了吧,今晚的批斗会也不缺她一个。”
斜眼犹豫了,那人的劝说发生一定作用。他放过母亲,又不肯饶恕了事,临走前大耍了通造反派的威风,向我们三个孩子宣布:
“等孙志刚醒了,告诉她造反派的决定:革命群众已经给于渭生定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永远开除他的党籍,让他遗臭万年。他死是捡个大便宜,侥幸逃脱造反派的审判。从今以后,家属不准戴黑纱,不准挂遗照,一万辈子也不准翻案。”并且只许我们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门摔死了,他们耍够威风滚蛋了,一切都平静下来。我和姐姐你看我,我看你,还不能真正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明白什么叫翻案?父亲已经变成骨头渣子,死不改悔有什么用,遗臭万年也不可能,这我倒不在乎。永远开除党籍倒是让我们惶惶然,父亲生前把党员这个身份看得神圣非凡,他对党是无限忠诚的,信念不可动摇,甚至有些诚惶诚恐。对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最悲惨的命运莫过于被组织开除了。因为小孩子心地单纯,容易相信别人,特别是大人们说的话。我替父亲非常难过,觉得心窝里发冷,连骨头里都冰凉,认为这可能是对他最严厉的惩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