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放下手,克制住自己装出坚强的样子,希望不被人家看出来。同时我也不能理解死亡,相信这是所有人都无法避免的命运。我记得当时在我的心灵里产生一系列问号,什么是死亡?什么是以死亡结束的生命?而我得不到答案,竭力想忘记死亡,仿佛死亡不存在似的。母亲的神色变得异常冷静,她竭力镇定起来对付这从天而降的横祸,直起身子,手伸向父亲的脸颊,试图合上他的眼睛和嘴巴。但没有用,母亲刚抚上父亲的这只眼皮,那只又睁开了。“于渭生啊,你想再看看孩子们吗?”母亲温柔地喃喃道,像低低地吟唱。“那就看吧,不过得听话,闭上眼睛吧,总不能死不瞑目呀。相信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无论如何会把他们带大的,你放心。”
我的泪水猛然涨出眼眶,流下面颊,鼻子和两腮都发痒,头脑怎么也清醒不过来,但我不能哭,男子汉就应该有个男子汉的模样!父亲的眼皮听话地合上了,嘴巴依旧张着怎么也不肯闭上。母亲掏出手帕擦拭父亲嘴角上的血迹,血迹干涸了,凝结在唇边擦不下去。母亲转过身来对妹妹说:
“爱华,你回家取盆水和毛巾来,快去。”
妹妹取水的时候,母亲拿出剪子跪坐在父亲身边,拿起他的手剪起指甲,又取出剃须刀刮起父亲胡子拉碴的脸。她用手指梳拢父亲的头发,剪下一小绺,收集起剪下的指甲和头发,用手帕包起来揣进衣兜里。妹妹打来一盆水,母亲投洗好毛巾,对我说:“艾平,你爸爸爱干净,帮妈给他擦擦身子。”我壮着胆子把住父亲的腿,开始给他脱衣服。父亲的四肢软绵绵的,还有些温热,似乎全身都变得比过去瘦小。母亲抱起父亲的肩膀,让我给他脱掉上衣,拽掉裤子,死人比活人听话,你让他的手脚怎么动就怎么动。父亲的身上只剩条裤衩,裸露的躯体触目惊心,肩膀上、胸膛上、腿上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母亲背过脸去,眉毛拧在一起,走向一旁监视我们的造反派,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我要求组织上请法医来,检查于渭生尸体,为什么有这么多伤痕?”
“我答应不了,得请示领导。”监视我们的人说。
“我再重复一遍,我要求组织上请法医来,检查于渭生尸体。那你就去吧,把意见反映上去,没有法医的鉴定,家属不能同意送火葬场。”
监视我们的人领来一大群人。
“还有什么事?孙志刚。”斜眼又露面了,双手背在身后口气生硬地说。“我们要求你尽快收尸,去火葬场,不要干扰文化大革命运动,听明白没有?”
“法医来了么?”母亲不为所动,坚持道。“我要求对于渭生的尸体进行检查,看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于渭生明明是上吊自杀的,他以自杀抗拒运动,性质严重,情节恶劣,证据确凿,还用什么法医鉴定。”
“他身上为啥有这么多伤痕?”
“我怎么知道。”斜眼闪烁其词。
“我知道,”母亲握起拳头,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有人打的!”
“你看到了?”
“人是你们留下的,我要求保证他生命安全,你们答应过。”
“强词夺理。”
“强词夺理,别人不知道,我最了解我自己的丈夫,他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怎么会自寻短见?”母亲的嘴角直打哆嗦,抗拒着令她憎恨的势力。由于屈辱,由于悲怆,由于忍无可忍,她竟咬破嘴唇,一道细细的血流淌下嘴角。“是不是别有用心的人打死了于渭生,没办法交代,把他挂上了呢?”
“你说什么?孙志刚,你血口喷人,无中生有,污蔑革命造反派。”斜眼丢开一成不变的腔调,做了个手势,提高声音吹胡子瞪眼。“你吓不倒心明眼亮的革命群众,我告诉你,公、检、法都被砸烂了,哪来的法医?你不按工作组的指示办,抵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就要采取行动。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吧?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还要你承担全部的政治责任!”
我的父亲被关进牛棚时是个活人(所谓牛棚,就是把牛鬼蛇神抓起来,关进隔离室审查,派人看管,完全失去自由),抬出来的却是一具尸体,按理说母亲的要求无可厚非,但那个年代按法律办事无异于白日做梦。难道不是吗?公、检、法机构早被砸烂了,已不复存在,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暴力就是法律,强权就是真理。暴力强奸了法律,我们的法律还得说干得好,干得有理。造反派说得出做得出,母亲气馁了,怕他们夺走送父亲的最后机会。她不再据理力争,返回父亲身边要我帮他穿衣服。也不知母亲哪来那么大力气,一个人架起父亲的身体,我强忍着泪水站在那里,手忙脚乱地给父亲一件件套上衣裤。造反派头头狞笑了,经过一番针锋相对的较量,孤儿寡母全面败退了,革命阵营又一次取得伟大的胜利。
开来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众人七手八脚打开车厢后挡板,抬起门板,将尸体抛到车上。我抱起父亲换下来的衣服,上衣口袋里掉出一个皮夹子,打开看了看,皮夹子里面有一张两个戴红领巾的男孩儿相片,那是我的同父异母哥哥,他们正朝我微笑,笑得自然、幸福、甜蜜……母亲抹去嘴角的血迹,让妹妹回家和姐姐做伴,将我抱上车厢,自己爬上来坐在门板边上。押送母亲的人坐进驾驶室,我们娘俩单独面对父亲了。母亲怕汽车颠醒父亲似的把住他的胳膊,我依偎在母亲身边,身子随着车身左右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