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土地》第一部 晴天霹雳 第六章 眼泪救不了我们
一
邻居家的小公鸡打鸣儿叫醒我,天快亮了。
我起来到院子里撒尿,西下洼欢叫一夜的蛙鼓歇息了,四周阒无声息,一片死一般寂静。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今天早晨的这种寂静,跟过去的寂静比起来有点儿奇怪,甚至显得很是恐怖。菜地里一溜溜排列的大葱生机勃勃,翠绿欲滴。小白菜快一巴掌高了,蓬松的青叶子上挂满晶莹的露水。那几十棵高大的向日葵,也迎着东方舒展开金黄色的花瓣,圆圆的花盘上结满颗粒饱满的葵花子,风沙沙响着,掀动着花盘下肥大的叶子。我睡眼惺忪地把着小鸡鸡,对着小白菜撒出一泡长长的尿水,尽管母亲说过,往菜根上撒尿会烧死菜苗的。
小公鸡因我出来撒尿暂时停止打鸣儿,这会儿以为没事了,又伸开脖子叽够够叫个不停。它的叫声极为难听,有东西掐住喉咙似的,上气不接下气。我走过去踢了隔壁鸡窝两脚,小公鸡又不出声了。我想起头天晚上的斗争大会,返回里屋看父母是否回家了。父亲的炕位空着,他还没有回来,只有母亲睡在妹妹身边,脸上还残留着墨迹,可能昨晚太累了,仓促之间没洗干净。她沉重地呼吸着,时而说出几句含混不清的梦话。我悄悄退出来,回到小屋躺下,忽然听到窗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前趟房杨明利家的苏联猎狗狂叫起来,有几道手电筒光柱闪来闪去。我惊恐地抱住被子,以为他们又来揪母亲去参加批斗大会。路上奔跑的脚步声不停,人们在喊叫,外面的手电筒光透过玻璃射进屋里,在我和姐姐身上照来照去,刺得我眯缝起眼睛。窗外一个粗嗓门问:
“有没有?”
“这屋也没有。”另一个人答,“是两个孩子。”
“奶奶的,家里没有,他能跑到哪去?”
“再到前面看看。”
脚步声绕过房头,有人推开院门,手电筒光柱又在厨房扫来扫去。
“都看遍了,他没回家。”
“你们在这儿看着,”粗嗓门道,“折腾大伙都睡不好觉,逮住这家伙饶不了他!”
他们不再说下去,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走到门口朝外窥视,见两个人在院门旁抽起烟卷,烟头在夜色中一闪一亮,显然有人监视我家的情况。家里人都在熟睡不醒,我没有惊动她们,躺在炕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了。一会儿工夫,我又听到更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爬起来扒着窗户向外望去,发现一大群人走来。守在门口的人问:
“喂,你们找到于渭生没有?”
“没有,连个鬼影都没找着。”粗嗓门气呼呼说,“他回来没?”
“没看见。”
“妈的,客气个屁,搜。”
有好多人来到守在门口的人那里,响起拳头砸门声:
“孙志刚,滚起来,开门,你们都死了吗!”
母亲被敲醒了,她打亮电灯起来开门,用身子挡住来人问:“你们有事么?”
“于渭生在不在家?”
“他被你们带走了,怎么能回家……哎,别惊醒孩子!”
一群人涌进屋里,气氛相当紧张,灯光下一目了然,他们都非常失望。
“告诉我,于渭生他怎么啦?”母亲沉不住气了,“出什么事啦?出什么事啦?”
“他跑了,”粗嗓门说,“孙志刚,我们要你提供他逃跑的线索,带罪立功。”
“他跑到哪里去了,我还想问你们,管你们要人呢。我临回来前强调过,你们不许于渭生回家,也不许我送衣裳和铺盖,就得为他的安全负责。他人没了,我不找你们找谁?”
“斗得你轻,胡搅蛮缠。”粗嗓门色厉内荏地说,“这能怨我们吗,看他的造反派睡着了,他长着两条腿呢!”
“还我丈夫。我把人交给你们了,你们答应过于渭生不出意外,保证他的安全!”母亲反复强调着造反派押走父亲时作出的保证,因为过去的经验使她担心,许多人在运动中被抓走后便永远没再回来,生死往往在于一瞬间。但我看得出,父亲跑了,起码没出安全问题,她一时间轻松许多。
“妈,”妹妹惊醒了,哭着跳下炕,抱住母亲问。“他们干什么?”
我也跟着跑进里屋,推着来人喊叫:
“你们出去,凭啥到我们家欺负我妈,出去,出去,这是我的家!”
母亲紧张地沉默着。
孩子一闹,大部分人都心软了,往外退去。
“孙志刚,于渭生跑不出造反派手心,”粗嗓门训斥母亲,“你等着瞧吧!”
“我不管什么瞧不瞧的,你们听好了,我要求你们还我丈夫。”母亲追出门外说,“不把丈夫还给我,就没完!”
粗嗓门领着人群离去了,门口仍然留下两个人监视我家。天大亮了,母亲返回来安慰我们:“睡吧,睡吧,孩子们,没事了。”我们谁也睡不着,坐在炕沿上发呆。母亲洗掉脸上的墨点,生起灶眼的火,做了一碗鸡蛋汤端起走出门外,守在院门口的人不许她出去。母亲据理力争:
“我要给于渭生送饭,他该吃早饭了。”
“不能去。”
“为什么?”
“没找到人,送什么饭,你不能出去。”
“那我也得去,我要和你们一起找于渭生。”
“回去。”外面的人不耐烦了,“谁也不许出门,少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