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文化大革命在迅猛发展,其势不可阻挡,糖厂的运动搞得十分惨烈。紧跟着我的父亲又有四名牛鬼蛇神走上绝路:一个被打死,一个自杀,一个自杀未遂,一个逃跑失踪。
第二个含冤而死的是糖厂甜菜站的农务员纪宝山。糖厂在安达、龙江、泰来、克山等外县驻有六个甜菜管理站,负责有计划地种植和收购甜菜。每到十月份,站里便派人下乡到农民中间宣传切削、埋堆等方法,然后统一收购进厂。切削工作主要是去掉甜菜的尾根、须子和青顶。“文革”期间收购上来的甜菜切削质量差,不利于加工,被工人们戏称为“万国旗”。造反派硬说纪宝山验收甜菜时贪污受贿,导致质量问题,蓄意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于是变着花样施尽酷刑,用几天几夜的车轱辘战对纪宝山进行大会批斗,“小会帮助”,最后把他活活打死了!
第三个自杀身亡的是糖厂子弟学校的校长刘文利,他瘦瘦的身材,矮个子,没有胡须,脸上总显出病态的苍白,住我们隔壁那趟房向西数第二家。刘校长患有严重的肺病,不大管学生的事,主要由副校长赵关键抓教学工作,学生们都喜欢脾气温和的刘校长,怕严厉的赵副校长。刘校长一吃完晚饭就和爱人出去散步,两个人走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反差,他的爱人赵阿姨异常胖大,身躯能装下我们三个校长。赵阿姨特别能吃,一顿饭吃几个大饼子还不够,每月供应的粮食都吃不到月底,母亲常拿出些粮票接济他家。不知什么原因,学校刚刚揪出刘校长没几天,他就在家里用剃须刀片割断大腿动脉自杀了。可怜他留下一个寡妇和四个孩子,我不知他们是怎样熬过那漫长的苦难岁月的!
另一个自杀未遂的是王厂长,就是母亲在大会上揭发的那个嫁祸于父亲的人。当天晚上他被揪出来后,立即成为两派斗争的焦点。母亲说,糖厂一向分成矛盾尖锐的两大派,一派是师爷师叔师兄师弟的“老糖家”人,另一派是外来干部和装卸队的老工人。我体会到毛泽东有一点说得不错:“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存在着左、中、右。”按照这种理论区分厂里人差不多都分成三派,造反派是左派,保皇派是右派,逍遥派是中间派。王厂长是“老糖家”人的代表,倒霉就在于根基深厚,保皇派想保他,造反派要打倒他,王厂长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保皇派看保不住他又反戈一击,两派都掀起批判王厂长的新高潮,你刚斗完我来揪,我刚斗完你来揪,竞相表示革命造反的彻底性。
王厂长实在受不了走马灯般的批斗,回到家里吞下一大瓶安眠药。头天晚上,家里人以为他太疲乏了,都想让他好好休息休息,没敢惊动他。第二天早晨妻子喊他起来吃早饭,发现丈夫的嘴角流出白沫,这才送进医院紧急抢救。此时王厂长的脉搏已十分微弱,医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割开他脚上的血管输液。据医生说,幸亏王厂长命大,再晚送来一步人早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