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父亲死后第四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母亲的身体还没有痊愈,几天以来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造反派不由分说扭起她的胳膊往外拖去,美其名曰“轻伤不下火线”。
父亲已经化作一缕轻烟,命归黄泉,但造反派想让他遭受比死还要严厉的惩罚,回过头来折磨他家人,由妻子出面当替罪羊,若他黄泉有知,泪水也该溢出黄土。母亲撅在主席台下最中间唱主角,一大批牛鬼蛇神撅在旁边陪斗,我看与其说是糖厂批判走资派的大会,不如是宣布处理父亲的大会。斜眼当众重复他在我家宣布的那套谬论,胡说什么于渭生自杀就是抗拒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是反对社会主义的罪行,将父亲定为叛徒、内奸、反党分子、顽固不化的走资派,永远开除出党。接着,他又郑重宣布一项糖厂“文革”胜利的成果━━揪出以“冯、马、于为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集团”。并警告其他牛鬼蛇神,谁要敢像于渭生那样死不改悔,抱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历史的滚滚车轮定将他碾成齑粉!
造反派问我的母亲为什么留丈夫的头发和指甲,是不是想秋后算账?
母亲回答说,这是我们山东老家的规矩,人死后留点儿纪念,好将来把他送回故土。周围响起一片打倒孙志刚的吼声,使她无法辩解下去。斜眼却借题发挥说,于渭生是个彻头彻尾的阶级敌人,你孙志刚应该揭发他,批判他,这是一个表明立场的机会。母亲再想辩驳,又被造反派打断,只许她老老实实低头认罪,不许乱说乱动。最让我愤愤不平的是母亲给孩子砍几棵向日葵吃也变成一大罪状,那位阶级斗争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女教师,拿出我们嗑过的葵花头大作文章,牵强附会地发表高论:
“葵花朵朵向太阳,糖厂造反派有十个头头,孙志刚砍下十朵葵花,就等于砍下十个头头的脑袋,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我根本没这个意思,”母亲委屈地低下头去,“孩子闹着要买冰棍儿,我家里经济紧张,实在没办法,是用它哄孩子的。”
“你胡说,你表面装老实,企图蒙蔽群众,暗地里却窥测时机,伺机反扑,你就是要砍我们的脑袋!”
“我不是。”
“你就是,就是,就是。”
“你们不想想,我们孤儿寡母的,哪有这胆子。”
母亲在为自己辩驳,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又应该怎样回答。
“你这是借刀杀人,杀人不见血!”
“你非要我承认,我也没办法。”
“怎么我叫你承认,你骨子里天生极端反动。”女教师信口雌黄,荒唐至极。“你这家伙不老实,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我过去怎么没看出你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要是用在教学上就好了,起码能多教出几个好学生。”母亲见怎么解释都不行,抬起脑袋讥讽道。“就算我有这个胆子,真要想砍,你的脑袋还能在脖子上吗?”
“革命造反派战友们,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在毛泽东思想的照妖镜前,孙志刚终于原形毕露了!”女教师恼羞成怒,冲向母亲挥拳痛打,一边继续煽动大家的情绪,口号喊得分外响亮。“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走资派连做梦都磨刀霍霍,准备向造反派反攻倒算,我们能睡大觉么?同志们啊,战友们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只要我们稍一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就会红旗变色,人头落地!”
打倒于渭生!
打倒孙志刚!
敌人不老实就砸烂他!
辩驳是没有用的,造反派指鹿为马,欲加其罪,何患无词。人类的语言只有在生活正常的时候才会有意义,而在不正常的时候,语言已经没有意义了。母亲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革命群众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何况一个弱女子。母亲又被打个死去活来,索性任人捶打闷头不语,哀大莫过于心死。
“向日葵事件”发生之后,不幸接踵而至,外祖母寄来的一封信又让母亲病倒在炕上。原来,从来就是祸不单行,外祖父收到母亲的信后一口气没上来,倒在炕上三天就去世了!外祖母在托人代笔的信中写到:“妈和你爹觉得天都塌了,只能感叹我们命苦。闺女,你还有孩子,还有老人,说什么也得挺住!”外祖父向来为我的母亲自豪,她在老孙家文化程度最高,是个科级干部,每月往老家寄回四十元钱赡养父母,着实令街坊邻居们羡慕不已。所有人都受苦受得太久了,贫穷也把他们吓坏了,大伙儿都夸老孙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前世修来的福气养个好闺女!我的舅妈带着几个孩子,靠舅舅发的抚恤金度日,外祖母的生活来源断了,舅妈只得担起重负。母亲总算盼来我小姨的回信,拆开一看又泪流不止。小姨和姨夫非但没有安慰姐姐,反倒批判了一番他们的姐夫,要求姐姐立即和姐夫划清界限,坚决站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一边,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至于钱,她家孩子多,生活也不富裕,请姐姐自己想办法好自为之吧。
母亲还没从外祖父去世的打击中缓过来,又遭亲妹妹当头一棒。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母亲不挨斗时,整天神情恍惚地坐在炕边望着窗外,一直到深夜都一动不动,悲哀使她沉浸在深深的孤独之中,她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也只有深夜才能给她片刻的安宁。小姨的来信无异于雪上加霜,把母亲的心都快凉成冰坨,她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亲妹妹如此绝情,连一句同情的话都没有捎来!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小姨真不是个东西,做人不该这么缺德,没有钱还没有一句好话么!”母亲撕碎小姨的信,陷入极度的绝望之中。“你们长大记住,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是一奶同胞的亲骨肉,一定要尽力互相帮助。我从此没有这个妹妹,你们也没有这个小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许再理他们!”
小姨一家伤透我们的心,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她怎么能在关键时刻落井下石,还是母亲的亲姊妹呢。生活越来越不好过,母亲每花一分钱都恨不能掰成两半,算来算去还是一筹莫展。三个孩子嗷嗷待哺,没有人来帮助我们,她只能自己拯救自己。借来的五元钱花光了,母亲采取的唯一措施是缩衣节食,从自己的肚子里省,我们由一日三餐变成两餐,后来只吃一顿饭了。她想给自己一点点希望,可无情的现实又令人茫然,只能在看不到希望的地方硬挤出一线希望了。我不懂事,没到吃饭时间就喊饿。母亲的脸盘憔悴了,眼睛凹陷进眼窝,眼角出现细密的鱼尾纹,自从她病愈之后,就一直沉静而虚弱,却有惊人的耐力。她每日里只吃开水烫小白菜,好像是靠空气过日子,把自己的干粮省给我吃。姐姐看不下眼,要把她的大饼子分出一半,母亲总是推开她说,当然全是谎话:
“妈火大,吃不下去,多吃蔬菜好,清清火。”
幸亏我在上海工作的表姐张秀兰危难之中鼎力相助,及时伸出援助之手帮了我们一把,寄来一封信和二十元钱。表姐和姐夫对舅舅的死非常悲痛,他们在信中说:“舅妈,为了表弟表妹,你一定要挺住,有我们一口饭就有你的。”表姐的信犹如雪中送炭,又让我们看到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并非全是冷酷,还有割不断的亲情温暖失望的心灵(我永远感激表姐张秀兰和表姐夫晨波,是他们一直扶持、教育我长大成人,从思想和精神上助我起飞,生命不息,奋斗不止,这是后话)。母亲的眼里噙满泪水,把目光从信上移开,久久望着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关键是表姐寄的钱解救了我们的燃眉之急,使她在绝望之中看到一线生机,黑暗之中看到一丝光亮。
我们又恢复了一日三餐。毛泽东号召为革命节省每一个铜板,母亲为我们活下去节省每一分钱,并把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坚持用在刀刃上。她不折不扣执行了最高指示:“闲时吃稀,忙时吃干,粮食不够瓜菜代。”我们家每天至少有一顿饭“瓜菜代”,吃土豆和小白菜苞米面做的“小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