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为天,长垣人是能吃的。
这种能吃首先就表现在能忍,不讲究。以前灾荒年月自不消说,为了活命,为了裹腹,草根树皮、野菜树叶,甚至是土,能咽就咽,能吞就吞(我小时也吃过土,刮一种地里的白颗粒,当然,那更多是为了好奇)。村里曾有一棵老榆,弯腰缩脖,横在路边,像个佝偻老头,身上布满了伤疤,又常生一种黄黄的蠕动的虫子,密密麻麻,让人看了十分恶心。邻居大伯就说,别小看了这树,这树救过人命呢。是呀,那饥荒岁月,就是这榆树皮救了他一家人。这不稀罕,在长垣很多地方,很多村子都有这种救命树,都有一袋红薯、一袋萝卜换媳妇的故事。
就是后来条件稍好,能吃上红薯、萝卜、杂面馍、窝窝头了,虽然仍是每日清汤寡水,“红薯饼,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他们也一样吃得津津有味。但有很多人也吃伤了,母亲现在就不能吃红薯,不管是蒸、烤、煮,她看都不能看,“不行,看见就反胃,冒酸水。”
那饥饿的年代,伤害的不只是人的心。
还有一点就是敢吃。爬猴、蛇、青蛙、豆虫、蚂蚱、小屋虫什么都能吃,甚至死猫死狗死老鼠都有人拿家炖了吃。村里曾有个人,爱吃肉,没钱割肉怎么办?那就自己动手逮。天天在草丛里摸——抓蛇!看到了蛇,用砖砸死,掐蛇头剥了皮(他剥皮就像脱衣服,把蛇皮从上自下一抠就捋了下来),在地上生起一堆柴火,用铁条夹了蛇身架火上烤。烤得巴滋巴滋响,再撒些盐,就咕呱呱啃起来,滋味满满。据说吃得太多,一身蛇腥,蛇见了他就畏惧不动,浑身颤栗,任其捉弄。他也渐渐长得突眉怒目,面相凶恨,像一条蛇。还有人逮老鼠。地里秋收后有“地班长”偷豆,偷的豆都存在老鼠洞里。人就去拿了铁锹找那些洞,找到洞就挖,总能挖出很多豆,有的能装小半袋子。有时还有老鼠娃。老鼠娃光光的,红红的,就装瓶子闷了,在太阳下暴晒。晒成膏状,据说治烧伤;还有人吃,说是补品。至于偷鸡摸狗的,就更多了。相较那些,这无疑是美味奇珍。逮住了就蹿到河堤上,一伙人剥了皮,切块,烤,那个香。白日里河堤上常见一堆骨、一瘫血,或是一堆毛,不消说,就是哪村人夜里的杰作。以致那时村里每天早上都有人骂,哪个龟孙把俺的鸡捉了,哪个孬孙把俺的狗弄跑了(狗原本是为了看家,可后来家家户户又要看狗,这也算奇闻),那么贪嘴,让他生了孩子没屁眼,头上长疮、脚底流脓。骂得凶了,这家总要再掉几只鸡,或少些什么物件——这些人大都是各村的闲汉,好吃懒做,又偏要面子,你怎敢得罪呢?据说这伙人捉狗也很有一套,弄一块肉,肉上撒些麻药,狗一咬,就晕了,瘫成一堆,不叫不吼、无声无息。他们装入袋子,扛了就走。
孩子们也馋,就逮青蛙。用束子束了青蛙,剥了皮,就放在缸子里煮。讲究的只要大腿,有的却觉得可惜,就整个儿都吃。大人们是少吃这的,嫌肉少,不过瘾。还有甚者,吃猫肉。猫肉是极腥臊的,不知道他们怎么下咽。也有吃毛蛋的,就是孵小鸡未成形的,有很多已经有了鸡样,甚至长了毛。这些蛋养鸡厂就会贱卖处理,可以到厂里买,也有小贩在村里吆喝。买了回家煮煮,邻居大娘一口一个,带毛带血就咽了肚,问什么味?“香!”她说。至于爬猴、蚂蚱,那更不在话下。有人在灶台边烧锅,柴草里跳出了蚂蚱,捏住丢灶里烤一下,拨出来,黑乎乎一截,就扔给了小孙子。以前菜地里有豆虫,绿绿的,肥肥的,指肚儿粗细,就专门有人去拣豆叶上的豆虫,不管谁家地,拣一袋子,回家就炸。一家人吃的津津有味。也有人掏鸟窝,捉住了小鸟,拔了毛,一锅炸。
但有一点,长垣人是不吃蛆的。他们不能听到南方人吃蛆。想到厕所里咕涌涌的蛆,他们就恶心,头皮发麻,说“南方人胃咋这么深(胃口好)?那都能吃。”(其实后来才知道,蛆是肉蛆,不是粪蛆,还有那蚕蛹,他们就接受了。甚至有的还有吃此上瘾的。)看史书常记着以前大灾大荒年代,有易子而食、抢尸而食的,甚至吃观音土,常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我信了,饥饿使人凶残,使人变性。人一旦饿到极致,就丧失了人性,如红眼野兽,兽性大发,无所不用其极了。
但一旦条件好了后,长垣人这种能吃就有了用武之地,开始讲究起来了,在食事上充分的发挥出了他们的聪明才智。长垣本就是厨师之乡、美食名城,因为大宋时曾临近汴梁,故民间尚厨之风甚盛,自古就有“长垣村妇,赛国之厨”的说法。县城名厨酒楼自然很多。知名的菜也不少,像炸八块、肉丝带底、霜打馍、八大碗、红烧鱼、红烧肉。但长垣这些菜有个特点,就是口味重,香、咸、甜,油重盐多。很多菜都被外地人说打死卖油的、卖盐的,其他不说,就是霜打馍,我曾吃过,甜的让人皱眉,一口还好,第二口就难以下咽。
除了这些上得台面的名菜,就是小吃,也是一样。脂油火烧,顾名思义,就是用的脂油,不要一点瘦肉。在炉里烤得焦黄,咬一口,饼是油的,肉是油的,真是满嘴流油!油馔,也是一半肉一半鸡蛋。烩面,汤浓的滴桌上几分钟就凝成了蜡片。但凡酒席,红烧肉、塑肉、鸡块必要上,而个个是一碗菜半碗油。菜都在油里浮着。长垣人爱吃的大烩菜,也是靠油烩出来的,吃菜如喝油。“没有油,这菜有什么味儿?”平常人家包饺子,专门买肥肉。肥肉先在锅里煎,煎出油放罐里日常炒菜用,肉脂就包饺子。他们平常炒菜也喜欢用大油(大油就是肥肉耗的脂油),“大油香,有味,解馋!”长垣人评价好吃不好吃标准就是香不香。有人问好吃么。“好吃,可香,可香。”这么多油,不香才怪!
于是,在一些长垣酒席上,有的外地人难以下咽、愁眉苦脸,那个咸,这个香,长垣人却吃的油嘴油脸,村里有个黑汉,粗粗胖胖,一顿红烧肉能吃五碗!
考究长垣人的这种口味,其实和他们性格有关。他们的人生是大悲大喜、大起大伏的,受得大苦、也享得大乐,敢爱敢恨、勇猛豪壮。地域环境的困苦让他们骨子里既带了一种坚毅不屈、顽强向上,又有一种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及时行乐的思想。能享受时就享受,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天赚一天,活一天玩一天,明天呢,还不知道能不能起来呢,管它逑?因此便追求那种极致的人生享受。体现在饮食上就是吃好的。什么是好的呢?就是香!大鱼大肉、吃香喝辣,这就是他们眼中的幸福生活。加之这里地近梁山,当年应在水泊梁山势力范围之内,梁山好汉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之风,长垣多少也要受其浸染吧。还有一点就是以前人太苦,太缺油水,平时清汤寡水惯了,一旦条件稍好,就物极必反,需要这种油盐汤水重口味的刺激了。
就像贤人多在草野一样,其实,真正能体现长垣饮食特色的,是小吃。到长垣来了,名菜大餐自然要吃,但吃过后,不要忘了尝尝小吃。蒸饺、水煎包、豆腐脑、油条、白吉馍,这些寻寻常常的饭食是长垣人最爱。长垣人千里万里,每年都要仆仆风尘回家,除去乡情,这乡味也是一个重要因素。曾有人外地跑业务,一上车就先给家里挂电话,“赶紧去买点烧鸡、鸡爪,回去解解馋。”外地不是没有,而是没有家里的这个味。有人要外出了,交待随行的小子,“多吃点,多喝点,出了门,就吃不到这么好的豆腐脑、油条了。”他们对家乡口味的眷恋与自豪可见一斑。
像开封一样,在长垣吃小吃最好到夜市。长垣夜市多,随便一个摊子,菜总是味道足足的,饶有风味。凉菜蒜辣醋酸,痛快过瘾。家常小炒也重油浓汤,几人没事了,弄个烧豆腐皮、炸花生,再来点卤鸡爪、羊蹄、豆腐。晚风习习、灯光柔柔,几乎如沐春风、如抱佳人,飘飘然就要仙去。而每一个长垣人心中也有一个美食地图,哪家小店的什么菜出名,哪里的什么有特色,都能给你讲得头头是道。长垣人胆子大、敢创新、敢冒尖,这种思想作用于饮食就让他们敢于改良、善于创造。名闻一时的鲤鱼焙面就是长垣人创制的,很多小吃菜品,如蒜闷面、油泼面等,他们经过改良,都能做出别致的口味。游走街头村陌,地锅狗肉、兔肉、羊肉、驴肉,招牌时处可见,可别小瞧这些不起眼的店面,有很多能让你一箸在手,便三春不忘,如同遇见钟情的女人。
他们骄傲于家乡菜,但他们并不是保守的,相反他们大度包容。乡间人评价男孩,就喜欢大嘴。“大嘴吃四方嘛。”在他们认识里,男人就要走天下,闯荡四方,吃遍天下,老闷在家里有什么出息?因此,他们到哪里就食在哪里,安在哪里,潮汕的生猛,湖广的辛酸,川府的酸麻,陕秦的咸辣,冀鲁的酸咸,他们都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安之若素。而且,这种走南闯北,这种吃遍天下,让他们一个个成了美食家,把各地美食又潮水一样汇聚到长垣了。
所以在长垣城里,最多的是饭馆,品类最全、聚集全国八大菜系、各方特色的饭馆也是最多。各种菜系、各种口味,应有尽有,想吃什么菜有什么菜,想要什么味有什么味。在长垣,豫菜盛,川菜、湘菜、东北菜、潮汕菜一样的兴盛。来者不拒,能吃就吃,正是长垣人性格在饮食上的体现。
是以这些男人不下厨则可,一下厨做出的菜往往令很多人吃惊,完全不亚于专业水平。很多人分析是因为他们见的多吃的多,实践出真知,阅历出厨师。生活和苦难把他们磨砺成了人生的强者,也把他们磨砺成了真正的美食家。
游走长垣,看到那些街道人头蹿动的酒楼,或是一个个红红的小帐子,里面坐满了对酒高歌的裤衩客、光膀汉,形形色色的菜,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杂谈,形形色色的表情,你不要吃惊,因为万变不离其宗,那小小的盘盏里,烹煮着的无非是一碗人间烟火,只不过他们的或许更生动、更大气而已。
(作者现供职于河南省长垣县委宣传部)
舌尖上 | 红烧黄河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