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广洋
中专毕业后,我迟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到一家私营的综合厂干临时工。后来,为了磨砺自己、发展自己,就投标承包了该厂的包装车间,并另立户头,起名包装材料厂。二十岁刚出头,我就给自己弄了顶厂长的头衔,心里充满了豪情和干劲。可是,面对每年五十五万元的承包费和每月十几个员工的工资,我的肩头和心头又不免沉甸甸的。承包伊始,我通过贷款和借磨筹措了十万元的流动资金,光是进原浆牛皮纸就用去了六万元。剩余的两万元,我携带着去河北省大城县大流漂纺织厂购维尼纶纱布。谁知,在天津换车时,我盛钱的小包不翼而飞,身上就只剩一百多块钱的零花钱了。心想,已经来这里了,绝对不能空手回去,一定要到大流漂纺织厂去看看货源。
这是一个严冬的下午,天气阴沉沉的,北风呼呼作响,我的身心都凉透了。当我得知从大城去大流漂没有客车时,我真想打退堂鼓。就在我冻得嗦嗦发抖地踌躇在异乡街头时,一辆蒙着帆布篷的机动三轮车在我身边减下速来,车主大声问我:是去大流漂的吗?我一声没吭就爬上了他的车。爬到车上,我才看到里面有一位抱着孩子的少妇。孩子是个男孩,大约一岁的光景。我面对有些惊怵的孩子勉强地笑了笑,并轻轻地嘎了一声逗他,孩子看我的眼神就亲切起来,并喃喃地叫了一声:爸爸。我有些尴尬。少妇就说:对不起,这孩子刚刚会蒙话,就会说这么一句,连我家的小狗他都这么叫。我就更尴尬了。少妇则咯咯地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两颊绯红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这回可真对不起了,你看,我怎能把你和小狗相提并论呢……
这样一说一笑的,我的心情就好了许多。
可是接下来的经历就不那么乐观了。
先是三轮车夫老不上路,紧着在候车的站点附近转悠——他想多拉个客、多挣点钱。这也可以理解。少妇则央求道:你快点上路吧,天晚了孩子会冷的,我为孩子也交份钱还不行吗?三轮车夫看也没可拉的人了,就勉强上路了。谁知,刚出大城没多远,三轮车就出了毛病,开着开着就自动熄火了。车夫鼓捣了好一阵子,也没启动起来。少妇就说:我俩给他推开吧。我说行。少妇就把孩子放到车厢里,和我一同跳下车来。这个办法还真凑效,推了几步就启动了。
谁知,刚离开柏油路面,跑到十八湾河的南岸上,三轮车又熄火了。我和少妇再次下来,推了好长时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该死的破三轮推得启动起来。这时,天色已晚,北风更大,阴云更低更浓。三轮车夫就说:我这车看来要出大毛病了,你们下来吧,给一半的钱就行。没等我说话,少妇就万份焦急地说:这里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你把我们丢在一个荒无人烟的河岸上,算什么事儿,这里离大流漂还有二、三十里的路程,我的孩子怎么办?你总不忍心把孩子给冻坏吧?
三轮车夫就又勉强地开动三轮向前行驶。
少妇阴郁的脸色便又活泛生动起来。当她得知我是山东人,而且是第一次来这里时,她亲切地对我说她的姥姥就是山东人,而且就是济宁地的。并谈到她是一个军嫂,这次就是去部队上探亲刚刚回来,大流漂是她的娘家。她还告诉我,大流漂就是太监李莲英的家乡,他的祖坟就在前面的一个河湾处……就在少妇滔滔不绝地给我讲有关李莲英的逸闻逸事时,三轮车再次熄火了,而熄火的地点正对着李莲英的祖坟。少妇就说:李公公啊,我又没说你什么坏话,你可千万别跟我们过不去,别在路上是使坏啊……
这次可不是上次了,任凭我和少妇如何狠命地推,破三轮再也没启动起来。而这里离大流漂还有五、六里的路程。我打开火机看了看表,已是夜里九点多了。就在我们商量着怎么办时,天上又飘落纷纷扬扬的大雪。三轮车夫说:唯一的办法,我赶紧跑回到公路上,去拦我认识的三轮车,让他们帮我来拉车,送你们到家到厂,然后再把我的车拉回去。
少妇就说:这里离公路十多里,你可得跑快点儿,天气这么冷,大人冻不死,孩子也冻坏了!车夫说:我回来之前你们可别离开这里,我的车要是让人拖走了,麻烦就大了,这可是我全家的唯一指望啊。少妇嚷道:我们能到哪里去?这么大的风雪,离开车厢,还不把人给冻死,关键是孩子,能离开车厢吗?你赶紧去吧你!
车夫唉声叹气地迎着风雪跑去了。我看就她娘俩了,有点不好意思再进车厢,就在风雪漫卷的河岸上又蹦又跳的。稍倾,少妇就大声叫我:好兄弟呀,你怎么还在外面蹦达,你快上来想想法子,我把衣服都脱给孩子了,他冻得还是冰凉,这可怎么办呀。少妇的话语里流露着哭腔。我赶紧钻进车厢,看到少妇已把她的羽绒服和毛衣全都裹在孩子的身上,她只着一件贴身的内衣了。我二话没说,就脱下自己的皮衣,给她披上。她说:这样下去,你受不了,孩子也受不了……这可怎么办呢。少妇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我说这样吧,我再把毛衣脱给孩子,然后跑着去大流漂,你指给我路,并把你娘家人的姓名告诉我,我去叫人或拿衣被来。我说着就脱下了自己的毛衣。少妇却逼着让我穿上,她如怨如诉地说:你再离开,我还不得吓死,在这种地方……
她为我穿毛衣时,手碰到了我腰上的传呼机,以为是手机,就高兴地问我:你说咱这种情况,给警察打个110行不?
我无奈地说:这是传呼,手机和钱都丢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手脚越来越凉,身上也开始打冷颤。我摸了摸孩子的手,居然比我的还凉。孩子虽然睡在母亲的怀抱里,却仍是不停地抖动着。我急中生智,看了看少妇的裤子,是紧身牛崽裤,就果断地将自己比较宽松的裤腰解开,然后从少妇怀里接过孩子,把他放进我的毛裤裤腰里,并掀起自己的毛衣掩住他的上半身,我慢慢坐下来,斜倚在草片和车帮上,为孩子形成一张比较舒服的“床”,再把少妇的羽绒服盖在孩子和我的上面。这样一来,我和孩子都有了一定的保障。少妇愣怔了片刻,明白了我的意图,就把我的皮衣脱下来,也盖在孩子和我的身上。我说:你……
她犹豫了片刻,“咬牙切齿”地说:这种景况,也别管你们山东的孔夫子了,我、我也钻进你们的“被窝”吧。她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靠着我斜倚过来,并把羽绒服和皮衣往她这边拉了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迷迷瞪瞪地感到孩子撒尿了,接着他又哇哇地哭起来。少妇就嘟噜着:孩子饿了、孩子饿了,顶着羽绒服和皮衣欠起身来,掀开我的毛衣,再掀开她的内衣,给孩子喂起奶来……此时此刻,她整个上半身覆盖在我的腹部和胸前,她的额头几乎抵在我的下巴上,一束长发垂落在我的领口里,一种女人和孩子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小心翼翼地咽着口水、小心翼翼地颤栗着。她很快感到了我的颤栗,她小声说:你一定很冷吧,待我喂完孩子,再喂你。
我听得一头雾水,一声没吭。
待她喂完孩子,她要抱孩子。我说:你干什么?她说:让他撒尿。我说早就尿了,全尿在我的裆里了。她甜甜地笑了笑,也没说感谢抱歉之类的话。就伸手拉过她的行李来,从里面掏出一瓶白酒和几根香肠来。呐呐的说:这是给我老爸买的,提前招待你吧。我说自己不爱喝酒。她说,什么爱不爱的,喝了取暖呗,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带车来,喝点酒总比冻死强吧。她看我还在犹豫,就俯下身子,守了守羽绒服和皮衣,小声而温情地说:你先喝,我也喝。
当我俩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下半瓶辣酒时,外面的风雪更大了,透过车厢上随风摆动的布帘,我看到整个世界煞白一片。
少妇忽然脸热口暖地问我:你结婚了吗?有孩子吗?我如实相告:还没结婚,更没孩子。少妇说:让这孩子认你做干爸……今天真是多亏你,也太难为你了……
天大亮的时候,车夫终于回来了,他抱着一捆玉米秸,手里还攥着一个叫什么火化塞的零件。不知是滑的还是有意的,他看到我们抱成一团的两个大人一个孩子时,猛地跪下来,连声说:对不起、多谢了,对不起、多谢了。
换上零件,用火烤了一阵油箱。三轮车又能发动了。
我受到少妇娘家人的热情款待,洗刷完毕,吃过早饭之后,少妇和她父亲亲自陪我去纺织厂。当纺织厂的厂长以货源紧缺为借口,一口咬定,不交一定数量的定金,无法签订定货合同时。少妇的父亲一拍胸膛说:用我家刚刚盖起的新房作抵押吧,客人大老远来了,咱不能让他空手回去!
当我揣着对我来说非常珍贵的定货合同,起程返回时,一直送我到车站的少妇,又塞给我三百元的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