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的日子
文 / 湛蓝 # 图源 / 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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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1月的那个下午,放下电话,我失态地喊:不……怎么会这样?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
电话是姐打来的,未语泪先流:小三,你赶紧回来,爸爸体检的时候查出是肝癌晚期,医生说剩下的时日多则三个月,少则一个月。听了这个晴天霹雳,我的五脏六腑都震碎了。
我带着年幼的孩子急匆匆回到家,父亲精神状态挺好。那时,父亲还不知自己身体已经患病。因年关在即,体检完他就忙着出院,叮嘱我姐在医院办理出院手续。年前年后,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以过年的名义来探视我父亲,家里礼品堆成了山。那是一个五味杂陈的年,人前强颜欢颜,人后肝肠寸断。过年祭祀的时候,总浮现医生那句见惯生死后处变不惊的话“最多还有三个月”,刺心的痛,喉咙哽咽像灌满了毒药!
年过完,生活又该恢复正常的秩序。因医院不支持我父亲继续住院治疗,父亲也坚持不去医院,父亲便和母亲住在小楼。那时,二姐和妹她们两家人在珠海,照顾父亲的责任就落在母亲、大姐和我身上。
在我年幼时的乡村,养子送终的观念还深深植根于人心。父亲膝下四个女儿,每逢小SS与我家发生口角,便口口声声骂我父亲“孤人,老了没人收尸骨”。我不清楚父亲当年听到这样的话是怎样的心情,但这些话却像针一样一针一针扎在我们姐妹的心上。
父亲病后,我们姐妹商量一致结论:不论花多少钱,谁也不准放弃,更不准有半句微词,费用四姐妹平摊。安顿好后,二姐和妹两家人回到珠海。大姐在重庆,距离医院近,每周一、周四去医院给父亲取药,周二、周五早上,付一定的劳务费,委托到镇上的班车师傅把药捎回。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春节过后,我二月回去,发现父亲竟然戒掉吸了一辈子的烟,戒掉喝了一辈子的酒,连茶也戒了!父亲真的戒了一生钟爱的烟酒,曾是我们从前梦寐以求的事,如今却无限难过。为什么要戒了呢,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啊!
三月、四月回去。父亲还能行走,只是人瘦了一圈。我陪着父亲去田间地头走走,看看。他想去走走看看的地方,有三个。最早身体好些,去羊子脑壳(小山形如一只羊,羊头处视野开阔)。羊子脑壳不高,上去的路挺宽的,有缓缓的坡度,我搀扶着他,父亲仍显得有些吃力。上去后,站在岩上能看见很多地方:绿树环绕的小楼,小河像一条银色的带子缠绕在田畴间,清新的竹林掩映着青瓦老宅子,如黛的远山岿然不动。父亲默默地看,眸色很深很深。我从父亲深沉的眸色里探究到父亲对生养他六十多年的土地怀有的感情。只是,父亲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站在岩上眺望这片栖居多年的土地。
父亲去爷爷安息的地方。那里有我们家的菜地,菜地里长着碧绿的莴笋,洋芋,蒜苗,边上是开着紫红色花朵的豌豆。还有一块田,种着油菜。爷爷像我们家菜地的守望者,时时刻刻守护在那里,再也不会离开。
父亲还去灰坝子,奶奶安葬的方向。没走得太近。站在垭口上,眯着眼睛看。父亲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像看风水,在测量一个角度。让我想起他干手工活儿吊墨线时的样子。也是这样眯缝着眼睛,为了寻找一个最精致的角度。屋前精雕细琢的石栏杆,纹路笔直细腻,是父亲一錾子一錾子凿出来的。长长的栏杆,每一块条石上的每一条纹理,都嵌着父亲雕栏的技艺浸润着辛勤的汗水。父亲是庄稼人,另有一门手艺,同时还在农闲的季节经商。父亲一辈子没收过徒弟。有一年腊月,另一个社的年轻人提着烟酒糖和腊肉上门来,一心一意要拜师。那个卷发的年轻人来了三次,每次家里都招待他吃饭,但父亲就是不同意收他为徒。每次母亲送那个年轻人出去,就把带来的礼品一并让年轻人带走。后来,那年轻人的父母办了酒席,请我父亲去。父亲进门就被安排在上席,才知道人家摆的是拜师宴。宾客在,不能驳了人家的颜面,只能默认了此事。那个没有得到我父亲承认的关门弟子,就跟在我父亲身边去做手艺,见着我们就喊师妹。后来,我外出念书,便不知究竟。论天资,如果不能超越我父亲,他宁愿这门手艺失传也不随意收徒!我想,这才是我父亲如鲠在喉半生的羁绊。
回去的日子,家里间隔一天去镇上买菜。每次都问父亲想吃什么。那天,父亲说想吃猪蹄。于是,母亲让我在家里照顾父亲,她去镇上买猪脚。回来后,用一只小砂罐炆火炖猪脚,父亲只吃那一点点蹄子。一头猪脚的蹄子就一丁点儿,母亲炖了一上午,烂熟的蹄子盛在白瓷碗里端到父亲面前,他尝了点,便放下碗,直摇头。父亲食量越来越小,药却吃得越来越多,医生下的药越来越重。身体机能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开始衰退。一直用的中成药,尽量减少药物对身体器官的伤害。每天看着父亲吃药,是一件特别痛心的事。服药时,母亲希望他多喝两口水,免得口苦。父亲用严厉的眼神瞪着母亲,见母亲委屈得不语,又耐着性子说:每天吃药都饱了,一口水也不想多喝。
五月,我再次回去。父亲的眼睛更深了。母亲说,你爸私下问我:我到底得的什么病啊,吃了这么多的药,都没一点好转。
母亲为了镇住父亲,说:少瞎琢磨,女儿们花钱都不嫌多,你还嫌吃药多。你就安心养着!
父亲便不再言语。
天气晴朗,气温已经30°上下,该收菜籽了。把父亲扶到院子的躺椅上,他能看见我和母亲干活儿,心里有个寄托。果然,他精气神好了起来,躺在椅子上指挥,告诉我该怎么架棚。那一季的菜籽是父亲种下的,成熟的时候,他却没了收割的力气。我望着石栏杆尽头的树荫、院子水泥院坝葱郁的葡萄架和栏杆外水塘里露出尖尖角的小荷,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父亲一手种植的。我的泪水慢慢储满了眼眶。
那天干了活儿,浑身酸疼,恰逢那晚停电,洗澡后,我便早早举着蜡烛上楼睡觉。那夜有月,月光洒满窗台。在烛光中,我视线的余光似乎看见窗外廊上倏然闪过一个人影,甚至清晰感觉到紫蓝色的窗帘摇曳的弧度。可是,我上楼明明先关的窗户,我抱紧双肩,吓得浑身颤栗,最后大声唤“妈妈”!
母亲在楼下回应:小三,你在喊我吗?
听到母亲的声音,我的情绪一下崩溃了,带着哭腔说:妈妈,我不睡楼上了,我要下去睡!
母亲举着蜡烛上来,边走边说:我还没听到,是你爸爸说好像听到你在喊妈妈,说可能是停电怕黑,吓着了!我的眼泪汹涌而出。莎士比亚说:了解自己孩子的父亲是明智的父亲。我打开房门,母亲见我满头大汗,惊讶地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稳定了一下情绪说:楼上热,我下去睡沙发吧!
为了安抚我的恐惧,父亲叫母亲跟我睡一个房间。恐惧时,父爱是一块踏脚的石。他一息尚存,便不忘替孩子考虑。我躺在母亲身边,不眠。渐渐,听见母亲轻微的酣眠,母亲身上熟悉又久违了的气息包围着我。我都不记得上一次挨着母亲睡觉是几岁的时候了。这一夜,阴差阳错,没收了母女间隔了二十多年的距离,无意中成全了我。
父亲睡得并不安生,听见他辗转,伴随轻微的呻吟。我站在父亲房间的门口,轻声问:爸爸,你哪里不舒服吗?
他回:没有。一个方向躺久了,床硌得骨头痛,就换个方向。末了说,夜深了,你赶紧睡去吧。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嗯”了一声,说:爸爸,有事记得叫我!
回到床上,我背对母亲,用毛巾被紧紧捂住失控的泪流满面。病魔把父亲折磨得形销锁骨,席梦思床垫都硌得他生疼。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却无能为力。
每个月回来,把上个月大姐垫付的医疗费核算后告诉二姐和妹,背着父亲把自己该分摊的医药费给母亲。母亲拿着厚厚一叠钱,抱着我说:哎,可苦了你们。
我对母亲说:妈妈,知道你心疼我们,我们还撑得住。受苦的人是我爸爸,你可千万别当我爸爸的面说钱的事,就算借债我们也要坚持到最后。钱没了可以再挣,如果因为钱造成什么遗憾,我们这辈子都无法释怀!
母亲听我这一席话,哽咽着说:你们都是好孩子!我前几天给你大姐打电话,说每天花这么多钱,云清娃儿(我姐夫)会不会说啥?你姐回我“哪个敢说啥,爸爸的医疗费是我自己赚出来的,我比平常进货更多,中午都没休息”。
那大半年时间,除了母亲,我在父亲身边的时间最多。也是母亲可以说上几句话的人。我默默地听着母亲絮絮地述说:每次捎药回来,汽车司机就问我们院子的人:这老爷子的后人是干啥的,啷个昂贵的药费,一个星期两次,雷都打不动!就是一座山,这样花销早迟也得垮啊!你小婶回:我大哥带的四个女儿!我大哥病了这么久,花这么多钱,几个女儿没半句闲话。不知道我以后老了,有没有这么走运哦!
天快亮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接到消息,表姐夫陈文良昨晚去世了!我这才把昨晚受惊吓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母亲。母亲说:原来是昨晚陈文良来收脚迹了!阳气不足的人和小孩子,才能看到这些东西。
一石激起千层浪,生命没了,便无法重来。我不敢再想下去,内心阴云笼罩,心像被一个淘气的孩子狠狠揪了一把。
不知是我们的诚心感动了上苍,还是医学有了新的进展,我们打破了医生的预言。父亲与死神较量到了八月,但父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希望越来越渺茫。一层谜底揭开,另一层恐惧却挥之不去。
七月,孩子们放假了。二姐和妹回来老家。那段时间,父亲已经很少起床了,两代人围绕膝下的天伦,对父亲应该是很大的安慰。
八月末,孩子该准备上幼儿园了。那时,父亲的身体更加虚弱。辞别时,我跪在父亲的躺椅前,握着父亲枯瘦的手说:苇苇要回去上学了,我把她送回去马上就回来。爸爸,你安心养病,等我回来!
爸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头答应!
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体被病痛一天一天抽空,而自己束手无策,这世间最残酷的事不过如此。
我牵着女儿稚嫩的小手,一步三回头离开父亲的小楼。走了一段,我抱起女儿,把女儿拥入怀抱,对年幼不经事的孩子说:苇儿啊,我的宝贝儿,也许这是你见外公的最后一面了!言未毕,满目泪水轰然决堤。孩子怔怔地望着我,虽然她还不能明白我说的话,见我泪雨长流,她突然抱着我的脖子也哭了起来!
后来,听母亲说,我走后,父亲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近,他很平静地对母亲说:我自个儿的身体状况自己清楚,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肯告诉我实情吗?
母亲也许这辈子都没跟父亲那样语重心长说过话,她拉着父亲的手说:是时候让你知道了。不过,你知晓后不能着急,不然你的女儿们的苦心就白费了!
母亲顿了顿,轻声说出三个字:是肝癌。
父亲点了点头,似乎觉得太累了,闭目休息。
母亲一直握着父亲的手,说:老头子啊,这大半年时间,你的女儿们无怨无悔想尽办法医治你。为了让你少受苦,他们用了最好的药,你看,到现在你都没有痛过。
父亲再次点了点头。
母亲接着说:你活着的时候,孩子们已经尽了孝道。去后,就不要再搬盘她们了(搬盘,重庆俚语,折腾劳烦的意思。因为老家有个风俗,人故去后,下葬的日子要经过道士用罗盘等测风水,选定黄道吉日,才能下葬,因为有的人去世后要放十天半个月才能有适合入土的日子,这给未亡人带来很大的麻烦,所以母亲提醒父亲)。
父亲又点了点头。
母亲说:你还有什么愿望没实现,想吃什么,你都说出来,孩子们会替你实现。
父亲最后一个愿望是土葬!
我离开家,大姐就回家。
八月最后一天,父亲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那是我离开家的第三天上午,在学校报到注册,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父亲走得很安详。
那时,老家已经开始推行火化。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我们花钱买了地,以土安葬,慰父亲之灵!
办理父亲的后事时,大姐夫说,父母是随他们生活的,父亲的葬礼开销由他来承担。尊重姐夫的想法,我和二姐,小妹一人封了一个大红包。
父亲的后事办理完,当村支书又是大队会计的堂叔故意留了下来。他说:你爸爸葬礼的账目盘过了,有些盈余,怎么安排你们几姊妹商量处理。
我说:我们隔得太远,爸走了,无处栖身,何以为家?恐怕回来的时间不会太多,以后亲朋好友、邻里上下的客情往来还得大姐去还礼,这份子钱就由大姐他们收着吧!
二姐和妹都没异议。
堂叔非常感慨地说:你们四姊妹做得很好,堪称表率!院子里好多人都以为你们最后会吵架,说你爸生病花了这么多钱,你爸是跟随你姐的,其他姊妹会不服。就算你们姊妹之间没意见,还有女婿啊!没想到你们姊妹这么团结一心,让我很欣慰。你爸走得平静,你爸没看错人,个个女婿都是好样的。然后对我大姐和大姐夫说:以后,你妈妈就跟着你俩了,小病小痛就不要找你三个妹妹负担。她们平常想给多少,随心意!
为人子女天下大孝。韩昌黎曰:有子且勿喜,无子固勿叹。狭义一些理解,父亲走得没有遗憾。
父亲过世快十五年了,又一年清明来到,从记忆里打捞起那段艰难的岁月,谨以此为念。
2020.3.31于成都
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