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从西安来到塞外东北的小城锦州的。那年,父亲从朝鲜参战回国,所在的部队驻扎在锦城外的一个小镇子上。那时,母亲和父亲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我大姐已经上中学了。
临来时,我大姐的老师对母亲说,她从来没有见过东北的大豆,等母亲和大姐到东北后,在信里给她邮去几粒大豆,让她见识见识。
锦城虽然不大,小镇更是荒凉。然而,锦州的大虾却让母亲大开眼界。两个大虾足有一斤多。母亲心里琢磨难怪人家东北人把大虾称作对虾。更让母亲感动的是,母亲到了部队,父亲的战友们像对待自己家里的亲人一样对待母亲和我大姐,并把我大姐当成自己的姑娘来看待。他们对我大姐是捧在手里怕碰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当母亲无意中说出我大姐的老师想看一看东北的大豆时,父亲的战友们,一下子弄来了半袋大豆,给我大姐的老师邮了过去。同时,又给我大姐的老师邮去了五对大虾。在父亲和战友们的盛情挽留下,母亲决定留了下来,住在锦州。这样,母亲成了这支归国部队里的第一位随军家属。
母亲在西安时,住西梢门,离老机场不远。解放后不久,母亲在街道参加了工作。因为母亲工作积极,到东北前已经是街道主任了。母亲到东北和父亲团聚后成了全职太太后,把工作给弄丢了。即使如此母亲也没有后悔过,一家人在一起实在太难得了。因为母亲已经为在战场上的父亲提心吊胆了十多年。父亲能够安然无恙的从战场上回来,不缺胳膊不缺腿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幸福和奢望了。
平时,母亲最爱听父亲和母亲讲父亲和战友在战场上那些出生入死的故事。母亲也特别爱听父亲和战友们在战场上同仇敌忾,同生共死,相濡以沫的情谊。那怕是饥肠辘辘,父亲和战友们分食了仅有的一碗炒面后,他们依然像猛虎一样,端着枪冲向敌人的阵地,或相互鼓励,互相照应着通过敌人的封锁线。这时的父亲在母亲眼里是一个为祖国冲锋陷阵的英雄。
当母亲来到部队和父亲团聚的时候,这些昔日里,从战场走过来的汉子们在兴高采烈的同时,不忘怀念牺牲的战友,庆幸他们自己这辈子能有老婆和孩子,还能和自己的老婆孩子见面团聚,还能见到自己的父母和亲人。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三年困难时期,我的家里又有了二姐、三姐和哥哥。生活虽然艰辛一些,但乐观的母亲在家里养了几只鸡。每天母亲都到市场上捡来一些菜叶喂鸡。平时把吃剩下的蛤蜊皮砸碎了喂鸡。母亲养那几只鸡很“填欢”人,能下蛋。但是母亲自己从不舍得吃一个鸡蛋,她把鸡蛋攒下来给孩子和每个星期回家的父亲吃。
每次父亲回到家里都和母亲讲,部队为了节约,支援国家建设,军官和士兵们也在定量,饭量大的人也时常吃不饱肚子。父亲在部队因为吃不饱,营养不良,在办公室晕倒过。即使如此,父亲对母亲说如果我的战友来家里,你一定给他们做饭吃。
当时,城市居民吃供应粮。母亲每天都省吃俭用,每天去市场买菜,捡些菜叶子喂鸡。为了节省粮食,回到家里母亲就悄悄的把好一点的菜叶子留下来自己做菜团子吃,为了让姐姐和哥哥吃饱饭,母亲自己都舍不得吃一个净面做的馒头。我大姐常常因为这事责怪母亲,和母亲生气着说:“妈,你就不能吃一个净面馒头?”
一次,父亲的战友袁叔到军里开会,他没有吃上饭就来到了我家。当时母亲正在正在炒米,袁叔就纳闷的问:“嫂子,你炒米干什么?”
“这不是报纸和广播里说的先进做饭法吗。把米这样一炒就能多做出些饭来。”
“嫂子这不是骗人吗,就这些米,你再炒也炒不多呀。一斤米做不出一斤一两的饭来。”
袁叔边说边捏着母亲炒好的米粒往嘴里放。
见此情景,母亲问袁叔,你是不是还没有吃饭?
袁叔说他到军里来开会,没有吃上午饭。街上的饭店过了饭时,也挂牌停止营业了。
母亲一听立即和面给袁叔擀起了面条。
一会儿工夫,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就端到了袁叔面前。母亲在这碗面条里边还卧了两个鸡蛋。
袁叔实在是太饿了。他接过母亲端来的面条,一点也没有客气,狼吞虎咽的就把这碗面条吃了下去。
转眼到了1981年,转业到天津的袁叔路过锦州,特意来看母亲和父亲。
老战友相聚分外高兴。父亲又找来几个战友到家里,并且特意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战友宴,给袁叔接风洗尘。
几位老战友喝酒之前,袁叔讲了这段发生在三年困难时期,他到我家里吃面条的事情。
袁叔说:“当时谁家里都没有多余的粮食。到别人家里去吃饭,吃了别人的定量口粮,就等于让别人去勒紧裤腰带。今天这一桌子的山珍海味我不想吃。我只想再吃一碗嫂子给我擀的面条,还有面条里的那两个鸡蛋。”
袁叔说完这些话时,早已热泪盈眶,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