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死了。
还能想起自己出生在一个温馨的小房间，和兄弟姐妹争抢一个乳头。母亲侧躺在地上，任凭我们在她的怀里拱来拱去，直到吃得饱饱的。
等我们能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的时候，我的兄弟姐妹也一个跟着一个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天，我被男主人揪着脊背拎起来，吓得浑身发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要离开了。我回头看看母亲，一滴眼泪在她眼眶中徘徊，而她仍然温顺地看着男主人，也许是在心里为我祈祷。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
我被转交给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是一座院子里看大门的师傅。一岁以前，我都生活在那座院子里。白天的时候躺在屋里睡觉，晚上的时候在院子里巡逻。
可是一年以后，他不再做门房师傅了。他临走的时候，抚摸着我的脑袋说，他儿子在南方发了财，要接他坐小汽车住别墅，那里不允许养狗。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新来的师傅不让我在屋子里睡觉，我只好睡在门外的台阶上。他说他不喜欢带毛的动物。他很能吃，从来不剩饭给我，不过这可难不倒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垃圾堆，白天大门敞开的时候，我就在那儿美味一顿。后来，去觅食的野狗越来越多，大伙一拥而上，抢夺着第一口食物。那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母亲怀抱里和兄弟姐妹抢奶吃的场景，很快乐。
每天早晨，垃圾桶都会被我们放倒，里面的垃圾被弄得满地都是。但是不用担心，因为第二天早晨，它还是会装着满满的垃圾站在那里，我们也还是会一拥而上，把它推倒，在里面抢食物。
有一天，清洁工生气了。她用扫帚打了一位小伙伴，于是我们一拥而上。我的牙齿在她的小腿上留下一块印记，她大叫着逃跑了。没过多久，他带一群人朝我们走过来。他们有的手里拿着网子和棍子。他们突然冲上来，用棍子打在我们身上。我们试图反击，一位伙伴的腿被打断了。我们向不同地方逃窜，身后不时传来绝望的叫声。我跑的最快，跑到路口的时候，我已经闻不到伙伴的气味。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我躲避在阴暗的角落，试图趁着暮色朝家跑去。可是，回到院子时，门房的师傅突然抡起一根棍子朝我打来，嘴里咒骂着“你这个得了狂犬病的畜生！给我滚！”
我朝他吼叫，我想告诉他，我没有得病。可是他听不懂，只是更加愤怒地冲我咒骂，让我滚得越远越好。
我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只好沿着人行道向前小跑。
一座小区旁，我看到一个人影试图翻越栅栏。我知道，他是小偷。
眼看他就要翻进去。我冲他大叫。
我一边叫，一边朝着门卫的方向跑去。我想惊醒他们，让他们注意到我看到的一切。
可是，一个魁梧的小伙子从屋子里走出来，怒气冲冲地指着我大喊大叫。“哪来的狗日的东西？影响老子睡觉！”一边喊着，拾起一块砖头朝我走来。
那块砖头砸到了我的后腿。我很狼狈地朝远处跑去了。
我知道，他听不懂我的语言。我不怪他。
我的腿没有大碍，很快就恢复了。
不过他们好像通知了打狗队，他们在居民区附近四处搜索，惊动了那里的人们。大家也纷纷参与到举报的行列中来。有几次，我在路边寻觅食物的时候，人们看到我，都会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有人还会大喊：“是那条疯狗！”
我白天躲起来，到夜深人静时才出来觅食。就这样，我又度过了一个春秋。大家渐渐淡忘了我。城市里建造了许多花园，汽车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我隐藏在最阴暗的角落，蜷缩在汽车的底盘下。
很冷的时候，我会把身子缩得紧紧的，一边发抖、一边进入梦乡。在梦里，我常常梦到母亲温暖的怀抱和甘甜的乳汁，她好像就在我的眼前。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我的小伙伴们，他们都好像在什么地方等待我，等着我加入他们的行列。
我在那片花园里单独生存了四个年头，靠吃垃圾、饮河水生活着。我常常被汽车马达的声音惊醒，也常常被一些喜欢在河边吊嗓子的老年人惊醒。可是，我从来没有被同类惊醒，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狗。而那天，将我惊醒的声音，却来自同类。
她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我从车下面窜出来，这可吓坏了她的主人。
滚开！”她的主人朝我喊，然后就抱起那条可爱的小狗朝另一边跑去了。
从此以后，花园里的狗越来越多。喜欢狗的人也越来越多。
可是，他们并不喜欢我。
因为我脏、我丑、因为我没有主人。
他们在我周围玩耍，有时候会看着我露出友好的表情。每当我从草丛中窜出来，他们的主人都会惊恐地大叫一声，然后命令他们回到自己身边去。
但不管怎样，那一年，生活在同类的中间，我很满足。
我发现路人看我的眼光不再像过去那样紧张。我大着胆子在夜晚的时候离开了花园，观赏着城市的风景。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已经找不到方向。
大厦的霓虹灯不停闪烁，街道两旁破败不堪的花坛变成了整洁的草坪，用土铺成的人行道这时变成了硬化路，原本安静的街头能一直喧闹到深夜。
我觉得自己正行走在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里。饭店的剩饭足够我美餐一顿。
我每天都能够饱餐一顿，心里别提多满足了。
但就在那一天，打狗队又回来了。
那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一天。他们将路旁的流浪狗当街打死，他们还闯入居民家中，强行带走了所有的宠物狗。主人们无助地喊着，一位年纪大的老奶奶昏了过去。
我像过去那样躲在最隐蔽的角落，不声不响，总算逃过一劫。
我靠吃树叶生存。我比过去更加小心翼翼，甚至不敢让人类看到我留下的痕迹，只是终于饿昏过去。
弥留之际，我又看到母亲的脸。
她瞳孔中的泪珠在一丝残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我多么想念那些在她怀抱中成长的日子。
可是，我只是一条狗。
一条生存在人类高楼大厦阴影下的狗。
一条不敢吠叫的狗。
一条任人摆布的狗。
为人类付出自己的一生是我们最美好的愿望。
可是，他们却试图将我们消灭。
我最亲爱的主人。
我就要死了。
我又想起那个下午，当城市里不再回荡起犬吠声的时候，当我昏死在花园一角的时候，您温暖的双手。
谢谢您救了我的命。
您将我带回家，为我洗澡、为我梳理毛发——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
您将我抱在镜子前欣赏自己——那天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很漂亮。
那时我6岁。
您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尔虞我诈，只有从我的眼里才能看到善良和忠诚的印记。
也许，这正是那些宠物狗的主人看着爱犬被抓捕时的难过之处。
——他们害怕失去这个社会仅有的纯真。
我最亲爱的主人。
和您在一起的十年里，我很快乐。
感谢您保护我、照顾我、把我当做家庭的一员。
感谢您让我坐在汽车后座，看到不断变化着的城市面貌。
看着您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看到您的孩子一天天成长起来，我感到满足。
我最亲爱的主人。
感谢您给我的一切。
我不再奢求什么，只想静静躺在您的怀里——就像自己还是婴儿时，把脑袋拱在母亲怀抱里那样——感受来自您的温暖。
然后，沉沉地睡去。”
“人间犬吠，发出绝望叫声的，却不仅仅是狗——摘自李禹东《人间犬吠》”。
当我还是一只小狗的时候，我的顽皮滑稽每每惹来你的笑声，为你带来欢乐。虽然家里的鞋子和枕头都被我咬得残缺不全，你依然把我视作你最好的朋友，甚至把我唤作你的孩子。就算我调皮捣蛋，你总会对着我摇摇手指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不过最后你都会向我投降，玩闹着搓我的肚皮。
你忙碌的时候，百无聊赖的我只好把家里弄得一团糟。我无声的抗议对你总是管用的。每晚睡觉前我都会跳到你的床上，倚着你撒娇，听你细诉自己的梦想和秘密。我们常常到公园散步、追逐，偶尔也会乘车兜兜风。每天午后我都会在斜阳下打盹，准备迎接你回家。这些日子，我确信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渐渐地，你把更多时间花在工作上，再花更多时间去找寻你的另一半。无论你怎样繁忙，怎样烦恼，我都会耐心守候你，陪你度过每个绝望心碎的日子，并支持你的每一个选择，尽管有时是糟透了的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每天你踏进家门，我都会一样兴奋地扑向你，迎接你回家。
终于，你谈恋爱了，我为你感到无比欣慰。你的她，你现在的妻子并不是爱狗之人，对我总有点冷漠，但我还是衷心地欢迎她到家里来。对她我也绝对服从，偶尔还会撒撒娇，我要让她知道我也很爱她。
后来你们添了小娃娃，我也跟你一样万分雀跃。我被他们精致的面孔、他们的一颦一笑感染了，我真想疼他们一下，好想像爱你般爱你的孩子，然而你和你的妻子却深怕我弄伤他们，整天把我关在门外，甚至把我关到笼子里去。
孩子们慢慢长大了，我也成了他们的好朋友。他们喜欢抓着我的毛皮蹒跚地站起来，喜欢用幼小的指头戳我的眼睛，喜欢为我检查耳朵，也喜欢吻我的鼻子。
我尤其喜欢他们的抚摸，因为你已经很少触摸我了。有时候我会跳上他们的床，倚着他们撒娇，细听他们的心事和小秘密，一起等待你回家。我喜欢他们的一切一切。为了保护他们，我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我总是深信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这样的 想法，令我最终成了“爱的俘虏”。
曾几何时，人们问起你家里有没有宠物时，你总是毫不迟疑地从包里掏出我的照片，向他们娓娓道出我的轶事。可是，近几年有人问起同一个问题，你却只是冷冷地回答“是”，随即就转向别的话题。我已经从“你的狗儿”变成只是“一条狗”了，甚至对我的开支也变得吝啬起来。后来你的仕途来了个新转机，你可能要到另一个城市里工作，移居到一幢不许豢养宠物的公寓去。终于，你为“家庭”作出正确的抉择。可是，你是否还记得，曾几何时我就是你“家庭”的诠释？
你的车子出发了。我不明真相，还在旅途中充满期待。终于我们抵达的是一家动物收容所。里面传来不只是猫儿和狗儿的气味，还有恐惧、绝望的气味。你边写着文件边对那里的人说“我知道你们一定可以为它找个好归宿的。”看着你，他们耸耸肩，露出一个很难过的神情。对于这里的老犬最终会走的路，他们了如指掌；纵使老犬们身怀着各种各样的证书，又如何？
你的儿子紧抓着我的颈圈，哭喊着：“不要！爸爸，求你别让他们带走我的狗儿！”你狠下心去撬开他的小手指，直至他再也触不到我。我担心他，更担心你教给他的人生课：什么是友情、什么是忠诚、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对生命的尊重！
你终于要走了。你躲开我的目光，最后一次轻轻拍我的头说再见。你礼貌地婉拒了保留我的颈圈及拉绳的权利，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你有你的期限，我也知道自己的期限将至。
这里的人整天忙得团团转。但倘若时间许可，他们总会抽空照料我们。在这里我食物不缺，可是这几天以来我已食不下咽。
最初每当有人经过这牢笼，我都会满心期待地跑过去，以为是你回心转意来把我接回去。后来我退而求其次，只盼望有谁会来救救我，或者只是关心一下，我就心满意足了。更多更多的小狗被送到这里来，我这条老狗惟有撤退到最远的一角。可悲的是它们仍天真活泼，似乎对将要面对的命运毫无知觉。
这一天我听到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迎着我而来；我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她带着我轻轻走过长廊，走进一间异常寂静的密室里。她把我轻轻地放在一张桌子上，揉着我的耳朵叫我不要担心。我清楚地听到我的心因为预期即将发生的事而猛烈跳动，可是同时脑子里却隐隐浮现出一种解脱的感觉。
但是本性使然，我能感到她肩上担负着十分沉重的担子，就像我能感应你一切的喜怒哀乐一样。她温柔地在我的前腿套上止血带，我也温柔地舐她的手，犹如许多年以前我在你悲伤的时候安慰你一样。然后，她熟练地把注射针插入我的静脉里。一阵刺痛以后，一股冷流走遍我的全身。我开始晕眩，我感到倦了，躺下了。我看着她慈悲的眼睛，我喃喃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她好像听懂了我的话，拥着我连声道歉。并急忙解释她必须要这样做以保证能带我到一个更好的地方，一个充满爱和光明，跟尘世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里我不会再受冷落、遭遗弃、被欺凌，不用再到处闪躲，不需再自谋生存……
可我不相信，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向她摇了摇尾巴，我竭力想让她知道这句“你怎么可以这样呢？”并不是对她说的，对象其实是你？？我最爱的主人。我想念你，我会永远怀念你，永远等待你。我只希望你生命中的每一个人也可以同样忠诚地对待你……
别了，我最爱的主人!
如果你认真的读完了这篇文章！那么请听我说一句，并用心的体会和记住下面这句话：
“请善待每一只用一生来默默无闻陪伴你的忠犬！那只从来不因为你的成功、失败、富贵、贫穷而离你而去的忠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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