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09 00:02 | 豆瓣:温言
作者:南方有嘉木
(一)
她看上去黑瘦了许多,令我有些惊诧。两年前父亲刚去世,我离开家时,她虽然非常悲戚,可是她面色却比现在看着要好许多。我接过她的行李箱,和婆婆一起领着她往停车场走,母亲很兴奋,说这次飞北京是她生平第一次一个人搭飞机,上飞机的时候很害怕,没想到一路上这么顺利。
我和婆婆都笑。出机场,婆婆开车,母亲坐在副驾,我在后排喊:“妈!”
她们俩同时回过头来,我忍不住挠头道:“呀,这该怎么称呼你们两呢?”
婆婆说:“你自己想吧。”然后掉头问母亲:“你最近身体怎么样?怎么看你的手不大方便?”
母亲漫不经心地说,“洗澡的时候晕倒,摔在马桶边上,撞着了。”
“晕倒?!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发生过几次?”
母亲讪讪道,这两个月晕倒了两次,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说是缺钾而已,就懒得给你说了。
我靠在车后座,泪水就静静地落了下来。
(二)
父亲去世两周年的那天,我在加勒比海的一个岛国出差。
我看资料到深夜,仍是睡不着,一个人坐在窗前听海浪击打沙滩,一遍又一遍。
第二日,和当地政府一天艰难谈判之后,同行的老律师请我晚饭。我们坐在沙滩上,面对一片墨蓝色的大海。
他问我点一杯还是一瓶酒?我说一瓶吧,我能喝点儿酒。
我们端着杯子,他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喝酒的?”
我看着游轮在暮色中渐渐失去细节,成为一个白色的剪影,对他说:“是我父亲教我的,每当他心情不好或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们父女两就会坐下来喝一杯,而昨天是我父亲去世两周年的日子,我很想他。”
他看着我说,well,两年前我失去了我的母亲,这两年里,I travel a lot,也会时常睡不着,至今我的心里仍旧若有所失。
Travel a lot——就是回不去了,不是么?
这两年,我频繁地出差,但就是不回国。今年上半年,我飞了两趟卡尔加里,四趟纽约,三趟凤凰,一趟加勒比海。我曾经晚上九点飞回屯子,直接从机场去办公室加班到12点,然后凌晨3点出发飞去另一个城市。
我拼命工作,随身包里放着速效救心丸,我用一种蛮不讲理的倔强,把自己安排地忙忙碌碌。
我对老律师说,我好希望项目成功,当新闻报道铺天盖地,我就可以带着报纸回国去看我的父亲,我可以骄傲地给父亲说:“爸,这是我做的。你看,我就这么点儿虚荣心!”
他笑说,我相信你父亲已经非常为你骄傲,你需要的,只是耐心和对自我的约束。
我略略疑惑地看着他。
他笑得温和。是不是老人都比较能够洞察人心?
他给我说巴菲特的故事,说他自己如何从那个传奇的老人身上学到什么叫耐心。我看着逆风一次次飞起又滑翔的白鸟,对他说,我怕来不及,我好怕,总是怕来不及。
他看着我说,你还如此年轻啊!我完全能预见你的成功,你需要的只是耐心。
——他的语调是如此坚定,以至于我自己似乎也分享了他的“预见”,而当我发现自己因他的鼓励而放松时,终于忍不住为窥见自己的虚荣而大笑了。
(三)
我很少对人说我内心深处的焦虑。
这两年,每次去看阿壳,我总会有些时候,阿壳忍不住对我说:“LP,你不要这么紧张,你真得活得太紧张了!”
——其实我内心深处总是有恐惧——我害怕安好的生活再次被不可控制的突发事件打翻;我害怕这样的事件再次发生时,我在经济上完全没有做好准备;我害怕我深心珍爱的人,会从我生命中彻底离开。
三年前,我还不到30岁,还像个孩子一样懵懂,每天故作高深忧国忧民,插科打诨舞文弄墨。我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心性散漫但挺快乐。然后父亲病倒了,我自己突然就被推到了生活的最前线,咬咬牙被迫把这个责任扛起来了,可是我的内心深处完全不知所措、且觉得无比委屈,最糟糕地是为父亲治病耗尽了家里和我所有的积蓄——我感觉自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才重新意识到钱的重要意义。
我因为焦虑而变得易怒。
今年年初的时候,我总是在和阿壳闹别扭,有很长时间我觉得疲倦不堪,阿壳说什么我都不满意,我知道我在变着法子责怪他迟迟不来我身边,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
我太需要吵架了!
我的性格,只有被逼到吵架的时候,才会把内心深处的焦虑和紧张大声地表达出来。
终于我们大吵了一架,我朝他喊,他也朝我喊,然后我坐在地上一直哭,我觉得世上没有比我更委屈的人了,我这么辛苦,可是都没人心疼我,我都这么这么努力了,为什么都没人夸夸我。我哭了好久好久,然后阿壳默默地握着我的手说,好了,我把手给你牵着,你不要哭了。
六月初公公来美国出差,我和阿壳陪着他走了几天。公公走的时候,我从他的相机里拷贝相片,我才发现他拍了无数张阿壳正在拍我的相片。相片中的我,有各种表情,各种姿势,或喜或嗔或扮酷或生气,可阿壳的姿态总是一样的:端着相机用镜头对着我。
我突然意识到我弄反了我和阿壳的关系:我一直自以为是我在一定程度上牺牲了自己的事业,默默支持阿壳做科研。但实际上我们两个,我才是喜欢在前台活跃、喜欢被注目追求事业成功、一心想做铁娘子的那一个;而阿壳,才是一直默默在我身边,我沮丧时给我鼓励、我骄傲时给我打击,并为了配合我事业而牺牲了去其他城市机会的那一个。其实不肯迁就的是我,而不忍心让我迁就的是他——一直以来是我在自我的意识中把自己打扮地太无辜,太高尚,且从来抱着一种俯就的心理来自作解人。
我默默地看着那些相片,突然意识到我的焦虑在消失,我突然不害怕了,突然就明白了生老病死等各种意外的发生也是一种必然,也是生活的一种常态。
真没钱就没钱吧,真要走的就让他走吧,天要下雨娘要出嫁,总有我没办法的事儿,那没办法就是一种办法,世上的事情总会有因果,不在这时,就在彼时,当我们不知道结果时就耐心地等着吧。
我的精神过了那个关卡,就获得了新的角度。我不由觉得这两年对我真是太重要,也真是太好了,我那么深地痛苦过,恐惧过,琢磨思考,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地悟,终于悟到对自己无比坦诚,终于学会了剥去自我给戴上的那些美好假面,然后能够挺朴实地对自己说一句,嗯,我挺好的,我真挺好的。
于是我决定,回家吧,去看看爸爸,去和他说说话。
(四)
拿到检查结果的那夜,对母亲各项叮嘱,要吃药,要重视,要防止恶化.......
母亲听着听着,突然说:其实我觉得就那样晕倒,然后就去了,挺幸福的。
我沉默,等她继续往下说。
母亲道: 你爸爸在的时候,我总觉得这辈子和你爸不幸福,可是你爸去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真正开心过。我和你爸再吵架,你爸在哪,我就觉得有个去处...以前你爸在,我老觉得自己才30多岁,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妹妹,你爸去了以后,我一下子就老了,我会想我马上就60了,然后就70了,80了......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我握着母亲的手,腻到母亲身边道: 你胡说! 你还有小外孙的梦没做完,你还要照顾好自己好来照顾我呢!
母亲说:可是我觉得人生就像一场大梦,而我的梦已经做完了。
我和家人拾阶而上,小径的两边竹木逶迤,父亲的墓旁本就长得一株好樟树,又有棵茶树,结满了茶籽的枝桠斜斜地伸出去,后按我的嘱咐又种了松树。不想今年左手边又长出两棵秀颀的小杉树,像两个小卫士,恰守在小径的尽头。
舅舅把鸡鸭鱼肉都摆开,倒了三杯酒,我跪下来,每一杯拿起喝上一口,然后泼到地上,对爸说,今天是你生日,你把那边的老朋友都叫上,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姐夫在旁边道,顺便把我妈也叫上好了。
姐姐和舅舅笑说,那还不,他那个脾气,还用你说?
于是妈妈跳脚骂道,这个老酒鬼!成天喝得东倒西歪,烦死人。
这两年,我经常想象我回到这个地方,我经常想象我如何静静地坐在这里和父亲说话。我想象过乡间月色清冷,竹叶映照青石墓碑,四野一片寂寥。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最终我会以这么热闹的方式回来,看着四周的亲人:
姐姐和小表妹在认真地烧纸,火光打亮他们额头的汗珠,妈妈和二姨在清理墓边的野草,舅舅和姐夫放完了鞭炮正在讨论该不该砍掉一棵泡桐.......
我又看看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我不禁笑起来,这样不是很好么?
(嘉木是我的师姐,常年打拼于美利坚,本文获授权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