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9-29 21:30:51)
从得知母亲患病的那天起,我几乎每天都诚惶诚恐地过着。
2005年8月份,我专程从上海回来看望过老人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母亲的模样。我把手伸过去,让她抚摸着,她就久久地不放。然后从手上摸到我的脸上。那一时刻,我的血直往上涌。我从母亲的手上,感觉到她的皮肤是惊人的粗糙。我一直在反问自己:这就是我的母亲吗?怎么突然变得这样苍老了?但我同时也发现,母亲心里是滋润的,温暖的,她见到了幺儿,如同见到了阳光,禁不住一脸沧桑的笑,眼睛里装满了泪花。母亲的泪水已经不多了,快乐与劳苦伴随了她一生,该流的泪都流了。剩下的是一些残留,已经不能从眼窝里滚出来了。奇怪的是,我回去之后,母亲精神突然好起来,能吃能睡了。于是我又放心了许多。
那次我真正在家里呆的时间并不多,即使在家,也并不时时刻刻守候在母亲身旁。总是人来客去,打扰不断。离开家里的时候,我竟不敢向母亲道别。原因是,怕她流泪,怕她伤感。我就悄悄地离开,她也就忘记了我的归来,忘记了我的出现。老人家糊涂了,我就用一种糊涂的办法对待她。其实我心里是非常自责的,做儿子的好像永远都在路上,永远都在奔波的旅途中,母亲就在我心里随着我的奔波而奔波着。从小到大,母亲都叫我平娃子,这个慈祥的声音任何时候都在我耳边回荡。在四个兄弟姐妹中,我最小,母亲是最疼我的。可是,我是最没能尽到孝心的一个。在母亲最艰苦的岁月里我年龄还小,母亲给我的是抚爱,我给母亲的是劳累;在母亲步入老年之后,我走出家乡去了上海,母亲给我的是思念,我给母亲的是牵挂;在母亲病重的时候,最需要关怀的时候,我却在远方什么也都没给母亲。在最近的日子里,我特别害怕电话响。我得先看看号码,如果
是家里打来的,我心里就发颤,只有稳定了情绪再接,我担心突然听到母亲去世的噩耗。80多岁的人了,经不起风吹雨打了。这时候的生命,就是一口气。
小时候,我在母亲眼里是个好孩子,好孩子首先是听话的。母亲就常常说,平娃子听话,平娃子不闯祸,平娃子懂事。可是一长大,母亲,您的平娃子就不听话了。好孩子应该守护在母亲身
边,可是平娃子偏偏离开了您,成为一个远方游子。好孩子应该有一个稳定的家庭,可是平娃子偏偏离了婚(以至于一个新的孙女站在你面前时,您问:这是哪个的娃儿啊?)。好孩子应该是在母亲最需要的时候报答母爱,可是平娃子偏偏鞭长莫及。好孩子应该是不让母亲操心的,可是平娃子偏偏让母亲几十年来牵肠挂肚。好孩子应该继承母亲的所思所爱,可我毫无继承。母亲您喜欢种地、喂猪、养鸡,甚至给小猪抓痒痒也是一种乐趣,而平娃子偏偏考虑的是语言、情节、人物、写作技巧及其他。我不知道天下有多少像我这的不孝之子,我也不知道天下有多少没有享受到儿子孝心的母亲。我唯一清楚的是,我应该向母亲做出深刻的检讨,数落自己的种种不是。这份检讨在主送母亲的同时,还得抄送一份给哥哥嫂嫂。母亲是我们共同的母亲,但平娃子却没尽到共同的责任和义务。这些年来,哥哥嫂嫂是母亲非常专业的儿子和儿媳,极尽孝道,任劳任怨地把母亲侍候到最后时刻。平娃子给你们鞠躬了!
2005年11月19日早晨,母亲您长眠了。噩耗传来时,平娃子正在上海给您写检讨啊。平娃子正想急急地赶回家,为您老人家送终,希望您最后在儿子的怀里合上眼睛,我是您抱大的,您也让我抱您一次吧。可是,您竟赶在儿子回家之前走了。平娃子只能瞻仰您的遗容了。
母亲,您去世后,儿子把您埋在您最喜欢的地方——高桥龙潭的曾家湾。因为您一辈子喜欢清静,我们没为您举行葬礼,没为您请吹鼓手,没为您放哀乐,没为您迎客收礼,我们用常人难以理解的简约与简单——最后一次表达对您一生秉性的绝对忠诚。悄悄地,悄悄地把您安葬了,葬在故乡的土地上。您是一个农民,老家有您的责任田,有父亲的亡灵,有我们家的土房子,有您经常关照的那棵桂花树。在那里,您度过了大半生,最难过的和最开心的岁月都是在那里度过的。但是您却永远离不开那里,爱与恨都扎根在那块土地上了,甚至变成了那里的阳光和水分。现在把您埋在属于您自己的土地上,完成一个永恒的人生终结。您可以在那里种地、养鸡、喂猪,还可以跟父亲吵嘴。
母亲,您的平娃子也会老的,终有一天,平娃子会来陪伴您老人家,可以帮您种庄稼,可以给您讲我书中的故事,让您少一些寂寞,多一些欢愉。不过那时,平娃子不再是男的了,而是一个女的。平娃子在刚刚写好的一篇创作谈中就发誓过:下辈子,哪怕给上帝送红包,我也要变成女的。因为我希望自己生个孩子,身体力行、感同身受地去体验母爱的伟大,伟大得如同您一样。
(编者注:作者李春平系当代著名作家,现在安康学院任教,著有《上海是个滩》《步步高》等长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