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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难熬的日子里痛快地活

【精读君曰】

日本绘作《活了100万次的猫》,讲述了一只高傲的猫,活了100万年也不死。

这本书为作者佐野洋子带来了日本政府颁发的紫绶褒章奖。

而作为普普通通的人,作者,却不能像自己笔下的猫一样,活一万年。面对无可避免的生老病死,作者又会怎样面对?

本文已获授权转载,来源:漓江出版社(ID:lijiangpress)

二〇〇八年  冬  ×月×日

乐乐堂来了。他总是萎靡不振的,我从来没见过他精力充沛的时候。

他走过来的样子就像瘦长的僵尸被风吹过来似的,边走边抽着鼻子。

乐乐堂的样子有点像长着白色胡子的梵高,脸型也相似。和乐乐堂相比,梵高浑身散发着活力和过度强烈的疯狂,而且品位低俗。

我第一次看到乐乐堂的时候,就像一阵风吹过我的身体,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原来人还可以活成这样啊。

乐乐堂是个旧货店老板。他平时蹲在北轻井泽超市的走廊里,面前放着乱七八糟的旧货,心不在焉地微笑着,完全不像做生意的样子。

我在他的旧货摊上发现一本战前的世界文学全集,但封面我从来没见过。还有一本叫《猫桥》的书,一百日元。

一把木质的小学生座椅也是一百日元。我就把这两样都买了下来。

又发现一个没有盖子的铜壶不知道是茶壶还是烧水壶。“这个多少钱啊?”他抿嘴一笑:“送给你了。”

《猫桥》这本书一点意思也没有。小椅子摆在房间里显得很可爱。那个铜壶插上野花,还是别有情趣的。

乐乐堂一进我家就立刻倒在沙发上,或许倒下之前也坐了三十秒左右吧。他穿着一件手工编织的小毛衣,整件衣服用绿、红、灰三种颜色的粗毛线编织而成,图案精巧,袖子是六分袖,毛衣里面的衬衫也露出来,他穿着倒是非常合适。听到我夸他的毛衣漂亮,他喘着气,用快要窒息的声音说“那个老太太给我织的”,然后又闭上了眼睛。他今天皮肤煞白,闭上眼就像具死尸一样。他皮肤一直很苍白,我儿子阿有君曾经问过他:“大叔,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轻轻地笑出了声:“没有不舒服,我就一直都这样。”听到这话,我也放心了。

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整天跟我谈论“那个老太太”——也就是他母亲的话题。他很喜欢谈他母亲。

那个老太太什么都往家里捡,那老太太的丈夫是一所有名的医科大学的校长,老太太的儿子都是医生,只有他是做旧货生意的。

老太太捡来的东西实在没地方放了,就搭建了个临时仓库。再没地方了,就再搭一个临时仓库。

小时候,有一次乐乐堂回到家,发现自己的房间跑到别的地方去了,是老太太请来的木工改造的。

还有一次,老太太捡了一个全新的马桶回来,于是就在过道正中央修了个厕所。左右两边都有门,所以上厕所的时候,如果不紧紧抓住两边的门把手,大小便就无法安心,因为家里人和寄宿的人都会经过过道回房间。

乐乐堂说:“其实家里本来已经有厕所了。”

他继续讲到:

老太太的父母去世后,宅地就由她和她妹妹继承,而房子就盖在土地的正中间。妹妹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拆掉房子恢复空地,然后各自重建自己的房子,结果老太太竟然找了工匠,把房子从中间锯成了两半,把一半老房子留了下来。

几年前,我曾见过那个老太太,那是在北轻井泽的一场音乐会上。村子里有一个小礼堂,前面摆着给孩子们坐的小座椅,大人都席地而坐。但小座椅上却坐着一个容光焕发、笔杆挺直、但已上了年纪的老太太

负责音乐会招待的女孩跟她说:“这是给小朋友们留的座椅。”

老太太大声喊道:“我就是小朋友啊!”

一直到音乐会结束,她都端端正正地坐在座椅上。

“哎,人生在世还能看见这种事,真是开眼界了啊!”我感慨道。

老太太到现在还会请木匠做自己的专用床。那床有点像棺材,是一个长条木箱子从墙壁上悬空着凸出来,她就睡在里面。老太太果真是老了,躺在里面睡觉的时间变多了,但是脑子仍然清醒。“她会在那个棺材床里继续指挥”,乐乐堂非常喜欢这个有个性的老太太,或许是他有恋母情结吧。

他也许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活力留在了老太太的肚子里,所以他现在就像死尸一样倒在沙发上。他的大长腿在沙发边上耷拉着,晃晃荡荡的。今天的话题是“有性欲没精力”,他围绕着这个题目喋喋不休地说着。

乐乐堂来了之后,正好凑够了打麻将的人数。就算他像快要死了,也可以陪我们打麻将。打麻将的有位竹右卫门,他开起玩笑来像连珠炮一样滔滔不绝,他自己做生意,所以随时可以来。另一位是隔壁开奔驰的那个女人。

奔驰女因为第二天要打高尔夫球,所以打完麻将就回去了。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竹右卫门也骑上自行车走了,乐乐堂打完麻将就睡在这里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二楼房间倒头就睡,像个死人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他每次来我家都像耗尽了一切能量,连回去的力气都没有了,要等到第二天缓过来才走。

乐乐堂在国立或者在国分寺那边有家店面,但我没去过。

谈到那家店面,用他的话说:“我在店里堆满了东西,客人很难进得来。如果有客人要买东西,我就瞪着客人问‘要什么’。所以,可能客人都不喜欢我。”

上次他来我家时问我:“佐野,你大概还有一年就死了,不害怕吗?”

虽然不愿意被这个活死人这么问,但我还是回答说:“一点不怕,人总有死的一天,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么?”

“可为什么你还这么淡定,这么有精神,你真的不害怕吗?”

“不害怕啊,我还挺高兴的。死了就不用再花钱了,也不需要再赚钱了,不用再担心钱的问题,就冲这点,我觉得还是件幸运的事呢。”

“真的不害怕吗?”

“害怕?癌症是很好的病啊,该死的时候就死了。有很多比癌症更痛苦的病,像风湿,一步步地恶化,一直疼也治不好。有的肾病,一直到死都要人工透析。或者脑梗塞病人只能一直躺着,嘴歪眼斜。还有即便身体健康,却痴呆了。为什么人们只有说癌症的时候才说与病魔作斗争?不需要和癌症斗争啊,我是个不喜欢拼命对抗的人。”

在库布勒·罗斯的《论死亡与濒临死亡》(On Death and Dying)这本书中,分析了人在面对死亡时从愤怒、谈条件再接受等五个阶段,但哪个阶段都不适用于我。目前世界上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个癌症患者,所以我听到得癌症时的反应是:“哦,这样啊。”

我的乳腺癌是耳鼻喉科的女医生发现的。听说乳腺癌是一个黄豆粒大小的小硬结,而我左侧胸部有一个硬块,就像我做的乱炖中的年糕那么大。耳鼻喉科的大夫检查后说“请马上去医院”。于是,我就去了离家六十七步远的医院。果然是癌症,就做手术切掉了。

手术后的第二天,我又走了六十七步,为了回家抽烟。之后每天都回家抽烟。

住院一周后,我就出院了。到我这个岁数,乳房也没什么用了,庆幸自己得的是乳腺癌。可是因为化疗,我头发都掉光了。那一年过得很不易,我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觉得像个无用的死人,就整天躺着看韩剧,结果看得下巴都脱臼了。

当时没有想到癌症会转移到骨头,在我跨过护栏的时候,听到骨头咔嚓一声,就去骨科照了X光。拿到结果后,给我做切除乳房手术的大夫脸色大变,马上让我去癌症研究中心,通过癌症研究中心我又转到现在这个医院。

非常幸运的是,我的主治医生是个很好的男人。他个子不算高,长得像膝盖以下被切了一截的阿部宽,而且看上去不像一般医生那么趾高气扬,他总是面带微笑。我开始期待每周一次的诊疗。七十岁的老太太也喜欢好男人,没问题吧?

第一次治疗的时候我问医生:“我还能活多长时间?”

“进安宁病房的话两年左右吧。”

“到死之前还需要花多少钱?”

“一千万日元。”

“我明白了。那么请停止化疗,也不用再做延长生命的努力,尽可能让我过普通的生活。”

“好吧。”

(就这样过了一年。)

我是自由职业者,也没有退休金,一直担心活到90岁可怎么办,所以我一直在攒钱。现在这样也很幸运,可以把钱都花掉。

回家的路上,我去了附近的捷豹车代理店,指着一辆英国绿色的车说:“就买这辆了。”以前作为爱国主义者,就算一时冲动,我也绝对不会买外国车的。

车买来以后,在开车的一瞬间,心中突然感到“啊!我这一生就是想找这样的男人,却没来得及找到”。座椅对我说:“我要好好保护你。”它不会提供任何不必要的服务,但是我从心底对它充满了信任。这辈子最后的时刻开的是捷豹车,我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后来,我听说有个嫉妒我的朋友和别人说:“佐野开捷豹车不合适啊。”你在说什么啊?贫穷人家的孩子就不能开捷豹么?如果你看着不顺眼,你也可以买啊。只要你别活太久,也能买得起。我的理想是七十岁离开人世。这世间真的有神明,我一定是神的好孩子吧,您计划得这么得当。

刚买了一周的捷豹车,就到处是伤。我倒车入库的水平太差,况且家里的车库也是太小了。我每天开着坑坑洼洼的捷豹,乌鸦每天还会在机箱盖子上拉屎。

如今,我已经尽到所有的义务和责任,孩子也长大成人了,母亲也在两年前去世了。

我没那么热爱工作,不喜欢做的事到死也仍然不喜欢做,没有很想做的因为没有做而还不想死。当知道只剩下两年可活,折磨我十几年的抑郁症也基本消失了。真是太奇妙了。

得了癌症以后,我的人生突然充实起来,每天都过得很快乐。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也就获得了一种自由。

感谢我的父亲。

想起父亲的训话,每到晚饭的时候,他都一定会训话。

其中有一句是:“就算自己心灵扭曲,也不去向医生求助,即使医生就在身旁。但为了治疗小拇指的伤痛,即便不远千里,人们也要去。”

那时的我认为,如果自己的心灵扭曲,是发现不了别人心灵扭曲的。

父亲还有一句是:“有人只读过一本书,也可以被称为专业阅者。”

昨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邂逅了这本书。

那就是林语堂写的《生活的艺术》。

我也许是中国人吧。这本书让我感触颇深,反思自己读过的书,应该为什么而活,幸亏在我死之前有缘看到了这本书。

还有一句“不要吝惜金钱和生命”,这是父亲对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孩子说了大概有一百遍的话。

所以,可能是因为这句话,父亲一直很贫穷,五十岁时就死去了。

我不相信生命比地球更珍贵这样的事。

花几亿日元去做移植脏器手术的人和伊拉克的孩子的生命并不相同。

我不是惜命的人。

十一岁的哥哥和四岁的弟弟,像伊拉克的孩子一样死去了。

失去孩子的母亲的哀伤,可能比地球还沉重。

乐乐堂不好意思地对我说:“佐野,你且先行一步,在那边的世界也给我找一个好点的地方。至少像现在这样,能坐下来聊天。”

我并不怕死,但我真的不希望好朋友死去。死亡的意义并不是来自于自己的死,而是来自于别人的死。

别人看我总是精神饱满、心情舒畅,总会对我说:“看起来你能活得最久。”这反而动摇了我对待死亡的自信,可真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

人总是自以为是。虽然有些事回想起来觉得简直丢脸到家了,可我仍然认为“我的一生没有白活过”。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来总结自己人生的人不只我一个吧。

我拜托乐乐堂一件事:“能不能帮我找五个有蛸唐草图案的,这么大小的盘子?”这是我一直想用的东西,我想能在死之前,用下自己喜欢的东西。

后来,我还买了好多漂亮的睡衣。

我又买了很多想看的DVD。

我现在最喜欢的男人是摩根·弗里曼(Morgan Freeman)。我对儿子说“摩根·弗里曼总是演好人啊”。

儿子回答:“他的那张脸如果演坏人才真的很可怕。”

嗯——说的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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