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半天,凉风起来,乡村的夜安静异常。父亲夹着镰,带着我出了门,顺着小路下到场院,再到河边,进了地。
麦子已经熟透。黄时,它们一齐黄了,人手少,父亲忙不过来,只得在夜里赶着收割。村里的人已经睡下,或许鼾声已响起来。父亲也乏,也困,但他只能忍住,几片地的麦子等着他。
北边地头,父亲铺了蛇皮袋,让我坐下,他去割麦。他朝手心吐了两口唾沫,俯下身,攥住一把麦子,镰刀轻轻一划,麦子已经像“掫猴”一样提在手里。他把镰刀夹在左腋之下,双手将那把麦子穗头朝下轻轻蹾了两下,然后分成两股,一扭一拧打成腰,铺在地上。然后,正式开割。
他左手挽住一大抱麦子,右手挥镰出去,镰刃闪过一道亮光,再搂回来,“唰、唰、唰——”麦秸断裂的响声,急促、有力,在河边回荡。几镰过后,腰上已是一堆麦子,父亲扔下镰,蹲在地上,一只膝盖压在麦子上,双手将腰有力地拉在一起,扭绞一圈,然后将余把塞到腰里。随后,将麦捆轻轻提起,放在一边,又提起了镰,往前赶割。
身后的空地越来越大,麦捆排成一条线。我感到有些瞌睡。父亲浑身燥热,干脆将长袖脱了,扔在了麦捆上,但他依然戴着草帽。“唰、唰——”这声音依然那么急促。慢慢,月亮向西,河边的树影愈发浓郁,麦子的声音中渐渐少了清脆,透着一种顽劲,那是露水起来了。但是锋利的镰刀、父亲黝黑的臂膀挥洒出的力量,将这顽劲毫不犹豫地斩断。这暗夜中的声音,好像哨声,好像打板子的节奏,又像父亲的脉搏和心跳。这声音,带来一种劳作的节奏,父亲投在地上的身影就像五线谱上的音符。这声音,父亲一年一年听着,这是他与麦子、与大地的对话,他能听来麦子的声音、土地的心绪。这声音久久地回荡在岁月里。
父亲,在这急促的声音里,往前挥镰。我一觉醒来,父亲已经割到南头去了,我面前躺着一溜和我一样高的麦捆。我提了水瓶,轻轻走过来,站在父亲身后不远的地方,父亲没有发现我。两亩地,父亲已割了四五分。我想等到明天早晨,村里的人们起来一看,一定会感到惊讶,他们睡觉前好端端站着的一地麦子,已经倒在了地里。我站在有些凉意的地里,看父亲。父亲弯着腰,左手挥出去搂住一抱麦,右手的镰刀紧跟上去,一下、两下……
他像一个剪影,麦子就在他身子的暗影中。父亲,仰起头的一瞬,我看见他的额头、脸膛、臂膀湿漉漉的。在他俯身的一瞬,大大的汗珠子就一颗一颗滴落在地里,无声无息。父亲继续向前割,没有停歇,一镰一镰,一捆一捆,汗水悄悄滴下,像他干其他活计一样,让这个夜晚特别漫长。
父亲,在漫长人生岁月中的一个黑夜,把一滴滴汗水洒在土地上,洒在一片黑暗中,一如他经历的其他许多的黑夜。这汗水,从额头、从脸、到脊背,释放出他身体的热量。他与活儿展开一场不为人知的搏斗,他在黑暗中挥洒力量。他的汗水从地的北头流到南头,滴在麦秆上,滴在土地上,却捧不住,找不见。
这是一个农民的汗水。这是一个农民的力量。这汗水,从他的娃娃脸上流下,从他短暂的俊美的青春脸上流下,从他壮年的红脸膛上流下,后来从他衰老的身躯、萧索的容颜的皱纹里流下,滴在生命中,不为人知,找寻不见。
我,一个农民的九岁的儿子,站在地里,站在父亲的辛劳之外,看着父亲。
多年以后,我把我的汗水洒在异乡的土地上,洒在不为人知的白天还有暗夜,一如父亲。一个人的汗水,从自己的身体里出来,会渗到自己的血液里,流淌在孤独的人生里,却不为人知。这不为人知的汗水,让人生变得更加硬朗,也让随之而来的欢乐变得更加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