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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阿莹:饺子啊饺子

(本文荣获 第五届冰心散文奖)

我爱吃母亲包的饺子

几乎每个周末,妻子都要问我什么时候去东郊,那古城东郊的韩森寨住着我的高堂父母。我便会不经意地问一句知道老妈做啥饭?妻子便睨我淡然一笑:“饺子呗”。那一声“呗”把我们一家人对饺子的感情表达的淋漓尽致。

母亲爱包饺子,我从懂事起就喜欢吃母亲包的饺子了,那时候,吃饺子还是一家人过年时最憧憬的奢望。记得每到大年三十,太阳刚刚偏西,渭北高原上那个被土围子包裹着的村落就陷入了浓浓的节庆之中,似乎所有在外忙碌的人都赶回来了,家境宽裕的孩子换了新的衣裳招摇过巷,家境清贫的孩子也都把头剃得油光,远远见面就会乐嗬嗬地打个招呼,彼此也不说什么就神神秘秘地跑回家去了,即使兜里有几枚铜钱,想出去玩耍输赢也不敢远离村郭大墙,其实就是在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那就是吃饺子啊! 有趣的是村里人把饺子称为“疙瘩”,我至今也不知道这里包含有什么传说的典故。人们见面会乐嗬嗬地问起“吃啥疙瘩?”“肉疙瘩嘛”。其实家里并没有多少“肉疙瘩”。母亲会割一条红白相间的肋条肉,剁成肉馅,里边掺进大葱韭菜,或白菜萝卜,或茴香芹菜,还有碾得细细的佐料。这种肉疙瘩是过年的食物之最,大部分盛进长辈人碗里了。而且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兴起的风俗,那每锅饺子里会有一二只包了一分硬币的饺子,谁吃到嘴里,谁就是当年最幸运的人了。母亲那时会悄悄地把我拉到厨房,在我的碗里用竹笊篱捞几个“肉疙瘩”倒进我碗里,我端着碗便在院里哪个角落狼吞虎咽起来,一不小心被几位小叔看见,便也会引来不公的埋怨,因为他们碗里多是“豆腐疙瘩”。其实那豆腐疙瘩是很好吃的,馅里拌有油渣、粉条、生姜和萝卜白菜,咬一口豆香满嘴,似乎到了下顿饭嘴里还残留有那种绵绵香香的味道。于是我们便达成了“协议”,我拨他们三个豆腐疙瘩,他们从我碗里夹两个肉疙瘩。但有人时常会从那肉疙瘩里咬到硬币来,只听“咯嘣”一声,便兴奋地高叫起来,我为此懊悔地直淌眼泪,谁让我馋那豆腐饺子呢?母亲知道了便直戳我的额头,真是个傻娃啊!

可能就是因了这个缘故,我在那品种繁多的饺子里,最偏爱豆腐饺子了,直到今天,我都对豆腐馅的饺子情有独钟,有时候在外出差回来为解嘴馋,身处异地就打电话“预约”,回到城里端起母亲包的饺子头也不抬,话也顾不得多说,只是香滋滋地大嚼一通直吃个肚圆。

平时家里是难吃到肉饺子的,但母亲会想方设法给我们做饺子吃,实在买不到肉了,母亲想办法也要给饺子里放点油水。常常是把猪油渣与白菜芹菜等掺合了,作为饺子馅吃,那种饺子我们扔进嘴里香口四溢,嚼得满嘴生津,满头大汗。我们一喊香、香,母亲就拍拍围裙的面眯着眼笑了,而且下一个周末又是一顿饺子。有一次乡下叔叔来了还拎来了一小口袋白面。可厨房里没有什么菜,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然而晚上小饭桌上又是饺子招待。我端起碗,那面皮特别白,是磨的头茬面,饺子从锅里捞出来白得泛青,白得透明,咬一口,馅却是硬的。我不敢咽,含在嘴里问母亲饺子什么馅啊?母亲说你吃吧,核桃馅的。原来那嫩核桃也能作馅啊,里边掺有豆腐、油渣,全家人端着碗吃得那个香啊,也都夸母亲巧,母亲便摩挲着面手笑了。常常吃到最后,饺子没有了,母亲就把剩下的饺子皮擀开来,下到锅里,拌上红红的辣子和醋,就坐在厨房的灶台边吃起来。有时我拉母亲到屋里去吃,母亲还没搭话,叔叔们便玩笑般喊闹起来,城里娃就是疼他妈哟。

我已想不起从什么时候起饺子对我们的吸引力大大减小了,平日里宾朋往来,觥筹交错,应酬繁多,可人们已不把那饺子视为菜肴中的精品了。曾经有过一家饭店开发了一种饺子宴,当时真是风靡一时,报纸电台赞不绝口。然而曾几何时,好像在我们所吃的餐宴中,饺子已快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如果有谁宴会亲朋纯是一碗碗的饺子,一定会引来令人难堪的嘲笑,吃饺子几乎演变成了一种吝啬的代名词。

但是母亲依然固守着对饺子的嗜好,依然每周都要包饺子吃的,而且一到周末,母亲就会打电话告诉我提前回家来包饺子。而我们回家去吃那饺子,已经不是因为一碗羊肉、猪肉或豆腐饺子有多大诱惑力,而是对年迈父母的孝道,况且吃饺子,要调馅,要擀皮,还要包,工序复杂啊。我一半是怜悯,一半是想换个口味,一进家门就给母亲建议,换个味道吧,吃米饭,蒸馒头,炒点菜。母亲不吭声只皱眉看我一眼说,我现在老得就想不起来做啥好了,你看面都和好了,下礼拜吃米饭吧。但是下一个周末又是饺子,只是饺子皮里边的馅会有些变化,如果上次是韭菜大肉的,这会就成了芹菜羊肉的,我们也只好作罢。但儿子不愿意了,时常嘟囔说“又是饺子”。我们哄儿子,奶奶包的饺子不能说不好吃。为了取悦于母亲,我对儿子约法三章,不允许在奶奶面前说饺子不好吃,不允许把碗里的饺子剩下,不允许在吃饺子时要别的食物。  

然而,我们的约束对儿子不起作用,几乎每次回家,儿子都要闹些让我们不愉快的事。常常是一出家门,我就和儿子在楼外高高低低地吵将起来,到了深夜心情也舒缓不过来。可是儿子对付我们的办法层出不穷,干脆每次回家吃饭,碗还没端就说吃过了,引得一屋人快快不快。于是我一边低声哄儿子,说那饺子悠久的历史,饺子丰厚的营养,饺子伟大的内容,一边劝母亲不要老包饺子了,也想法换个花样让儿孙们也有个期盼。然而母亲听了惨然一笑,便不吭声了。我再说,她便嘟囔一句,你们想吃什么,你们自己回来做嘛。

于是,我告诉妻子下次回家我们就做米饭炒菜吧,妻子隐而不语似信非信。我又电话告诉母亲,老人家在电话里也没反对,我以为下次周末回家肯定是顿美味而丰盛的菜馔,便提前告诉儿子不准到时“逃吃”,不准“吃过了”。

可是,当我满怀“信心”提了一大包在超市买的蔬菜和一件衬衣,携妻带儿迈进家门时,想不到母亲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厨房内外又充盈着饺子馅的香气,而且母亲已做好了包饺子的所有准备,不但把包饺子的面和好了,还把饺子馅拌好了,而且客厅中央像过年一样利用茶几上支起一个面案,上边放着一碗面,面案一圈摆了五只小板凳,显然是在等待着我们一家三口回来包饺子呢。尽管妻子拿出给母亲的新衬衣想炫耀一下她的眼光,母亲没表示出一点额外的兴趣,只淡淡一笑,先在面案旁坐下了。我与妻面面相觑,儿子朝我斜睨一眼满含嘲意,我不好再说什么,强装笑颜坐到母亲旁边,又坚决地示意儿子赶快坐下来擀饺子皮。

母亲也许是看出了我们的不快,招呼大家都围坐在面案旁边,一家人擀皮的擀皮,包馅的包馅,忙忙碌碌的却没多少说笑。妻子一定是知道我的尴尬的,她告诉母亲那件衬衣是在民生商厦买的,是时下最时髦的彩色棉,那绒绒的鹅黄色是棉花本身的颜色,可不是染上去的。母亲昕了惊讶地把那衬衣放到眼前看了又看,从那嘴角的笑纹里能看出母亲将信将疑。父亲则说现在有些东西说得好,实际上没那么玄乎,早晨母亲在门外早市提篮买菜,就遇一位少妇样儿的“可怜”人,说是有几块金币为救女儿等待兑换,母亲刚一搭话就被粘上了,显然是设下的一个拙劣的骗局,却费了不少工夫才得以摆脱呢。母亲淡淡地说那还是为了包饺子,要能吃到味道鲜美的饺子,必须要买到最鲜最嫩的韭黄,去晚了就买不到了。母亲说这饺子要好吃,不但要把菜选好,还要把肉与菜的比例调好,调馅过程还要特别讲究,必须一边剁肉,一边往里边掺鸡汤,这样的饺子馅才香。母亲忽然问我是不是?我在专心擀面皮,眼睛都盯着手上的面皮了,闻声抬头望母亲一眼,但见母亲的眼睛正朝着这边盯着她的儿子。噢,母亲的脸松弛了,脖子也松弛了,已经涌满了粗粗细细的皱纹,脸颊还冒出了许多星星点点的黑斑,特别是母亲那原本清澈乌亮的眼睛也忽然变得不认识了。我不禁一怔,好像是第一次发现母亲是这个样子。我知道母亲已经老了,已经进入了耳顺之年,但那老都是老在身体上,可那天我发现母亲的眼睛也老了,眼仁变成了棕色,眼自己有些泛黄,模模糊糊的没有了反差,显得异常混浊。我心里不由一酸想说什么,却不知说什么是好,手下的面皮便擀得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厚有的薄,母亲和妻子都叫起来,看你擀的面皮?怎么了?想什么呢?

母亲这时显然看出了我们的情绪波动,说了句让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她一边包一边似自言自语地说:你爸你妈老了,也不想吃啥了,饺子香不香,关键是心情。一家人围在一块儿多好啊,一边包一边说,非要吃什么米饭,准备一两天,吃完你们嘴一抹走了,连句多的话都没有。我和妻都闻声愣住了。母亲叹一口气,眼窝似滚进了泪珠湿了:你们也有这一天呢。

我抬头又看母亲,那混沌的眼睛似乎亮了许多,那眼窗里含着格外的爱怜和依恋。“吃饺子是吃心情”,天哪,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母亲心灵手巧什么菜不会做,何曾不想变个花样来款待她溺爱的儿孙,但母亲太珍惜这个阖家团圆的周末了,她渴望用这种方式营造一个其乐融融的气氛,来品味生活的乐趣和悲苦,虽然仅仅是一会儿,可这对母亲对父亲已经像节日一样重要和隆重了。

那天的饺子皮我擀得很慢很慢,一家人也包得很慢很慢,好像那面那馅能变出什么花样来,一个一个饺子又周正又美丽,犹如一个个的工艺品,围着那笼屉一圈一圈螺旋着向外扩展,看着那精细劲儿都不忍心下锅了。我没想到这小小的饺子居然承载了这样多的“味道”,融融的亲情更把这味道发挥到极致。那天的饺子,妻儿都说香,我却吃不出味道来。儿子问我,爸你咋了?我抬头看见镜子里的一双眼睛涌满了泪花,便掩饰地说把辣子揉进眼睛了。

我已不记得那天的饺子是什么馅的了,但我高兴地是看见母亲吃得很香,父亲也吃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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