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正在欢快的吟唱,我独自靠在木窗下,透过微凉的阳光,手机上显示出熟悉的名字,我固执地守在窗下,与手机,与手机那端的人隔开了一道鸿沟。
清风拂来一室茉莉花香,在光与暗间架起桥梁,我伏在阴影里遥望西方,那人立在光里静静凝想。
我想,那或许是我们隔着千山万水最亲近的一霎。再见时他已是半头白发,西服挺拔,换下了常年穿的油腻腻的垢蓝工作服,梳好了总是一绺綹打卷的土蓬蓬的乱发。宽大的手掌干瘪粗砺,逬起筋脉如同一条条张牙舞爪的蛟蛇,此时它们安静地交放在主人的腹部。
可我万万想不到,相隔半年的音信断绝后,父亲啊,再见你竟是这般模样。我立在阳间,温暖的阳光从窗台散落,洒满肩头,你坐在三生河畔,滚滚不尽的忘川水从你脚下淌过。窗台上散乱的阳光割开了光与暗,也分开了阳与阴。你的照片终是被涂成了黑白,静立在香案之上冥纸的灰烬落满灵堂,你和你的一生都被装进那一方小小的木盒。父亲啊,你终是没来得及再看看我,再看一看这个由你血脉延伸出来的女孩,我也终于为我的顽固付出了代价,十六年的父女情只落得一张遗照来回忆你,
在浮满尘埃旳光里,你的相貌在我心里描摹过千遍万遍,可我竟不敢抬眼,去看一看你最后的容颜。是乐是喜是悲还是怒?我伫立无言,大理石地板上映出女孩青春的面庞,和半年前一模一样。而你却已将身躯还天还地,湮为一抔灰土。
在这长达半年的沉默里,我们都输得一败涂地。
我还记得当时被那个女人折磨得受不了,跑去问你,我和她你更爱哪个。其实我只想要你承认你最喜欢我,固执地想要。哪怕是一个谎言,一个我知道得清清楚楚的谎言。
你在那头轻轻开口:“都喜欢。”
瞬间,心就被撕开了一个大洞,冷飕飕的穿堂风灌了进来,却根本填不满,我颓然跌坐,却放声大笑。十六年的相伴抵不过她的生育之恩,哪怕她千般百般地不待见你,不待见我,不待见我们这一家人。哪怕这十六年来我拼尽努力做到你眼中的乖女孩,依旧抵不过。
一切无须再多言,我挂断了电话。
那一次,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是我最后一次聆听你的声音,悲怨顷刻便侵占了我的心、蒙上了我的眼睛,我忘了是六年来你对我温柔的笑,在洛城夏日扶住车身让我骑行的身影,忘了你离去之时恋恋不舍的目光,忘了幼时你给我当大马骑的岁月......
我放纵自己沉入黑暗的深渊,你一次又一次拨打着电话,盼望着,希冀着有一次我能接听,那时我们能好好谈一谈。
而这一切,终于成了幻想。
母亲说你走的时候还在望着东方,你女儿在的地方,看着日出东方,升起时蓬勃朝气的和你女儿一样。你还能想起你女儿幼时粉嫩的小脸,乌亮的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慕孺之情,你在雪夜里、在黑暗里牵过她的手一步步引她迈向人生之路,看着她一点点长高长大,一点点长成一个女孩的模样,一点点地学习......然后决绝地与你断了音信。可你再也等不到和解的时机了,遥望东方,你会有欣慰,会有不舍,会有惆怅.....而你最后,会怨我吗?
迎着炫目的日光,我双手拂上你的遗照,抬眼的一瞬百味交织,心肝俱裂不过如此。在最后,你笑着,你终究是选择了原谅我......
父亲,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亲口告诉你,我不怨你,一点都不怨你,你是我在世上最亲密的人,我爱你敬你,若可以。我愿我一声颠沛流离,换你一世平安无虞。
清风又送来了茉莉花香,却再也架不起生与死的桥梁,我望向西方,父亲啊,你的魂魄可曾安然归来,纵使归来,我们也终不能相见了,人世的爱恨情緣,都已随那一炬化为灰烬,你即将走上那漫漫黄泉,我也要从一介孩童的世界走出,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女子,踏上人生旅途。父亲啊,我们前世今生的缘都尽了,在分别之际,请满饮这一杯酒,且告别吧。今后无论有多少风摧雨打,霜逼雪迫,你再也无法为我遮蔽,我也再也无法温暖你了。
父亲啊,惟愿你走得慢些再慢些,且欣赏这一路风景,且等你的女儿来寻你,我们再续今生断尽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