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2016-02-23 20:00:31
文:代桂云丨壹心理专栏作者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弄明白一件事:母亲于我生命的意义。我现在的生命形态,哪一部分来自母亲无意识写下的脚本,哪一部分是我自己的自由发挥?
想明白了很多,不明白的更多。
直到我做了一个梦。这个梦,让我朦胧觉得,我超越了一个阶段。
梦境:母亲被刺伤
穿过浓浓的雾霾。在大哥家的房子里,隔着玻璃窗,我看到母亲躺在床上。母亲胸口插着一把刀子。她看向我,我不敢与她对视。我赶紧用手机报警。有一个小孩要进屋,我阻止了他,担心他弄乱案发现场。门外人来人往,我也担心有人发现这里出事。一个熟悉的男人走过,我觉得他可以帮我。我拉住他,小声央求:“快带我去一个僻静的地方!”我们走了几步,我告诉他母亲被刺伤的事。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我想,可能是110到了。接通电话,一个女人有些不满地说,这种情况,你应该先打120,送伤者去最近的医院,而不是想着保护现场。我很内疚。正说着,我看到母亲被人用担架抬了出来,送上救护车。车快速地开走了。我冲着车走的方向,长跪不起,痛哭失声。然后醒来。
谁刺伤了母亲?
醒来后,我详细回忆完梦境,问了自己第一个问题。立即得到答案:我!
得到这个答案,是根据最简单的一个推理:我创造了这个梦。梦到某人死亡,源于潜意识的攻击欲望,这是梦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
再仔细解析,更确信自己是凶手。做梦的那天,听了一个心理学讲座。活动中,老师问,提到“爱”,你想到什么?我回答说,温暖。温暖似乎是与母亲联系在一起的,但我的母亲是一个十分严厉的人,小时候我非常害怕她。因此我得出一个结论,让孩子害怕的母亲不是好母亲……活动结束后,一个朋友缘于我的分享,讲了自己与母亲的故事。听了她的讲述,我有一个感觉,我的母亲比她母亲好太多。
晚上这个梦,告诉我,你说母亲不好,无异于在她胸口插了一刀。我在多个场合分享过母亲的严厉对我造成的影响,从未触发过梦境。这次,是因为对比之下,我意识到自己的母亲“足够好”,我却对母亲有不好的评价。这引起了我的内疚感。正是这种内疚感,创造了这样一个梦。在梦中,潜意识的表达足够清楚,比如我不敢与母亲对视,以及那个110女人对我的责怪。
还有,让我久久回味的是,母亲的目光。她看向我,目光中没有一丝责怪,只有安祥。
母亲给我的与没给我的
清晰地意识到母亲对我生命的影响,是在明白了一个问题之后。那就是我的“强势女人恐惧症”,是源于对母亲的恐惧。一见到气场强大的女人,我就变成了一个惊恐不安的6岁小女孩。在女强人面前,我经常笨嘴拙舌,几乎被冻结了所有的表达,自己的完整性也屡屡受损。
有一天,面对一个女强人的咄咄气势,我觉察到自己紧绷的肌肉和腋下的汗湿,我向她承认,“我很怕你!”承认了自己的虚弱之后,我再无退路,反而从恐惧之中走了出来。那一次,我穿越了困扰我半生的“强势女人恐惧症”。
伴随着内心的觉醒,我审视母亲没给我的东西。
我严重缺乏安全感,整个童年笼罩在恐惧之中,觉得人世间没有一处可以给我提供安全的庇护所。
我无法与别人建立长期的亲密关系,在人际关系中受挫后会很长时间陷在自闭之中。
我有严重的“求助障碍”,让自己受了很多无谓的苦……
我越来越认识到,我们家族的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星球。远远地能看到彼此的清辉,却很少感受到相互之间的温度。
一度,我觉得母亲在我生命中布下的沼泽地,我一生也走不出去。
有一次,通过电话,试着与千里之外的母亲分享我的感悟。说我童年的恐惧,说从没得到的温暖细腻的母爱。她说,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害怕,要知道的话……我说,你不能给我的东西,是因为你也没得到。她说,对,小时候你姥姥可不疼我了。
我知道,她一生也走不出自己的沼泽地。比如,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她的母亲冷淡而疏远,她不得不用严厉来对抗自己的脆弱……
近几年,我与母亲的联结越来越多了,也能感受到她对我的情感支持。而这个梦,让我仔细梳理了一下母亲给我的东西。
母亲不自恋、不控制,这让我们的家庭没有中国家庭普遍存在的界限不清与牵连纠葛,每个人都能够疏朗地生活。
母亲不报怨、不唠叨,这让我不怨天尤人,勇于直面自己的人生灾难,做一个有力量的女人和母亲。
母亲不重男轻女,对四个子女一视同仁,这让我们免于因手足之争而导致的彼此怨恨与心理失衡。
母亲给我的,远远多于没给我的。我还没算上一个最宝贵的东西:生命。
母亲及生命的意义
不管承认与否,母亲都是一个人最大的命运。
人本主义心理学大师马斯洛一生都在远离母亲。“我的母亲是一个可怕的人”,马斯洛成年后,在回忆起母亲时,总认为她是一个毫无可取之处和令人生厌的人。在他的记忆中,有两件事让他对母亲深感厌恶。
他非常喜欢音乐,一次他在旧货店中找到了一些旧唱片,其中有几张是他一直渴望的。回家后,他把唱片放在卧室的地板上,正当他满足地查看这些收藏品时,母亲进来警告他收起来。他忽略了她的警告。后来,他离开房间几分钟。当他回来时,发现母亲正使劲踩踏这些唱片,大声喊叫着:“我告诉你什么了?!我告诉你什么了?!”她用脚跟踩踏着每一张唱片,直到把它们全都踩碎,然后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离开了房间。
还有一次,马斯洛在散步时发现了两只被遗弃的小猫。他把它们带回家,悄悄放在地下室。母亲听到猫叫声后,来到地下室。她发现他正用碟子给小猫喂奶。不经允许带小猫回家,居然还用她的碟子给它们喂食,这让母亲勃然大怒。她把小猫拎起来,当着儿子的面,把小猫的头向墙壁上猛撞,直到把它们撞死。
马斯洛一生都没有原谅自己的母亲,甚至没去参加她的葬礼。甚至,他拒绝这样去理解她:她是自己所处的成长环境以及不幸婚姻的牺牲品。马斯洛曾决绝地写道:
“我对她的反应,以及所有的怨恨和反感不仅在于她的外在形象,而且在于她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她的吝啬,她对这个世上的人缺乏爱心……我常常感到困惑,我的理想主义倾向,我对伦理的关注,我对人道主义、善良、爱、友谊和所有其他美好事物的珍视是从哪里来的。我确知它们并不是我所得到的母爱的直接结果。但是,我的生活哲学、创立理论的整个取向以及所有的研究,却都可以从憎恶和反感她所喜欢的每件事情中找到根源。”
似乎,是母亲的“反面”成就了马斯洛。这让我想起一句话:一个人只有完成了精神层面的“弑母(父)”仪式,才能真正成为自己。
同为美国心理学大师的欧文·亚隆,则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走向母亲的精神样本。在自传体小说《妈妈及生命的意义》中,亚隆记录了这样一个梦:
我由床上一跃而起,冲出病房,闯进阳光灿烂的葛兰艾可游乐园,几十年前,我曾在这里度过许多夏日的星期天。我听见旋转木马的音乐,闻到黏腻爆米花和苹果的甜香。我一直向前走,并没有在雪糕摊、云霄飞车或摩天轮前迟疑驻足,一直朝着鬼屋票亭前的人龙而去。付了票款,我等着下一列缆车由角落转来,轰隆轰隆在我面前停住。坐上去之后,我放下安全杆,把自己牢牢锁在里头,再朝周遭望一眼。那里,在一小群围观者中,我看到了她。我挥舞双臂,拼命喊叫,声音大到人人都听得见:“妈妈!妈妈!”就在这一刻,缆车一个踉跄向前移动,撞上鬼屋的旋转门,门立即张开大口,露出黑暗的深渊。我尽量朝后靠,在被黑暗吞噬以前再度大喊:“妈妈!我表现得怎么样?妈妈?我表现得怎么样?”
做这个梦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十年了,他已成为一个有着十几本著作、功成名就的心理学大师。在他心目中,母亲是一个虚荣、一意孤行、爱管闲事、疑心、满怀敌意、抱持强烈偏见和不可理喻的无知的女人,他从来不记得曾和她共度温馨的时刻,也从不以有这样的母亲为荣。
梦中向母亲招手,并大声问:“我表现得怎么样?妈妈?”这让他感到惊恐。他问自己,“难道我的一生都以这名可悲的妇人为主要观众?终我一生,我都想要逃离、躲开我的过去——犹太小村庄、统舱、犹太区、犹太教徒祈祷时披的大方巾、黑色的犹太长袍和杂货店。终我一生,我都追求解放和成长。难道我既没有逃脱我的过去,亦未摆脱母亲?”
他恨这一点,却不得不承认,他的梦指出自己一生都在追求另一个目标——争取已逝母亲的认同赞许。在意象中,他重回葛兰艾可游乐园,与母亲进行了一次灵魂中的对话。通过对话,他对母亲有了深深的理解与接纳,最终与母亲完成了生命中的和解。
在这一章的最后,亚隆显示出文学大师的高超手法,揭示出母亲的另一层意义。母亲告诉他,那个梦不是他的梦,“那是个错误,欧文——你以为我在你的梦里。那不是你的梦,爱儿,那是我的梦。做妈妈的也有她们自己的梦。”
如果用这种视角,来看我的梦——如果那个梦是母亲的梦——她梦到被自己的女儿在胸口插了一刀,她依然用如此安祥的目光看向我,没有一丝责怪。
泪水滑过脸庞。我,也完成了与母亲的和解。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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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晨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