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hsygl 时间:2009-04-28 08:58:00
——谨以此文献给我年迈慈爱的父亲
安徽省黄山市人民检察院 杨国亮
前 言
在开通搏客的时候,我一直想找点久违的写的感觉。
自从我做了父亲之后,才开始明白一些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一直以来,我最想念的人是我的父亲,最想写的人,还是我的父亲。70岁的残疾老农,但很健康和豁达。
父亲出生于动荡的年代,那个充斥着饥荒和硝烟的年代。奶奶去的早,9岁的父亲是长子,便和爷爷一起担挑着5个姊妹的家。60年代,父亲第一次婚姻失败后,裹着破棉大衣,卷着一床破棉絮来到我出生的地方——一个极其偏僻和贫穷的山村。小他9岁的母亲接受了他,之后,就有了我们4个孩子。
父亲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把4个孩子送到城市。他和母亲一起辛苦了近40年,分别把我们三个兄弟送到了杭州、合肥和北京去读了大学。97年8月,我大学毕业的时候,翻开当时记下的本子,算了一下,我们读书共用去他们积攒的9.6万元。父亲原本是个健壮的汉子,因此也残废了一条腿。
父亲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但是,他很朴实和正直,富有智慧和毅力。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我在感受我的父亲……
1、孩提时的父亲
我在家里是老幺,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
那时候的农村,虽然开始推行计划生育,大家却都抱着“人多力量大”和“多子多福”去拼命生娃。家里男丁多,是件招人妒忌的事情,尤其是父亲这样一个外来户。这也导致在后来的“分到户”分田和分地中,我们家倍受排挤和欺凌。
我来到这个世界,有些准备不充分。母亲闭经期间,不知道怀上了我。在一次农活中,喝了点山上的凉水,便吐泻不止。焦灼的父亲便被着母亲跑遍全市所有的大医院,吃了大量的中药,不见好。后来,找到东方红医院,一位老中医搭完脉后,告诉父亲,“不是瘤,已经怀上4个月了。”母亲懵了,当时3000多元的中药全让我跟着吃了。父亲想了很久,对医生和母亲说,“生吧,好歹那也是一条命。”75年的8月,母亲采野菜被蛇咬了一口,就在山上生下了我,父亲情急之下也就当了回“接生婆”。随后,在村里人争议下,父亲用一筐干笋换来了一张计划生育先进个人奖状,我就合法了。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年,家里养啥瘟啥,是最穷的一年。算是告诉我,我一开始就不安分。
孩时最早的记忆是在我4、5岁的一个中午,我跪在地上被家里人笑。母亲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半笑着对我说,那时候,我就是不断奶。她一干完活回家,我就往她怀里一钻,要吃奶,一直延续到我6岁。一天中午,父亲让她坐在门槛上吃饭,而我,就顺势一跪,还是吃着了……现在,说起来,家人还在笑我。
7岁那年,我想读书。村里只有一个小学,1-3年级,只能容纳15、6个学生。和我同一年出生的有6个小孩,老师一个也不能收。在老师来家吃公饭之前,父亲花了一个上午,教会我怎么见客人递烟、泡茶。老师非常高兴,帮我买了新的语文书和数学书,让我跟着我的二哥隔三岔五地偷偷混进教室,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教,只要我不出声。而我,对老师的尊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任何一个客人,来我家里,不管家里有大人没,我养成了笑着递烟和泡茶的习惯。
第一年读书,成绩很糟,两门课都只有50多分。父亲求着老师,说是做房子也要打牢地基,我也就复读了一年级。此后,全乡小学、初中,我每次都是前3名。父亲从不以为然,直到现在。理由是,我在二年纪答应他的双百,按我当时的话就是“一个扁担跳两个鸡蛋”,至今仍没有兑现。
2、小学时的父亲
82年的正月,一场好大的雪,有1尺多厚。父亲和母亲商量了以后,带上我们三个孩子,去老家祭祖。我们从早上出发,下午在翻那座高高的山,我走不动了,裹着稻草结的小解放鞋里都是没化的雪。父亲没有停下,背起我继续走。等我哭够了,父亲突然对我说“娃啊,考你个问题。‘子把父当马’的下句是什么?”我气呼呼地,没有回答。确切的说,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父亲停了下,把背上的我往上掂了掂,补了句,“下一句啊,是‘父望子成龙’。你将来,不知道是不是一条蛇啊。”在以后学到《农夫与蛇》的时候,我才感受了,当时他问我这话时的真实想法。
小学时候,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午后拿着蜘蛛网做的工具偷偷去树边逮知了、在雪地里躲起来网一种绿色羽毛的小鸟、晚上打着手电跟着父亲去溪水里找石鸡,还有,放学疯着和一群伙伴玩模拟战争游戏。有次,我被个大黄狗咬了两腿中间,快到了根部。现在,还能隐约可见很深的两排牙印。狗的主人家在村里势力最大,母亲心疼的直流泪,父亲抽着旱烟什么也没说。他们家的老爷爷来我们家看我的伤势,给了我5块钱,说是一定要去看下。我没接过钱,气横横的扔了句,“怎么人欺生,狗也欺生?!”父亲笑着把手上还捏着钱的他送出了门。晚上,父亲用铝皮饭盒给我干烘了两个鸡蛋,摸着我的头,说了,“娃,你不该这么和爷爷说话。大人间的事情,你要装做不知道,你的心应该在学习上。”
那时候,家里很穷,白糖是招待客人煮鸡蛋用的,也是我们孩子们最想吃的。母亲一次发现,家里原来一大半瓶的白糖只剩底那么点了。父亲把我和哥哥、姐姐一起喊来问,哪个偷吃的?父亲是那么的严厉,我们当然就没人承认了。父亲很生气,让我们一排跪在厅堂前,并且,张开嘴巴,他一个一个的看,看是谁吃的。不到一会,父亲把我揪了出去,一顿“肉丝面”,也就是用竹子丫狠扫了一通的小光脚。确实,是我一点一点偷吃的。晚上,小脚火辣辣的,我哽咽着,心里特别的恨。第二天中午,父亲用单轮车推干柴从外村卖完回来,悄悄的给了我一个小桔子。我以前没吃过,父亲一边剥着,一边和我说,“吃了没关系,要承认。不能耍小聪明的。”几年后,我问父亲,“你怎么知道我吃的?”父亲笑笑,“糖吃到肚子里,哪能看的到?是看你们的脸色,脸一下就红的,肯定是扯谎的。”
四年级的时候,父亲在20里开外的大村子给我找了个住的地方,我就开始离开他们了,一离开就是22年。开始的时候,星期五放学和星期一早上上学都要走2个多小时的山路,我很害怕,不愿意了。父亲给我装腌制的辣椒和羊角,问我,“学校老师教唱歌吗?”我告诉他,半个月就教一首歌。父亲说,“那就好,走路的时候,你看见人就笑着打个招呼,嘴巴要甜,没人的时候,你就唱那些老师教的歌。”果然,我也就不怕一个人走山路了。有时候,陌生的外村人还用自行车顺带我一段路。
3、中学时的父亲
打小,我就体弱。基本上,每次母亲一得肠胃方面的病,马上我也跟着不舒适。所以,母亲抓中药一般都抓两份,一大一小,几乎每个月我们跑趟乡镇的医院。小学五年级开始,我就经常头疼、发低烧。父亲带着我看了很多家医院,拍了一张又一张片子,就是找不到原因。慢慢的,我也开始有点弓着背了,视力也下降的厉害,需要戴400度的眼镜了。大家都没办法的时候,父亲突然说了句,“肉和神经查不出来,去查血看看。”于是就带着我去了县血防站。结果是,肺吸虫,很严重了已经。医生说,如果迟来1个月,人可能就保不住了。
以前,每到放假,我们孩子们都必须要和父母一起出去干农活,开垦了一块又一块的荒山,种了一片又一片的芝麻、玉米、竹林和茶树。中午就在山上吃带来的饭菜,休息个1小时,要继续干活。我一到干活的时候,就经常一天喊几次肚子疼,跑到树林里面去,一呆就半个小时。开始,母亲担心我的肠胃。父亲笑笑,“他在下蛇。”母亲不懂,“下蛇?”父亲磕磕旱烟杆,“恩,是在下懒蛇。”
父亲一直说他是半个医生,我是信的。其实,父亲简单判断的依据是观察人的气色。
我在学校里读书获的奖状总是最多的,父亲就把它们贴在家里厅堂的木板上,说是看我们四个孩子哪个多。实际上,那是对他们辛勤汗水的最大慰藉。但是,我在学校里是极不老实的。每次,父亲去学校看我都是推一车炭去,老师们也十分热情的招待他。回头,我干的那些个调皮捣蛋的事情他一清二楚,小到上街买零食,大到用饭票赌九点半。家里那个放检查的小木箱子里,我的手迹占了大多数。
那时候,有很多叛逆。看见同村的和我们家吵架了,我和二哥把山上的石头和玉米秆子拼命往别人田里扔,把绿油油的秧苗砸的东塌一块,西塌一块。父亲知道了,先是让我们哥俩把石头和秆子一个一个拣起来,把稻秧一棵一棵扶正;接着,让我们到别人家里下跪,并且要哭着承认错误。道理很简单,害人之心不可有。
我似乎没有停止过我的错误。高一的时候,我们班和隔壁班群殴,把木头床架都拆了当工具。身为校团委委员和班团支部书记的我,是积极组织者中的一个。父亲让我跪了一天。影响最深、也是最后一次让父亲恼火的是我的高二上学期。因为我发育的迟,不太喜欢女生。在自习课或课间,我两个手指夹个橡皮筋,把用纸叠的“子弹”一个一个“发射”到女生身上;或者是,把实验室里的人骨骼标本的手下下来,偷偷地放在女生抽屉里……班主任让我喊家长,我花了10元请河对面村的老人来当我父亲,没蒙过去。老师停止了我上课,让我回家。父亲没骂我,跛着刚残废的一只腿,从家里一直走到学校,也不坐车,硬生生走了60多华里。我跟着他后面,走的几个小时,他一句话也没说,我哭了。他的腿本来可以做手术治好,费用也才4000左右。可他就没舍得去治,反而硬撑着挑担驮树,骨头就坏死了。回到宿舍,我用削铅笔的刀,狠狠的在自己的小胳膊上来回刻了深深的印痕,没流什么血,就是反复感受着那种微小的划拉肌肉的辣和疼。此后,我从班上的第28名到了年级第1名,并考取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
4、大学前后的父亲
高考前一天,我要去拿准考证。那是段持续下雨、涨大水的日子。当我拿到准考证离开学校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猛一回头,发现5个小混混也在拼命骑着追赶我。刹那间,我反应过来了,高二时候人家发狠说的报复行动真的是一连串来了。之前不久,我下晚自习时回宿舍被人躲在黑暗角落猛的吓唬,上晚自修时莫名被几个人拎出教室到操场,挨了几个拳头。其中一个人,很是照顾,先把我的眼镜拿下来,然后一记耳光,“小子,你不是狂吗?你不是成绩好吗?老子照样整你,还会找你!”我只有从地上爬起来,静静的回到教室,捂着火辣辣的脸继续复习。第2天,我问小学老师借了300元,买了把有血槽的匕首和一件电击防暴背心。我把匕首焊在一截不是很长自来水管上,就好用多了。每天,我就穿着那背心,一手拿着课本,一手拎着自制的小“长矛”,进出教室……这次,我什么也没带,只有疯一般的骑着车子往考场学校飞跑。在拐进考场学校大门口转弯的地方,滑到了地上的青苔,由于拐弯速度过快,不幸还是发生了。我倒在了地上,车子的前轮和脚踏都扭变形了。他们5个人围着我打着口哨,其中一个人给了我一脚后,就散了。我身上内外全部湿透了,脸上全部是豆大的冷汗。我躺了好一会,咬着牙爬起来,硬是把车子抗到三楼借用来的老师宿舍里。父亲听说后,连夜从家里赶来,跛着一个腿跑了40多里路,用了近3个小时。晚上,我左腿肿的有平时两倍,疼的怎么也睡不着。先是通过看《红楼梦》来转移疼痛,不行,我就把收音机调到一个噪音频道,用刺耳的“吱吱”麻痹自己神经,到了半夜3点多,伴随着父亲深深的叹息声,终于迷糊过去了。第二天开始,父亲就这么跛着背着我,一步一挪,进出三楼的考场……语文平时是我强项,考试的时候,我疼着斜着坐,试卷上的黑字是却是黄色的,结果,120分我只考了86分。那天上午结束考试,碰到班主任,他只说了句,“你啊,完了。”就扭头走了。三天的高考结束了,父亲背着我去县医院,照了个片子,我的左大腿和小腿间的软骨被撕裂了三分之二多。也就是说,再多点,大小腿需要用手术来接了。
7月,应该是炎热的夏,我心里一片冰凉。考试结束的第2天,要先估分,再填志愿。我只估了个大专分数,大专栏填的满满的,本科栏就填了个安徽大学,其余的志愿全部放弃了。父亲看我表格上面是空白一片,就问我,“你将来想做什么?”我叹了口气,告诉了他。父亲不是太懂,只是问了哪些学校可以去就读后,敲了敲旱烟杆,说,“重点里填4个你想去的学校,死马当活马治。”我就依着填了。交志愿的时候,碰到我高二的英语老师,他是国家特级教师。他看了看我们这对跛着的父子,什么也没说,就带我们到邮电局打了个长途给他在大学做法教授的姑娘舅。成绩下来,我的分数超出重点线13分,被录取了。
我在北京读书的四年,家里没人去过,父亲也没去过,虽然,他非常渴望能坐次飞机。每次假期回来,母亲总是问这问那,而父亲,几乎没什么话。他只是一再叮嘱我回家路上看见认识的人要主动打声招呼,口袋里有烟就递根烟。正月初一,总是带着我们主动到村里别人家里去拜年。理由是,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坎坷,他和母亲就不会下狠心给我们读书,所以,以前还多的苦和欺负,挺过来了,都是些好的事情,应该要从内心感谢他们。
我征询父亲我大学分配意见的时候,父亲只给出三个地方,北京、合肥和黄山。当时,我还是想去广东或深圳的企业里闯下的。父亲的理由很简单,去吃皇粮,他对祖宗有交代,出去打工,他没脸。大四下学期的时候,在芜湖读研究生的大哥电话告诉我,父亲在邻村喝喜酒时被几个闹事的痞子打了,很严重。父亲连爷爷过逝都没告诉我,这件事情我也就知道的比较迟。我当时在深圳八卦岭一家生产企业里,便辞去总助的职务,带着老板另外包的3000元赶回家里。回到家里,反被父亲骂了,不该回来。几经周折,我找了公安局长,总算把他们几个痞子拘留了几天,他们也赔了500元,也算是对父亲有了交代。母亲说,父亲当时打的很严重,主要在眼睛部位,躺了6、7天。直到现在,父亲的眼睛迎风就流泪。是啊,父母能养4个大学生,到头来,一个都不在身边。不用说端茶倒水,不用说老有所靠,就连见个面和说会话都那么遥远、那么难。
97年底,我遵从了父亲的意见,分配回到了黄山。
5、父亲老了,满是岁月的沧桑!
快结婚了,父亲把我7岁那年栽的香椿树砍倒推到城里,给我做了书桌,另外,把仅剩的3000元交给了我。可是,之后不久,父亲干活时摔了跤,脑部积血,紧急住院手术。我偷偷地把买鞭炮的钱2000元取了出来,交了住院费。我结婚办喜宴的前一天,父亲被推进手术室。母亲说,父亲听到酒店里我们的鞭炮声,流了眼泪,话也比平时多了许多。
过年的时候,我们三兄弟要求父亲搬到城里,他们也该休息了,也该安度晚年了。父亲没有同意,认为我们三个刚结婚,事业才开始,不能因为他们而增添负担。直到现在,虽然我们帮他们在城里买了房子,他们也不肯进城。
02年10月,我在浙江大学攻读硕士的时候,家里来了紧急电话,说姐姐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投河了……我和大哥留着眼泪急忙从杭州赶回家,母亲哭的死去活来。一贯坚强的父亲,也哭了。我陪着蹒跚的父亲在山上找了几个小时,终于找了个比较适合土葬的地方。父亲认为不如意的地方,就是那块地,雨水积的多了点。刚入中年的姐夫,望着两个并不争气的儿子,几乎瘫了。我能做的只有宽慰和承诺。03年10月,我把姐姐的坟墓用4吨水泥重新修缮,并立了碑,也就不再潮湿了。从那以后,父亲明显老了……
06年下半年,我发生了重大变故。年迈的父亲在极力劝阻无效之后,深深的叹了口气,向我提出唯一的要求,“你照顾好身子骨,要站起来给人家看看,不能让我们丢脸!”
是的,父亲老了,满是岁月的沧桑!
补 记
把父母亲接到城里生活之后,父亲还有两个许久以来的愿望,一个是坐趟飞机,另一个是出本书。父亲说,天天在山上干活,飞机从头顶飞过的时候,他就停下来,在想,人在天上看地上是什么样子的。父亲虽然不识字,但是,他有许多坎坷,有着许多智慧,因而,有着独特的教育理念。他想,如果能把他的一些最朴实的想法写下来,留给别人参考就好了。
07年12月,我带着父亲坐了趟飞机去北京,观礼五星红旗的冉冉升起、瞻仰毛主席纪念堂和登上长城的好汉坡。这样,他的两个愿望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