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只身来到这个城市,也许是因为那时候的大学生比较抢手,在毕业后的第二个星期我顺利找到了工作,在这两年间里我通过不断跳槽、升职等手段辗转于各大公司。
而现在,我席卷上我这个月的工资搬离这座城市,对,我被炒了。
出租车里既没有音乐也没有开空调,一路上那位身穿白色大号背心的司机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摇晃双脚,我一直在怀疑在下个路口是否会出事故!
我扯开衬衫的第三颗纽扣,几乎要把整个胸膛完全展露出,可即使是这样依然阻隔不了车里的闷热感。车子即将驶进高速路口之际我突然想起我把一件大衣丢在旅馆里,那件大衣是去年花了我两个月的薪水买的新季款。我摇晃司机肩头,招呼他把车头调回去。
就是这么的倒霉,之前就付了路费,所以在我回旅馆取回衣服时停放在门口的出租车顺理成章的消失了。
我站在街头,眯起眼望向前方,座座高楼遮挡住视线,华灯初上的街道让我一瞬间迷惘了起来,竟然油然而生起一种陌生,仿佛与这个我生活了好几年的城市格格不入。
我揉了揉眼睛,踢开脚边的一个空易拉罐,独自朝商业街走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碰上小陌,她一头黑发身穿桃红色连衣裙站在一家发廊门口,看到我的那刻她眼睛一亮,她叫了我,我没有微笑也没有回应,只是直直向她走过去。我抱着胸前的大衣,不冷不热的问:“现在没生意么?挺热闹的这,站在这儿不热么?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这招呼客人?还是——你失宠了?”我问了一连串在旁人眼里是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这些问题在我和小陌眼里就像是“你吃饭了么今天你上班吗”这类话。
小陌捋了下披在肩头的头发,笑了,“你忘你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情人节啊!能浪漫的都浪漫去了,不能浪漫了在家顶着臭脸躺沙发了。现在哪个男人在情人节还会骗家中那位说单位加班公务在身之类的鬼话然后跑来这儿,现在的女人可放聪明了,动不动就要打电话巡视为之,嘿上次就有个客人躲在厕所打电话,口口声声说着单位加班,走出厕所那会儿发现他老婆就在厕所门口守着,你说倒不倒霉”?
要是换平日,我听到这些肯定笑得发瘫,不过这次我还真是笑不出来,我故作姿态笑了笑,挤出几个字,“那也有够衰了”顿了顿,说:“跟你说吧,我工作丢了,打算回老家去呆几天。”
小陌吸了下鼻子,“难怪今儿看你有点怪,原来是失业了,算了算了,工作丢了可以再找,你是大学生啊,有一张明晃晃的文凭还愁没饭吃啊?!”
我点点头。
小陌突然牵起我的手,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带有点兴奋的口气冲我说“既然这样,我看你身上也没什么钱,晚上也可能没客,这次算我请你吧,不收你钱,就当作情人节礼物吧”。
天暗了下来,两人赤身裸体躺在床上,小陌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搜出一包骆驼牌香烟,倒出两根递给我一根。“你也抽这牌子的?”我问。
烟雾丝丝缕缕从她嘴里吐出,她没有了之前迷离的快感,白皙的脸庞上仿佛浮现出了被物质生活、欲望、金钱充斥着的苍老,她反复看了几眼烟壳后随手丢在旁边,“我也不清楚那什么牌,平时也是一些客人做完事急着离开仍在我这儿的,久而久之我也跟着抽起来。”
“你不懂,我若嘴里叼根烟再往街上一搁,你看还有哪位男人会来找我,现在的男人,不分老少就喜欢那些看起来清纯的妞,明明知道干这行的就一个德行,他们喜欢的是学生装而不是黑丝袜。上次有一老头估计是头次来,没几分钟便完事,我苦苦称我是第一次,没想到他丫的竟然信了,临走时再掏了两百给我,更可气的是前几天还接了个学生,我看那样儿也就十五六岁,你说不乖乖在家看A片打手枪怎么跑我这来了?!结束时竟然还给我亮学生证叫我给她打折!”
我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就别坑害祖国的花朵啦。”我说,“没准哪家子五口人就有三口是到过你就你这儿的,三人躺过同张床都不知道,各自心怀鬼胎,你说这样害得人家多尴尬,”小陌听到这里狠狠的拍了下我的大腿,我说:“话说回来这行你打算再干多久?”
小陌沉默了一小会儿,仿佛若有所思,她弹掉烟头,说:“其实我真没想过这问题,现在工作难找,好不容易有了这活我干我可不想丢掉。”
“是是是,有活干!”嘴上这么说心里咒骂了句:臭娘们这活你也这么捧,像块宝似的。
小陌突然翻身骑在我身上,我一把推开她,看了下表说“时候也不早了,我得走了。”
她有点不满的说:“去哪?”
“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离开这儿,不会再回来了。”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说的这儿是指这城市,不是你这儿。”我起身穿好衣服,不顾还傻傻坐在床上的她,我伸手要拧门锁,她一溜烟儿跑下床拉住我,说:“带我走!”她一丝不挂的站在我面前,见我神情惊愕又说了一句,分贝提高很多,“对!你和我!一起走!”
我目瞪口呆几秒钟后,问:“去哪?”话一出口我俩就呆掉了,两秒钟后反应过来笑得趴下。
—直到多年后,我重新回想起那天的场景,发现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如果说当初她没有拉住我,或者说我没有遇见她,她还留在发廊里当小姐,或许今天就是不一样的了。
我用假身份证再谎称是小区户主成功地在一小区门口的汽车租贸租辆汽车,拐上高速、驶出这座城市。
银白的栏杆、减速牌、路标一路变换在昭示我正远离身后那所水泥森林,一夜没睡让反视镜里的我看起来憔悴不堪,我揉揉酸胀的双眼。
说起来我这驾驶证也是假的,去年暑假单位组织人员培训了几天的车子,我再掏三百到黑市弄了个假证,假身份证外加一百。
一只纤弱的手伸过调高收音机的音量,还频频换台,我侧过脸,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她冲我一笑,说实话她年轻、漂亮,外加就是一学生妹,在外人看来没人想到她是鸡,如果当初她来找我的话我可能会养她。对于她的往事她总是闭口不提,仿佛是个巨大的秘密。被人知道后她会土崩瓦解。
车里放着最近很红的陈翔的歌《如果遇到你》,这首歌当初公司里一小妹整天在哼唱,虽说五音不全但唱久了导致我也略知一些旋律。
有的时候/世界热情不够/天使也会/在云端难受/人生的长路没人陪你走/听话的孩子找不到出口……
唱到一半被小陌换了台,我疑惑问:“你不爱听么?”,她摇摇头说:“不是,就是不喜欢一大男人唱这么柔情的歌”。
我再调回去时,已经找不到台了,只有一个女声,像是蔡琴的声音,很多句歌词我只听清楚最后的一句“渡口边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她说:“我比较喜欢这首。”
“为什么?”我问。
“老歌。”
车子驶出高速路口,远远处浮起出一座小镇的轮廓,对比之前的水泥森林,这座可以说是完全陌生的小镇,反倒多了些亲和力,没有剑拨弩张的倔气。
我将车子停靠在路边说:“我下去卖点东西,你在车里别乱跑。”她点点头,说完我便上车走进旁边的一家便利店,付款时从钱包里抽出几张大钞再将里面的所有硬币倒出来。提着两大袋这几天可能需要的必需品走出便利店,发现车子空在那儿,车里没人,我一惊,放这工资的皮包还落在车里。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小陌在前方不远处向我挥挥手,我将东西放在后座向她走去,她指着头上戴着的西部风格牛皮帽,笑得很天真“好看吗?”。
我明白她意思,我越过她头顶,她比我小半个头,我轻而易举地拿下高脚帽放回小摊上,“快走吧,天黑之前我们要找到旅店住下来。”她似乎有点不乐意,嘟着小嘴一脸委屈走开了。
事后我发现,其实这个边境小镇还是挺有特色,整齐的一排灰色建筑楼房普遍不高,大约两三层,偶尔还会有看到突兀的广告牌。小镇商店本来就不多。我抬起头,楼房中间是湛蓝的天空,我无法想到在距离那座全国空气污染指数排行靠前的城市不到两百公里的小镇,天空会是蓝的。
一群鸽子从屋顶腾飞,翅膀交叠的声音响彻天空,飞过蓝色的穹顶,飞过十字架,裁剪着头顶的蓝天,也裁剪着几百年的光阴。对,我几乎是把这儿想成英国的小镇,两者之间实在是很相似——像电影上描绘的那般。
我想起小陌在车子坐了很久,我望进车里一刻手机响起来。我还磕到车门,揉着脑门掏出手机看了半天才发现是车主打来的,我只签了一天的合约,我问旁边的小陌说该怎么办,小陌凑过来一看,发出一声惊叫,我提醒她安静后清了清喉咙,声音压低地接听起“喂,你好,我人在外地,今晚估计是赶不回去了,公司事务紧,我续约,明儿回去钱再给你,要开会了,挂了。”我挂掉电话,对方一句话也没说,旁边的小陌替我擦去额头细密的汗,她一脸崇拜。
庆幸的是,我们在天黑之前找到了旅馆,询问了路边一老爷,问完路他还主动开口向我要了五元问路费,我想这小镇的人估计都很有经济头脑!东拐西拐最后还丢下车走进一条荒无人烟的小巷,走了近五分钟才看到门店。
服务台只有一位烫着过时波浪卷的妇女,体态臃肿,面目滞止。见有人进来头也不回问几位,小陌挺主动地上前说一间单人房,妇女翻开一本本子写下几个字说50,接过钱继续摆弄她的指甲,小陌甩着房卡冲我笑说,就知道你没多少钱了。
惊奇的是旅馆里的物品布置还不错,木质的阁楼,窗子虽不大但很多,上楼的楼梯出悬挂了很多油画,木质的地板踩着咚咚响,小陌说屋子挺不错的,收费还便宜,是不是黑店呀,我故意阴森森地转过脸对她说没错。
进了房间后小陌光着脚丫一直在踩地板,柔软的刘海儿垂落在她的额头,看她还精神饱满的,我笑笑:拿好衣服洗澡去。
“我们明天还要去哪啊?”小陌喊。
我站在喷头下说“往南再过两个镇子就到目的地了,在哪儿找一位我当地的朋友,他会帮我们度过一阵子的。”
“其实我还是蛮喜欢这镇子的,这里的一定很吸引我,比如说这儿的蓝天,风土人情啊。”小陌呵呵笑了几声,“你觉得呢?”
我没说话,我想起了一位朋友,也就是明天要找的那位朋友,我们都叫他小胖,是我初中时候的同学,那时候他就是因为太老实才会整天被人欺负,有时候还会对他拳脚交加,为了帮他我还挨了不少拳头。可是某一天,我在学校的后花园遇见他,我想起一早上没看到他人影了,他坐在水泥花圃上,双腿无辜地蜷缩在一旁,他低着头,他抬起头看到我时我才发现他脸上挂的两行泪水,他用力吸了鼻子对我说“我想通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从今天开始,没人再能欺负我。”说完他就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辍学了。经常看到他和街上一群流里流气的混混一块,脸上还多了条显赫的伤疤。
我还没回过神来,卫生间的门突然被推开,小陌拿着我的手机站在门边说:“那老板打过来的,租车的,接么?……甭遮了,又不是没看过。”她白了我一眼。我迅速地扯了条毛巾围住下身,接过小陌递过来的手机,翻过打开手机后壳,掏出电池取出SIM卡丢进马桶,然后按下冲水。
小陌目瞪口呆,半天缓过来说:“你……你这样怎么联系你朋友。”
我不紧不慢的回答说:“不扔掉他会通过GPS追踪我们的,那家伙这时估计也缓过神来去报案了。”
小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我们算是诈骗么?”
“算是吧,不过没关系,警察抓不到我们的。”我胸有成竹的说。
这天晚上我们睡得很死,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我才发现昨晚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不见了,原本关着的窗户被撬开了,我深呼吸咒骂一声:“果然是黑店。”
与此同时,一同消失的还有装有我三千块钱的皮包,我迅速摇醒一旁的小陌,小陌揉着惺忪的睡眼一听我钱丢了发出一声尖叫,两人发疯地在屋里寻找。
“不对,我皮包好像在车里。”这句话说出,我们两人瘫倒在床上,大清早的,手表丢了没关系,钱还在就好,但我还是起身穿上衣服,说:“我们走吧,下去看看,没准车子丢了都不知道。”
庆幸车子还在,后座放的皮包和零食也在。
我捏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小陌,她接过喝几口,她手机忽然响起,她盯着手机屏幕好一会儿,又看了看我,一会儿后接听:“哦,妈,你还好吗?我好着呢,吃了,怎么会,我照顾好自己呢,不会不会,您就放心吧,我有找了一份兼职,周末在给小孩补课,嗯,暑假我一定回去陪您,哦,我要去图书馆了,同学叫我。”
她挂断电话后,我一直看着她,她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必说,我现在不想听。”她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
中午我们到了目的地,大约是走了五十公里的路,越走环境越糟糕,一路坑坑洼洼,快到这小镇时基本连车子也开不了,天空灰蒙蒙一片,油也耗得差不多了,我想怎么两地距离不远却相差这么大,我下车还望了四周,依然是两年前的模样,电线杆上被涂鸦的通缉令,我依然能辨认出原貌,因为在两年前我就看它贴在这儿了,两年里依然无人问津。
一阵黄沙吹得墙壁沥沥作响,在地上弹玻璃弹珠的小孩看见我一哄而散,坐在弄堂口乘凉的老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这个外地人。
我重新坐回车里,小陌靠在车窗上睡着了,经过这么几天的劳累奔波,她也累了,车窗倒映着她疲惫安详的脸。
我也累了,早在两年前我大学毕业跨入这个千疮百孔左右为难漏洞百出的社会就累了,累得苦不堪言,心力憔悴,高中毕业前我还一直憧憬这未来,想象整个地球因为我笑容儿绽放。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之所以对未来有着太多的憧憬和向往,就是因为之前有着太多的不堪和不甘。
我伸过手将垂落在小陌脸上的一捋头发撩到耳后,我甚至想吻她,当我沉浸于这一切安详之中时,四周忽然围冲出许多的警察和警车。
我又回到了那所城市,我拉着小陌的手,两人从拘留所出来。好在那位老板不太计较,在拘留所里我付了钱又罚了款就放我们出来。皮包里的三千块全都交了罚款,现在我什么也不是,一无所有。
小陌目光单纯的看着我,我在脸上抹了一把,我说我们又回来了,她点点头。
是啊,又回来了,奔波逃离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回到原点,转悠了这么久,怀着满腔热血进行了一次盛大的逃离,其实是在原地踏步,我们走不出的,还是自己的内心,比这所城市来得黑暗、苍白无力、干冷的内心,这就是人性。
“我们被抓走了,你那位朋友怎么办,他不会担心吗?他要是在等我们该怎么办?多不好啊。”
“他不会等我们。”
“为什么?”
“因为他死了,”之后小陌就没了声音,那个小镇是他的故乡,他的照片残破地被贴在他家乡的电线杆上,他投案自首,却还是被判了死刑。我要去的目的——那不是目的地,我要的只是一份气息,一种味道,来自多年前的感觉,可是这些,都早已消失不见,找不回来了。
夜晚,我和小陌坐在路边,无数车辆从我们身边打马而过,车灯刺痛我的双眼,小陌哭了,她哭了很久,说实话,从我认识她到现在,我只看见她哭这么一次,她抹掉脸上的眼泪,问我接下去有什么打算,是接下去而不是今后。我说先找份临时工作,去工地搬搬板砖,赚些钱当路费回家。
“你家乡在哪?漂亮吗?”
“嗯,美呢,我家乡是在南方的一个小镇,那儿一年四季如春,冬天不会太寒冷,也不会下雪,很温暖,那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那个小镇,就是我们上次去的那地儿,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什么一直牵引着我,总之就是很想去啦!”她破涕为笑。
------那个小镇最终她也没去成,小陌先是回到发廊做回小姐,一段时间后感觉身体不适,上医院检查出了病毒感染,还相当严重。老板见她不能接客就将她赶出,她身无分文地在街上流浪几天,死在凌晨的天桥下。她口袋里塞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几句话,当是她的遗嘱,几天后警察交给我一样东西,我拆开一看,是一块表,与上次在小镇上的那家旅馆中丢的那块是一样的,只不过手中这块是新的,上面还刻着小陌的名字和一个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