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与泥土有着最紧密的连结。如此的生命,很少会谈爱情。觉得遥远。大多数村里的人,在那个年代,都是相亲。觉得差不多就可以领证。村里习俗,领证只是订婚,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这里,法律名义比不上习俗。
他比她大完整的15岁。她还是幼女时,他已结婚。与妻子育得一男孩。她与他的侄女是同学,也就是他孩子的姐姐。一起上小学,玩得要好。邻村的小孩,上学的路经过他家,他侄女总等着她一起上学。放学后她也常常到他家吃粥。
当时我问她怎么会认识他,因为这样的年龄差距,一直让我觉得好奇。如果是相亲认识,多少会觉得不适。在那个年代,思想还没有如此大的包容性。她在回答时,羞涩地笑着半开玩笑半认真说:和你二姐在你阿公家吃粥认识的。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笑。我又问:你怎么会喜欢他的。她说:那时觉得他很勤劳,觉得跟他自己不会那么辛苦。他在傍边嘿嘿地笑,说了句:只三八。
她认识他时,他妻子已经因病去世。他独自带着孩子。那时生活艰苦,他时常半夜就起床挑水。他是家里的老五,虽也聪颖,但经济困难,小学念完就辍学。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他极少被宠爱。人老实,脾气和人。又有些憨憨的幽默。孝顺父母,尊兄爱弟。
她二十二岁,他三十七岁。她嫁给了他。
她父母反对,兄弟不赞成。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谈判时,他不纠缠,没有现代剧中的为了感动父母而轰烈的行动。
他只对她说:你若要跟我,就跟我回家。若不跟,就随父母回去。简单的话说完,起身走了。
她跟他回了家。
在一起长大的一群姑娘中,她算是结婚得比较晚的。在他之前,她也被同龄男子追求过。后来回忆起脸上会泛着笑容。都是女子,谁都不希望自己的青春荒芜到没有值得骄傲的回忆。
她跟他回去了。父母兄长以断绝关系以威胁。她是决烈而倔强的女子,她跟了他。带着一股强气。没有婚礼,没有祝福。甚至没有了后路。只有几张黑白的双人一寸照,放在相框挂在房间里。照片里的两个人,他当时头发已经掉落许多,额头秃了。她脸瘦小,短发,头顶扎着一小揪头发。
年幼时一直不能理解他们之间的情感。每日都会有撕破嗓子的争吵,让人觉得厌烦。他总是让着她。他是脾气温和的人,懂得疼惜她。而她脾气暴躁,好强,孩子气。他疼她,所以她可以很无理。他这样疼惜她,并不吃力。在他们的内心中有牢固的情感支撑。隐退在繁琐的生活中,别人看不到。有时甚至连自己都看不到。这些情感已经融入了生活,像水溶入了水,难以分辨。
平凡的生命,过平凡的生活。为生活劳碌,为吃穿住行发愁。生育孩子,抚养长大,然后一一离开身边。终究最后留在身边的只有那个最初争吵的人。
以前总觉得她有点凌人,对于他。有理无理先是一顿损。后来发现,最疼惜他的那个人,是她。只有她清楚他的怪脾气,他不吃鸡肉,不吃鱼。知道他半夜要起来抽烟,知道他喝茶的浓淡,知道他吃菜的咸淡。去年暑假在家住了半个月。有次晚餐只炒了茄子,她回来看到只有茄子。二话不说就开始摘空心菜洗着炒。看出我脸上的不解,说:你爸不吃茄子。顿时心中有莫名的触动。
结婚后,他每天早起,为她煮好早餐。除了有事,从不催她早起。小事他一定顺从她,大事她一定顺从他。她不要求他把钱给她管,他自己却主动交付。他也常常与她斗嘴,吵了几句就忍不住嘿嘿地笑,她又好气又忍不住笑。
记忆中有一次他与村中几个人一起去了瑶山摘八角。去了一年,那时还没有电话,一年下来只能靠外出的人回来后说说那边的情况。没有书信没有电话。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那年腊月到了,每天忙完家务她都站在大门口,痴痴的看着那条通往外面的路。弯曲绵延,在远处淹没。呆呆地每天是一样的神情。嘴里念叨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后来有一次他去了广东做建筑工时,她也是当年那模样,直直等到他回来。后来他没再外出,她也不用再站在门口痴痴地等。
她不说,但他知道。她离不开他。
岁月竟然就如此过去差不多30年。他与她都渐渐老去。她那焦躁的脾气慢慢削平许多,他则更加温和。现在则是倒过来,她把家里重活揽下,他也时常把她的衣服洗好晾干收回。说说笑笑,一起面对生活。
她跟着他,受了一辈子苦。各种酸楚,她没说过后悔。他没给过她一天富裕的生活,却给了她一生的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