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青涩的记忆,几十年来如一根拉不断的纤绳,沉重地背负在我的身上,难释眷念又抱憾终生。
一九六五年,我在车站工作。那时,每天都有不少青少年到这里学雷锋,擦椅扫地、扶老携幼做好事。一个身穿红绒衣、留短发,约十六、七岁、娴雅文静的女学生,每次来都必定是在我工作的身边,我们的目光也都必定会碰到一块几次,我总是被她文静秀美的面容而怔住。但心里想的是男女有别,自己刚参加工作不久,要注意影响……
一次下白班回寝室,她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很不自在。到门口我站住了,问她:“你……有什么事吗?”她沉默一会儿,微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不欢迎吗?那天我听你背英语单词有好几个音都不准!应该是……我们进去说好吗?”说实话,我喜欢这个女学生,只要见到她,胸中就会油然激起一股不息的波澜。但一想到……就不得不抑制自己。于是,轻声对她说:“我今天还有点事,以后再说吧。”这话虽然骗不了她,但她还是默默地走了,到远处还回了一头……
一次,从广州开北京的特快列车下来一个军人,他焦急地四处张望着,看到我急忙说:“同志,我是到北京参加紧急会议的,有位战友托我给他家属捎回一块手表,说好来接车的怎么没来,真急人了!你看,车快开了!你能不能……”这时开车铃声已响,军人目不转睛望着我。我感到非常突然又不知所措。正在这时,那个红绒衣女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接过那块手表说:“这没什么,你把地址、姓名给我们,我们一定送去!”也来不及细想了……
后来,那军人给车站写来了一封十分感人的信,称我是“活雷锋”,我很不安。记得收下手表的当天下班后,天都快黑了。红绒衣女学生来了,一路都是她在问路,直到位于江汉路、华中里一个小巷。手表的主人在二楼,沿着又窄又陡的简陋木梯慢慢上楼,突然停了电漆黑一片,红绒衣学生失声道“呀!像个无底洞呵!”这可怎么办啊!我不出声,心里直埋怨她多事!这黑灯瞎火的人家会怎么看这一对陌生男女?又怎么去找手表的主人啊?正想着,红绒衣女学生突然大声呼喊那个手表主人的名字!正责怪她太冒失,不料还真有人应声,接着射过来一道手电光……
从这事后,除了喜欢、我还又敬佩她了,“关系”也更近了。可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和她永远失去了“关系”。
一次下夜班睡觉醒来,发现枕头下塞着一张“中南剧场”的门票,不知道是谁给的。管它呢!去看了再说。到剧场一看,真叫人高兴地一跳!是“解放军空政文工团”演出的歌剧“江姐”!前三天我就开始买票啊,没买到。没想到得来还真不费功夫!在喜爱的、熟悉的音乐声中,幕布拉开了。这时,旁边位子上来了一个人,瞥了一眼我大吃一惊:是红绒衣女学生!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刹时心里极不高兴!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让人看到怎么办?人家会怎么说?这女学生也太大胆了!我越想越气!舞台上演什么完全不知道,起身我就走了!
红绒衣女学生从后面追上来,到车站路十字路口,她喘吁吁问:“你怎么了?”我没好气,连珠炮似的反问:“怎么了?你不知道?你还是一个学生!学生知道吗?要把心事用在学习上懂吗?怎么能早早……早早……”我不知道该说“早早什么”了……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我说:“学生,学生就不能在社会上有活动吗?我是把你当作我政治上的大哥哥!如果说我喜欢你,那也是以后的事,我又没说……”她的眼中滚出大串大串的泪珠,甩下我就走了……
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几个月后,一列列青年支援新疆的火车从车站开出,送行的男女老幼把车站的到处都挤得水泄不通。此去一别,相会何年。我扫视一张张含着笑而流着泪的面孔,默听着那一声声、一句句牵肠挂肚的嘱咐叮咛,心里也默默为他们送行。突然,在一节车厢的窗口发现一张熟悉的身影,尽管她和别人一样穿一身绿军服,我还是一眼就望出:她就是那个“红绒衣女学生”!我不顾一切地朝她挤过去,我要告诉她我心中的悔恨,我要对她说“我喜欢你!”,我要告诉她给我来信,我要……可人太多实在挤不动!这时开车铃声响了!站台上刹时哭声一片!我还是挤不过去,只有高举着双手不停地朝她挥动。这时,她也看到我了!但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直瞪瞪地望着我。车开动了,我张开嘴想说话,但完全被巨大的哭叫声压住了!车开快了,我飞快地挥动着双手,嘴巴张得大大的却什么也说不出!就在她的面孔即将消失的那一刹,我看见她也挥动了手,还抹抹眼……我的眼泪刹时夺眶而出……
从此,永远没有她的音讯。我深深地感到内疚,炽烈地怀念着她,从内心里认定:她就是我的第一位女友。她是一位多好的人啊!是她,用高尚行为告诉了我:该怎样做人;是她,用纯洁的心灵剥去了我生活的无知和虚伪的外衣!而我,不但一次次给了她无视和冷漠,还强加她一个海市蜃楼、以至给她造成永远也说不清的委屈和伤害!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的影子在我心中总是挥之不去,永远也无法消失!可是,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啊!只是永远永远沉淀着“一个穿红绒衣、短发、约十六、七岁,娴雅文静的女学生”形象。有时,我会独自一人走到当年她做好事地方,怀念着她的模样,思恋着那个遥远的“红绒衣、短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