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诗馆
05:
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克
切斯瓦夫·米沃什
站在地犾门口人行道的石板路上
俄耳甫斯蜷缩在风中
风撕扯开衣服,辗压波浪起伏的雾
树叶飘零。战车的灯光
在每一个前仆后继的浪花里或明或暗。
在嵌着玻璃的门前他停下,迟疑
是否能承受那个最终的判决。
他记得她的话:“你是个好人。”
他没有十分相信它。抒情诗人们
通常都有着——如他所知道的——冷漠的心。
像是一种治疗。艺术上的完美
被用来交换这样的痛苦。
只有她的爱温暖他,使他人性化。
当他和她在一起时,他认为自己有所不同。
他决不能辜负她,既然她已死去。
他推开门,发现自己走进迷宫,
走廊、电梯。青灰色的光不是光而是大地的
黑暗。
守门狗们经过他,一声不响。
他已陷落多层,一百层、三百层,还在向下。
他感觉到了冷,意识到自己已不存在。
在数千冰冻的世纪下,
在层层崩塌的灰色痕迹之上
在一个看起来似乎没有底部也没有终点的国度里。
叠加的的阴影包围着他。
他认出一些面孔。
他感觉到体内血液流动的节奏。
他强烈地觉得他的生命是有罪的
他害怕遇到他曾伤害过的那些人。
而他们仿佛丧失了记忆的能力
对他仅仅看了一眼,漠不关心。
为了防身,他带了一把九弦琴。
暗藏着大地的音乐,以抵抗
能把所有声音埋葬在沉默里的深渊。
他服从那音乐,听命于
一首歌的指令,全神贯注地听着,
变成它的工具,像他的竖琴一样。
就这样,他到达了那地犾统治者的宫殿。
珀尔塞福涅,在她那枯萎的梨树和苹果树的花园里,
黑色的,祼露的枝条和长满疣疽的细枝,
她坐在悲哀的紫水晶宝座上聆听。
他歌唱每天早晨的明亮和绿色的河流,
他歌唱玫瑰色黎明里弥漫着的水雾,
歌唱那些色彩:朱红、深红、深褐,蓝,
歌唱在大理石悬崖下大海里游泳的欢乐,
歌唱在喧闹的渔港露台上举行的宴会,
歌唱葡萄酒、橄榄油、杏仁、芥菜,盐的味道
歌唱燕子、猎鹰的飞翔,
歌唱海湾上一群高贵的鹈鹕
歌唱夏天的雨中一大簇紫丁香花的香气,
歌唱他一直书写的总是对抗着死亡的文字
也歌唱他一直对虚无的毫无韵律的赞颂。
我不知道——女神说——你是否爱过她。
然而你来到这里解救她。
可以把她还给你,但有些条件:
你不能跟她说话,在回去的路上
你不能回头,哪怕一次,即使为确定
她是否在你后面。
于是赫尔墨斯把欧律狄克带上来。
她的脸不再是她的脸了,十分灰暗,
她的眼睑在睫毛下低垂。
她僵硬地走着,她的向导
牵着她。俄尔甫斯特别想喊出
她的名字,想把她从沉睡中唤醒。
然而他克制住了,因为他答应了那些条件。
于是他们出发了。他在前,之后,不是立刻,
神的拖鞋拍打着地面,轻轻的脚步声
束缚于她的长袍,好像被裹尸布包着。
一条陡峭的攀爬之路闪着磷光
脱离黑暗的路像一条遂道的墙壁。
他想停下来听听什么。但随后
他们停下来,同时,回声消失。
当他开始再次走,双倍的敲击声再次出现。
时近时远
一丝疑虑在他的信念里升起
像冰冷的旋藤蔓一样缠绕住他。
不能哭泣,可他哭了
为人类失去重生的希望,
因为他现在和每一个凡人一样。
他的竖琴沉默,仍在梦里,毫无防备。
他知道他必须相信但他却不能相信。
因此他宁愿一直坚持,
在似睡非睡的麻木中数着他的步子。
天亮了,岩石的轮廓隐现
在那发光的眼睛注视下远离地平线。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他转过头
在他后面的路上没有人。
太阳。天空。天上的白云。
此刻所有的一切都为他哭泣:欧律狄克!
没有你我该如何生活,我的挚爱!
只有青草芬芳,蜜蜂低鸣,
他睡了,脸颊贴着太阳晒暖的大地。
芈兰 译
译后记:该诗英文版共计92行,在翻译时也保持原行数,个别单字成行的是由于显示的问题。至此《第二空间》全部译完。译诗过程基本顺利,似乎冥冥之中有所指引,但是有时在一些简单的词语拿捏上却很费心思,比如说这首中的the headlights of cars和electronic dogs, 差不多费了半天的时间来思考到底要不要直译,因为car在现在是汽车的意思,而希腊神话中不可能有汽车,周伟驰教授的译文中用的是“汽车的前灯”, 我不愿意苟同,但一时又想不起应该是什么车,马车?后来想算了吧,跟周教授保持一致吧,但还是不心甘,直到晚间要发布时又查了一下,终于发现了一个词条解释:car:【诗歌】战车;凯旋车。一下子豁然开朗!俄耳甫斯曾屡立战功,那么他的车一定是战车,这样心里便释然了,因为米沃什再怎么能赋予词语新意但在此诗中实在没有能给予这个词为“汽车”的前因后果。至于那个“电子狗”我也不想多费心思了,不过就是几只把守地犾之门的狗。
这就是译诗,是和原诗的词语较量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仿若回到诗歌现场,令人惊叹于文字承载的神秘性之庞大,意义之无穷。文本翻译其实是另一种阅读方式,也是一种学习方式,此时无声胜有声,在此特别希望我的译本能够有出版的机缘,以此来致谢米沃什的文字之诲。
2020.03.10
2020-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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