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寡二人谈
(供舞台、广播、阅读“三栖”用小品)
舞台布置:二道幕前摆着一个能坐三四个人的长靠背椅。
人物:张老师,男,85岁。
女儿,40岁左右。
贾文玲,女,退休干部,65岁(说方言,暗示其性格有固执、固守的一面,还有戏剧效果)。
说明:关于“贾文玲”的语言,由演员根据自己对某种方言(包括地方戏剧)的熟练程度灵活处理,自行设计或“翻译”台词,不必太拘泥于这个脚本中的台词。
幕启,张老师象征性地拄着拐杖,口中念念有词地上场。
张老师:树老焦梢叶儿稀,
人老弯腰把头低。
茄子老了一兜籽,
葫芦老了梆硬的皮。
……咦?这不是我写的诗呀,怎么顺嘴就溜了出来呢?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是我小时候看戏时听来的四句上场诗,是一个戴着三绺白胡子的丑角儿说的。人呐,一老了记性就差,可早年的一些事儿,却又常常溜进脑子里转圈圈儿。我今年85岁,自三年前老伴儿走了以后才感到记忆力衰退的,但总的来讲,身体还算是健康的,让人苦恼的是孤独呀。(走向长椅坐下)
家里的环境太冷清,
只好天天坐在街边看风景。
我把别人当风景,寻找我的前半生;
别人也把我当风景,联想的大概是他们的后半生。
向左看,急匆匆上班的是中青年,
向前看,一对老年夫妻正在路边吃早餐,
向右看,一群人正在公园里面搞锻炼。
他们斜眼向我看,大概是觉得我一人独坐好可怜。
说可怜,真可怜,……
女儿上场,风衣裹身,手提坤包,瞥见独坐的父亲后走向前去。
女儿:爸,跟您说过多少回了,八点钟以前不要出来,电视上说了,老年人最好是九点钟以后出来锻炼。
张老师:锻炼什么?
女儿:锻炼身体呀。
张老师:我现在看重的是锻炼脑子,增强记忆力,预防老年痴呆症。
女儿:快回家看书去吧,或者继续写您的回忆录去,那是最好的脑力锻炼。
张:看书,看书,
书里已经没有黄金屋。
回忆录,回忆录,
那只是自己跟自己倾诉。
女:那您就每天跟着贾文玲阿姨到广场去扭秧歌吧,那里人多,找个倾诉对象还不容易?
张:快上你的班去吧,少在这里跟我罗嗦。
女儿走近父亲一侧,帮父亲正正帽子,系好上衣扣子。
女:那您少坐一会儿就回家吧,已经立秋好几天了,别凉着了。
女儿下场,快近二道幕的下场口时,又回头深情地看了父亲一眼。张老师继续独白。
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再好的闺女也代替不了吵架斗嘴的老年的妻。
贾文玲(由扮演女儿的同一个演员扮演——脱下风衣,露出腰间扎的扭秧歌用的红绸子,再戴上花白的老年妇女假发套,就成了65岁的“贾文玲”)在下场口的二道幕的后面唱了两句家乡戏。
张老师向左扭脸注意听。
贾文玲有一句戏词儿没有唱完就听幕后有个女声喊:“贾文玲,贾部长,你干嘛走啦?”贾文玲在暗场用方言答:“你们扭吧,我回家有事儿哩。”之后,哼着家乡戏由下场口出。
当贾文玲走过舞台的三分之二时,一直笑嘻嘻地盯着贾文玲看的张老师喊起来——
张:贾文玲,别假装没有看见我,过来坐一会儿。
贾(用方言,下同):坐一会儿就坐一会儿,我还怕你张老师不成?(走向长椅,坐在张的左侧)
张:你们今天怎么不扭秧歌了?
贾:打鼓的大老李到医院看病去了,敲锣的刘老西儿替儿媳妇看孩子呢。
张:放录音带不是照样扭吗?
贾:放录音带提不起精神,还是由大活人敲锣、打鼓有气氛。
张:看来你扭秧歌是扭给别人——也就是扭给异性看的,男的走了两个就调动不起激情了,是不是?
贾:你少挑逗我,小心我告你性骚扰。再说,我都65岁了,哪还有心思想男人的事儿?
张:不想男人的事儿?那你不准备找老伴儿了?
贾:有合适的人选我当然可以考虑,但绝不凑合,一定得找一个有文化、有档次又谈得来的高品位的老伴儿,年龄大小倒不在乎,关键是谈得来。
张:谈得来,谈不来,关键是你得主动去谈,老躲着怎么能行?
贾:你别话里带话。实话告诉你,我躲着你是为了你好,咱们俩不合适。
张:为什么?嫌我比你大二十岁?
贾:不是,是咱们俩八字儿不合——我会克你。
张(惊奇地起立,后退一步,看着贾):好傢伙,你连我的八字儿都查了?这哪像个当过咱们厂宣传部长的人说的话,难道你相信这些迷信之说?
贾(也起立,摆开要辩论的架势):有些人——也包括你们这些半大不小的知识分子,对自己弄不懂的事情就说人家是迷信。我问你,算卦、相面、看风水这些传统文化历代都有反对者,但它就是经久不衰,不亡,现在相信它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你不觉得这种文化现象很值得研究吗?万事万物都有规律,生命所占的“八字“、人的长相与性格及其命运的关系肯定也有规律,“天人合一”嘛。至少,“天庭饱满,地阁方园”的审美价值是中国人都认可的,“性格决定命运”更是不少人的共识。还有风水环境与居住的平安与否等等,也一定有规律,只是我们还没有掌握它罢了。奶牛听了音乐多下奶,葡萄树听了音乐长得快,味道好,这是一般常识能解释得了的吗?
张(惊奇而感叹):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呀!当年的宣传部长竟成了思想独立的自由主义者了。那我就考考你:你说你八字里克我,你怎么克我来着?
贾:我是木命人,你是土命人,木克土。
张:你是什么木?
贾:我是平地木。
张:我是什么土?
贾:你是,你是,……那一天我在书上查到的,你是土命人,具体什么土我忘了。
张:我是城头土,你这平地木怎么能跑到城头上去克我?别怕,还是好好考虑考虑咱们的事吧,别老躲着我。和我一起生活,我会天天跟你说顺口溜,逗你乐。
贾:这……
后台喊:“贾文玲,别在那里说悄悄话了,打鼓、敲锣的都回来啦,快来扭秧歌吧!”
贾(先对着后台搭腔):我马上就去!张老师,你容我再考虑考虑。没见过你这么直截了当的人。(转身下场)
张: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绕什么弯子?现在得只争朝夕呀。这个贾文玲呀,守寡快二十年了,几乎年年找对象,可是一个也没有看上,标准高着呢。当初她要是听我的话的话,嫁给一直追她的机关的小车司机赵长生,也不至于一十八年睡冷床呀。别看她最近两个月对敲锣鼓的大老李、刘老西儿感兴趣,没有什么发展前途,因为那是两个退休工人,她这个以漂亮自居、曾经的宣传部长、经常在全厂几千人大会上夸夸其谈的人能看得上他们?她女儿倒是挺痛快,十年里离了三次婚,一到婚姻的“厌倦期”就分手,非常实际。母女俩走了两个极端:
一个好高骛远,追求浪漫,挑花了眼,守寡二十年。
一个玩世不恭,只求享受短暂人生,十年换了三个老公,照样是天天满面春风。
嗨,人呀人,真是没有法说。(回身走向长椅坐下)
张老师的女儿由下场口出场。
女:爸,你怎么还坐在这里看风景呢?
张:嗨,有你这么上班的吗,点个卯就往回跑?
女:处长派我到南方去要账,我得回去准备准备,十一点去飞机场,大概得走一个礼拜。
张:你放心走吧,你给小刚他爸打个电话,让他爷俩到你婆婆家吃饭去,我可不愿意给他们做饭,我只管我自己。
女:电话都打过了。您也别老给自己煮面条吃,每天到外面吃点儿饭多省事呀。
张:你快准备出差的事儿去吧,吃饭的事儿我自有安排。
女儿由上场口下。
张:刚才我正跟各位说什么来着?这脑子确实不如三年前了。老伴儿在的时候,很多人都夸我的记忆力不亚于年轻人,很多古诗、古文都还能背诵。
有个老伴儿在,生活就实在。
如今成孤雁,生活变空白。
脑子不好使,真怕变痴呆。
不是我自吹自擂,三年前我还在我们厂俱乐部舞台上经常出节目呢,编个顺口溜什么的,张口就来,可现在……
贾文玲气哼哼地由下场口出场,扭动着身体走过舞台的三分之二时,张老师起立把她拉住。
张:嗨,嗨,嗨,贾文玲,你要干嘛去?
贾:我要回家,你别拽我!
张:跟谁生气了?说一说,消消气儿。
贾(站下来,准备“说一说”):现在的大姑娘脸皮真厚,竟然跑到广场上集体跳肚皮舞,真是没有文化,精神空虚。
张:社会是立体的,世界是多元的,文化也必然是多元的,这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你们扭你们的秧歌,她们跳她们的肚皮舞,井水不犯河水嘛。
贾:可那几个敲锣鼓的大老爷们儿老往那边看,弄得锣齐鼓不齐,老出错,根本扭不成。
张:这是人性的正常表现,你生什么气?我们的伟大导师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列宁同志说过,漂亮的姑娘谁都愿意看,谁都愿意跟她多说几句话,这是男人的天性。电视上有人说过,欣赏美女十分钟,相当于进行了三十分钟的有氧运动,这是人的心理上、生理上的健康需要。作为女性,爱美和展示自己的美被人认为是“女人的终身事业”,这不仅是女性心理上的需要,也是社会平衡或者说是社会和谐的需要,当然,更是家庭和谐的需要。再说了,一个社会必须既有高雅文化又有通俗文化才行。多元社会,百花齐放嘛。
贾:肚皮舞也叫文化?别说是通俗文化了,我看那简直就是庸俗文化,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是精神空虚的表现。
张:你说那些姑娘们精神空虚?你错了,你完全说错了。她们的精神生活比我们这些老年人丰富得多,充实得多:
她们出舞厅,进剧院,
洗个桑拿出出汗,
游泳池里泡半天。
今天“上网”到天亮,
明天歌厅挣大钱。
她们既当追星族,
也都有当明星的大志愿。
炒股票,当彩民,
流行文化都沾边。
不少才女有好诗,有妙文,
“网上”发个“帖子”天下传。
美女作家出书多,
摆在书店最外面。
试看大街小巷谁最忙?
就数这些小青年。
高兴了跳跳肚皮舞,
露了身体又露脸,
衬托得咱们都成了老封建。
千万别说她们是资产阶级自由化,
她们是共产主义的活样板。
贾:哎哟哟,哎哟哟,她们倒成了共产主义的活样板?
张:贾部长应该读过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一书吧?共产主义对人的个性的解放程度,也就是人的自由化的程度,其最高境界就是让人“成为自己本身的主人——自由的人。”这些姑娘们现在走的正是自己当自己主人、自由支配自己的路,不干涉别人,不妨碍别人,难道这不是共产主义精神的活样板?希望贾部长别太清高了,别瞧不起通俗文化,她们体现的时代精神是有着伟大的历史意义的。
贾:我就是清高,就是接受不了这些所谓的通俗文化。
张:那是因为你还有一点儿物质基础,有一点儿社会地位,还有条件维护自己的精神文化。当你失去了这些时,生活走投无路了,你也就不计较什么清高与通俗了。
贾: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可以坐在家里写文章。别瞧不起我,我也能著书立说,而且肯定比你写的书好出版。
张:可能的,完全有可能。你的这些个想法激发出了我的灵感,且听我顺口溜来:
清高的人不愿意到歌厅里去通俗,
通俗的人不会坐在家里写专著,
写专著的人自以为精神上很富有,
富有的人倒也明白没有钱很痛苦。
痛苦的人不见得都是因为没有钱,
没有钱的日子实在让人熬不住。
熬不住的人逼着自己去闯世界,
闯世界的人不会计较自己是清高还是通俗。
贾:行了,行了,你别挖苦我了,看来咱们俩谈不到一块儿,我得走了。(转身欲走)
张(拽住贾的衣袖):别走,别走,咱们谈得挺好的。要不,咱们换个话题吧,换个非常具体的生活话题,比如,咱们商量商量给你闺女再找个对象的问题吧?
贾:这倒是个让我发愁的问题。
张:总结以前的经验,你闺女准备用什么标准找下一个对象?
贾:这第四个对象一定得是个高档次的。
张:什么叫高档次的?
贾:科学家呀,作家呀,领导干部呀,再不济找个影视演员,最不济也得找个有钱的大款吧?
张:告诉你,找对象这事儿,你最初选择的是对方的优点、长处,结婚后往往都会变成缺点、短处,以致成为破坏婚姻的因素。
贾:为什么?
张:就拿你刚才说的这几种人说吧,确实都不错,但是,
科学家整天搞研究,
家里的事儿一点儿不伸手。
你想跟他亲热会儿,
他马上说声“对不起,
这几天的实验正在关键时候。”
说完转身往外走,
这样的老公你能受?
贾:作家呢?
张:作家,作家,
整天坐在电脑前面把字打。
闲下来的时候就看书,
根本不想跟你把话答。
贾:嫁给影视演员。
张:演员出外拍戏一走几个月,
老婆在家里睡着冷被窝。
他身边美女多如云,
岂在乎少了你一个?
贾:领导干部怎么样?
张:廉洁的干部不好开展工作,
贪污受贿多了又难免被人捉。
贾:只好找大款啦?
张:男人有钱会变坏,
动不动包个二奶奶。
贾:照你这么说,干脆不结婚得了。
张:人生没有另一半儿,
有了苦乐找谁说?
贾:那到底怎么办好?
张:跟着感觉走,
不要高追求。
今天满意就结婚,
实在不行再分手。
谁早死,谁多活,
这话谁能说?
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
眼前的岁月,
千万别耽搁。
只要门当户又对,
就能平等过生活。
贾:你还讲究“门当户对”这老封建玩艺儿?
张:我说的门当户对是个新概念,内容比较宽泛,是指双方的经济、文化、社会地位、生活方式、情趣爱好、长相与年龄等等多方面都得相当、相近,否则,
门不当,户不对,
生活方式难相随。
知识档次差距大,
彼此说话难领会。
思想观念不相同,
动辄抬杠又吵嘴。
互相厌烦、瞧不起,
一起住着活受罪。
贾:门不当,户不对,就不能结婚一块儿生活了?
张:这得有个大前提,那就是真正相爱,而不仅仅是找一个结婚的对象,找一个生活伴侣,而是找一个精神文化上的伴侣,互相崇拜,互相欣赏,优势互补,即使有巨大差异,也能美美满满过一辈子。
贾:如果一个文盲和一个作家结婚的话,恐怕就很难过到一块儿了。
张:文盲找作家或作家找文盲的例子很多。举两个有名的例子:评剧艺术家新风霞结婚前认识不了几个字,是个半文盲,只具有看小人书的水平,丈夫却是大文人吴祖光。豫剧大师常香玉结婚前是个文盲,她的丈夫陈宪章却是个剧作家,常香玉主演的《花木兰》就是陈宪章的剧作。还有很多这样真正相爱,互相崇拜,优势互补的例子,关键是真爱,有真情,而不是玩爱情游戏。
贾:我发现你这个人不光是会说顺口溜,还挺会辩论的,说起话来有根有据的。
张:那你看,我算不算能跟你谈得来的人?
贾:咱们并不门当户对呀。你中年以后好歹还混了一张大专文凭,又教书多年。我呢,只是个普通高中毕业生。
张:咱们可以优势互补呀,
你年龄上小我二十冬,
漂亮得赛过宋祖英。
衰老的劣势在我这一边,
主动权握在你手中。
听说你饭菜做得好,
我这人就爱吃现成。
贾:从你的角度看,咱们还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张:当然,当然,今天中午我请你在鸳鸯楼吃火锅,边吃边谈中不中?
贾:中。
张:那咱们现在就走!
二人谢幕。
写于二00五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