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风吹草动闪电雷鸣,还是鸟语花香雨洒雪飘,总之只要是曾烙入过你心里的,不管时空怎样变换,我敢写保票,只要它再一次出现在你眼前,那么,当时那惊心动魄的或者美妙绝伦的或者撕心裂肺的情景一定会穿越时空邃道放电影一样浮现在你脑海里。
那天下午我站在窗前,透过雨痕狼藉的玻璃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身受着凉飕飕的秋风,我的心情突然被秋雨湿透了,我的思绪也随着那轻柔的秋风飘扬起来。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耳边呼啸而过,像一列奔驰的列车,我试图看清过去的一节节车厢中每个人的面孔,可是速度太快,来不及,看不清,一闪就消失在远处。我的心掉入了孤寂的深谷,我知道秋天来了,花儿谢了……我孤独地站立在秋风秋雨的日子里。
二十多年前正是这样的一个下午,秋风秋雨中一辆客车正停在某乡场路边的一个小站上,客车上靠窗坐着一个头发湿透漉漉的傻兮兮的青年,他正透过雨痕狼藉的车窗玻璃望着外面恣意飘洒的秋雨和那秋雨中随秋风起舞的树桠竹枝。他傻傻地纹丝不动,汽车也不开,像它载不动他无尽的愁苦。他的女朋友就在雨中那边那所学校的那间屋子里。她不许他走,要他留下来。她把他的伞也藏起来了。
他怎么能留下来呢?她的父母已调去重庆了,她也要随父母而去。他们的爱情是没有结果的。留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十分清楚,他对她说:“我是个坏人。”她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过身来,身子深深地伏靠在梳妆台上。她把头发梳好,又在颈上扑了些粉,转过身来,脸上挂着冷霜。她身着火红的羊毛衫和黑色的长裙,双手抱胸。秋风从窗口吹进不断撩起她的长发。她就像凌空飘来的一位仙子轻盈地落在他跟前。他真能感到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啊,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位维纳斯他是多么疼惜啊,就像捧在手里的一个价值连城的青花瓷瓶。此时他像望着安格尔油画《泉》中的那位圣洁的少女。她哭了,泪水漫过她的脸庞,挖得沟壑阑干。他去抱着她,不知道怎样来安慰,任由她恣情地哭。还是她反手拉上窗帘,把他搂在怀里,把滚烫的柔唇粘贴在他冰冷的嘴上,用她饱涨青春琼浆的酥胸熨贴着他的胸膛。她把他推到床上,自己脱下毛衣,褪下裙子。
我为我自己感到骄傲,二十多年过去了,在我的这部分人生中那场秋风秋雨是我的。我庄严地欣赏着她。我缓慢地为她穿好毛衣,心情复杂而沉重地给她套上裙子。我不是圣人,我是个坏人,我亲了她的脸她的唇她的颈她的胸。我冲出门去,秋雨浇淋着我燃烧着的身体。客车来了,我把自己塞了进去,让那场秋雨把我的遗憾发酵成一个终生的回忆。
但只要一想到她的母亲在我心底又会泛起锥心般的痛。
她的母亲是校医,矮而胖,穿上白大褂就像个刚出笼冒着热气的馒头。我曾真是疑心过她怎能生出那么漂亮的女儿。在我记忆里只有一次她对我非常关心照顾,那是我们班挑泥巴填操场,我这个班长逞能挑多了,不小心崴了脚踝,肿的老高。是她的女儿搀扶着我,我用一只脚跳着进医务室的。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我和她女儿的秘密。在我的伤处理完,她的满头是汗的丈夫也进医务室来,她就冲他喊:“你把他们当大蛇打呀,他们还是娃二。------你看这样子一天两天能好吗!”在她眼里我只是个娃二,我在心里不服,我们都高二了不是娃二!我的班主作,也是我的语文老师,用手指摁了下我踝骨处,就陷成一个窝,说:“肿了耶。”再拍拍我的肩,“承得起噻?”我用力地点下头。他是我很崇拜的老师,北大中文系毕业,听说能够背《现代汉语词典》的。他抬头见他女儿站在一边,就变了脸色,说:“不去参加劳动站起做啥子?”“莫走,扶着他。”她说这句话,我很感激。后来她不知从哪里听了些我与她女儿的传闻,就不让她扶我了。竟至于把她女儿锁在屋里一周多不许去上课。在人生的路上她是不让她女儿扶我的。
但我并不恨她。我不能与她女儿在一起,不能全怪她。在他们调去重庆时,我班主任语文老师发话了,说:“只要她愿意嫁给你,就可以留下来,不回重庆。”她选择了回重庆。我选择了无言放眼长空。
那个时代人们的思想开始解冻,有的人开始追新潮赶时髦,年轻女子开始烫发穿高跟鞋戴首饰,青年男子也有穿高跟鞋套喇叭裤花衣裳的。最轰轰烈烈的知青返城已近尾声,《孽债》中那些抛妻弃子的故事就是那时发生的。
那场秋风秋雨使我成了个坏人,每每偶遇那种让人怦然心动像不是食人间烟火长成的美女,无法叫我不多看几眼,无法叫我不想到安格尔的《泉》和她。多想紧跨两步上去告诉她不要结婚不要生子,如果能得到世上最好的锦盒我一定要把她蔵在里面,不让她沾染半点灰尘。
我是个坏人,在这个故事里没有海誓山盟,更没有寻死觅活。
我是个坏人,她走之后我们音讯全无,只有在秋风秋雨如期而至时,她才重现我脑海。
我是个坏人,我不会把她的名字写在烟上,点燃了吸进肺里。须知,她化作一股轻烟跑了,吸进肺里的只是伤害我的尼古丁。
每当秋雨过后,冬季来监,一切复归平静,看到那干干净净的雪白世界,那是多么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