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一直是忘不了木木的。
木木是个可爱的女孩。有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微笑的时候,眼睛细细眯起来。素白的脸。右嘴角边有一颗褐色的小痣,平添几份妩媚。头发松松地扎在脖子后面,俏皮卷曲的浓密黑发。木木很瘦。但脾气却倔强不堪。
我小时候生活在江南水乡落后僻静的农村。四面都是青翠葱浓的山,围着一条狭长的河。大部分人家的房子都建在靠东北边的山脚下,坐北朝南,充分享受阳光。每年的四五月间会有半个月或长达一个月的阴雨天气。家中的水泥地板便会从表面淅出许多水珠来,潮湿的。角落甚至会长出青绿的苔藓。鼻涕虫从墙角爬过,留下一条条银色的路径。衣服总是晾不干的。空气中尽是陈旧的腐败发霉的味道。主妇们几个几个聚在一起拉家常,像这阴雨天气一样,稀稀拉拉,懒洋洋的。我无忧无虑地成长。成熟得比较迟。到我二十岁的时候才开始初恋。
和木木的相恋是个偶然。
那是九九年的夏天。我高考落榜,整日呆在家里。木木是同村的女孩,跟我的命运一样的悲惨,也闲在家中。郁闷之余和丸子再拉木木一起打牌,聊天。刚开始双方都静静地出牌,分出胜负后,都拿对手插科打浑,真真假假,互相进行神经战。只有木木一个女孩子,所以她总是有理由耍赖皮,不肯认输。嘴巴噘得可以挂个油瓶。我说:“木木,我们可是很公平呢?”她抬起头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狡辨:“分明是你俩合起来整我,哼。”我们无言,便由着她使性子,倒也玩得开心。
哎,你们有空吗?丸子问。
有什么事?木木从纸牌后面探出脑袋来。
带你们去个好地方,嘿嘿。丸子神秘地眨眨眼。
嘁,准不是什么好事。我话没有说完,丸子一拳砸在我胳膊上。
"干嘛呀,你这是——"我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我可是好心请你们吃东西。"丸子昂起头,好不得意。
哇,有东西吃呀,太好了。木木高兴起来,牌也不打了。
很快就天黑了。丸子带我们走到河边。天上的月亮昏黄,被淡云遮住总也挣扎不出来一样。隐约看见河中有条小船。丸子把船拉近岸边,招了招手:"这是隔壁二牛家的,上来吧。"木木扶着我的胳膊上船,回头看了我一眼,笑靥如花。我慌忙低下头去,心不在焉地。我突然觉得木木其实很美。怎么平日就没有发现呢。
木木在船头抢着摇橹,我和丸子在两边划船,逆流而上。木木清瘦的身影立在船头。暗淡的月光抹在她的长发上,湿搭搭的样子。眼睛异常的明亮。洁白的牙齿紧咬住下嘴唇。纤细的胳膊用力地摇着橹。那个样子,很可爱。我有些情不自禁。
不一会,到了一片玉米地边。丸子和我去偷玉米。木木守在船上。我有些兴奋,挑好的偷了一大堆。回到家,快十点了。我们把玉米棒提到木木家。木木妈在家里,已经睡着。被我们烧火的声音吵醒,骂了一句:"你们这些馋嘴猪。"没有人理会她。我们只管嘻嘻哈哈地吃已经烧熟的玉米。木木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分外美丽动人。她眯着眼睛在笑,小口地啃着玉米。丸子狠吞虎咽,舌头烫起泡仍不以为意。
我和木木第一次有那种感觉,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那天,我和我妈吵了几句嘴。我厌烦她总是提起我没有考上大学的事。本来自己心里够烦躁的了,她还来火上浇油。我很不开心。走到屋门前的枣树下,发现木木向我家走来。她穿着一暗红的碎花的无袖长裙,像快要开败的玫瑰的颜色。长发披散着。我忙喊:"木木,去哪?"她走过来,"你脸色不太好,不开心?"她歪着脑袋看着我。
跟我妈吵架了。
我们一起往河边,边走边谈心。聊家中的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们坐在岸边的草地上,往水中丢石头。浪花和水响淹没在黑暗中。彼此诉说着家里的一些琐事,然后又相互安慰劝解。我的手触到木木的长发,像被电击中一样。木木的头发湿露露的,散发出诱人的清甜香味。我冲动地搂住了她的腰。木木没有拒绝,她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声:"你干嘛?"那声音,很温柔。但却给了我力量与勇气。然后,我便大胆地抱住了她。木木也情不自禁地抱住了我。那一刻的感觉,真的让人好幸福。我只想让时间就此停止,仿佛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人此刻的存在。我低下头去亲吻她,"木木,你好美。"我喃喃低语。木木的脸滚烫,小心地依偎在我怀里。那一刻,我确定我爱这个女孩,这个倔强可爱的女孩。
从那以后,我和木木几乎每天都在河边约会。因为怕同村的人说闲话,又怕父母不同意。我们便只能在晚上一起出去。有时,白天我们也在一起,但有别人在,我们只能装做若无其事。几个人在一起闹着玩的时候,木木总是往我身后躲,所以经常受到她温柔的责怪:"别人欺负我,你也不帮。"那时我只能傻笑了事。
在一个板粟成熟的的季节,我和木木的相恋的事被人发现了。那天晚上,我们一如往常,在河边约会,追寻那种美好,幸福的感觉。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重复着那已熟练的动作。慢慢地亲着对方的耳垂,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舌头伸进彼此的嘴里——就在那时,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把我们吓住了。我走近仔细一看,原来是河对面种板粟的那家人来查看是否有人偷板粟。
自然,第二天,风言风语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木木几天没出门。第二个星期三,她偷偷跟我说:"晓柯,我要去浙江了。你,你和我一起去吗?"木木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有些震惊,因为家里的情况,我无法这么快就跟她一起走。我说:"木木,你先走。我尽快赶过来。"木木离开的那段时间是我最难过的日子。每天忍不住总是往木木家看上几眼。总是希望她没有走,或是突然回来了。那时常做的一个梦是关于木木的。穿暗红色格子长裙的木木站在枣树下,绞着两只手,披散着长发,发稍似乎还在滴着水珠。满脸都是眼泪流过的痕迹。她抬起头安静地看着我,眼睛明亮。晓柯,我一个人。我说,木木,你不哭呀,我马上就来了。
半夜醒来的时候,手心里满是冰凉的汗水。
终于,在过年前,我骗了我爸妈。说是和同学一起去广州打工,便拿上了车费踏上了去浙江的路。木木,我说过我一定会过来。
我和木木一起进了一个工厂。除了我和她,还有她妹妹和她妹妹的男朋友。木木妹男朋友叫林文。一个斯文秀气的小伙,待人很真诚。我们一起四个在外租了间房。因为厂里不包食宿,我们便自己做饭吃。记得,我最喜欢吃的就是木木炒的米粉。木木也最爱喝我做的西红柿蛋花汤。
刚到浙江不久,就是过大年了。我和木木第一次在一起,也是在处地过年。虽然没有多么隆重热闹的节日气氛,没有爆竹的脆响,没有电视的温暖,但我们却异常开心。我和木木坐拥到深夜一点。想着家乡也许正大雪纷扬,空气里全是米酒的清香甘甜。我跟木木说,明年我们回家结婚。木木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浙江的那半年时间,往事历历在目。木木洗衣服我打水,她洗菜我炒菜,一起逛商店,一起去市场买菜,跟小贩讨价还价——俨然一对恩爱夫妻。我想这就是生活吧。有平淡的快乐带来的无限满足。
可是现实生活总是太残酷。本来,我和木木以为家人都会接纳我们的婚事。可是半年后,家人的态度还是那么的坚决。"你们是同村,还是同姓,怎么可以结为夫妻?"木木话越来越少。常常独自一个人坐在际台上看着天空发呆。"木木,"我走过去抱着她,"我们会有办法让家人同意的。只要我们不放弃。"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点把握都没有。木木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她爱她的父母,这是我知道的。
我们已经坚持得太久了——我妈打电话来让我回去。木木的眼泪无声地滴了下来。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什么?你要回去?我愤怒地推开了木木。
晓柯,其实我们都不能放弃父母,对不起?我们以后还是好朋友哇。
你们是同村,而且还是同姓,怎么可以在一起。我耳边回响着家人的责备。这样的结果也许是我早就料到的。只是这样的话从木木口中说出来,宛若一双魔鬼的利爪瞬间残忍地撕裂了心脏,鲜血淋漓。我无言。
以后的一段日子,我面目全非。只有时间,最后只有时间让伤口慢慢愈合,疼痛成为永久的记忆。然后让心慢慢变冷,最后缩成一个小小的硬壳,拒绝伤害。
我到深圳一年后,听到木木结婚的消息。那个夜晚,我醉睡在六楼的阳台上。相爱过,伤害过,最后终于可以麻木的放弃。玫瑰花瓣咀嚼起来是苦涩的,爱情是沉重的。我想在这个夜晚可以忘记很多事。
再见,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