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其实在认识杨晨之前,我没有和任何男人上过床。我在骨子里拒绝这种关系。我还害怕那种无谓的纠缠。这么多年来,我只对一个男人有过一些隐隐约约的感觉。那是个医生。现在想起来,他已经老了。我在20岁时暗恋过这个男人。但我一直拒绝向别人透露这些,包括杨晨。我害怕他会介意。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发现他同那个医生有一种奇特的相似之处。我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他有些孤单和落寞的样子让我心动。这种事情我已经好多年没有遇上了。有时我简直怀疑自己的性取向。我经常会留意到一些女孩子。对我而言,她们比多数男人更具有杀伤力。
对了,我就是柯蓉。离开杨晨的那个晚上,我去了以前的同事处。我努力使自己的心离杨晨远些,再远一些。我希望能够尽量依靠自己的力量把它收拢。她们简单地问了几句我的情况,看我没有任何表示就各自离开了。这是个简陋的三居室。我离开的日子里只住着两个人。原本,我夹在她们中间,像一只孤立的鸟儿。曾经有一段时期,她们对我的事情保持足够的好奇心。我并不知道,有意无意之间,我把自己同她们区分开来。后来我到阳台上去抽烟。她们看我的样子像看一只怪物似的。我没有和任何人交流的欲望。看着那些烟缕缓缓地飘散在空气中,我想杨晨一定正焦急地四处寻找我呢。让他找去吧。心头滑过这种想法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有些恶毒。我在他面前一贯保持的好女孩形象把他害了。我此刻想起他,觉得一切如同幻象,他在那些夜晚的表现使我发现了自己原本并不拒绝这些。可一旦我们分开,我还是觉得独身其实挺好的。
那天夜里,她们都睡得很晚。大约10点多的时候,来了一个男的。在事前没有人对我说起这些。我看着那个男的,有些恶心。他大约毫不回避地看了我不下十次。直到他的女朋友走近他,把他拉进屋子里去。我听到他们的笑声,那个女孩子的咒骂声。他们后来把门关紧了。我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闻着以前我留在这儿的气息。我还想起了和杨晨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在这种时候只要他还没睡,他其实是会抱着我的。就像在我十岁以前,父亲也常常这样。我无法使自己的身体在这种拥抱中安静下来,一直不能。后来杨晨告诉我说,你常常想要挣脱出去。到底为什么呢?
是啊,到底为什么呢?父亲彻底离去的时候我已经十八岁了。在此之后的一些年里,我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她常常告戒我:要对男人怀有戒心。即使是对你不错的男人。
我已经错了,我不能继续错下去。
麻烦
许多年前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父亲摸索着走出家门。过了不久他又返回来。我看见他的脸色同外面的天色一样灰暗。他告诉母亲:我还是得去。我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挺过这个夏季,所以我必须得去。我的心里装着这些事情,怎么活我都不会开心。父亲的语调在屋子里低缓地扩散。我听到了母亲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她的眼神里装满了绝望。那种绝望我从未见过。我听见母亲的哭声响起来,一开始是低泣,然后她就不加控制了。她说:你去。你最好一去再也不要回来了。家里不缺你这个人。我有孩子就够了。你去呀!你还站在门口干什么?我看见父亲艰难地转身,他冲我指了指自己,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大概他想我应该理解他。我的父亲,他那一年36岁。我12岁了。
母亲冷静得吓人。有时候她会呆呆地看我。等我再稍大些了,她还会对我说些她小时候的故事。她闭口不提父亲,仿佛我们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我曾经试着把我的希望说出来。我还说出我对父亲的思念以及由此带来的忧伤。母亲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默不吭声。我不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夜里我一个人睡觉有些害怕,我常常看不见母亲。她总是在半夜里醒来,然后披上衣服走到院子里去。我有一次被尿憋醒,看见她正盯着我看。我吓得大声叫起来。月光均匀地洒在母亲脸上,而她浑然不觉。母亲在盯着我看。我喊出声来的时候她也被吓着了。
白天里我通常不和母亲在一起。她看见我就像看见了她自己。我在这时候感到深深的绝望。我在心底里喊:爸爸你快回来吧?爸爸你在哪里?母亲不和我说关于父亲的片言只字。我猜想她是想把自己憋疯。我觉得她其实无心做任何事情。刚开始的时候,她会按时给我做饭。我坐到桌子前的时候发现母亲连给父亲的那一份也做好了。但却没有她自己的。她指着摆在桌上的饭菜说:你们吃吧。我出去走走。
我注意到母亲走出门去。我不知道她会去哪里。母亲不吃饭。父亲走了。我一个人坐在桌子前。我哭起来。
父亲后来对我说起,我没有别的事情。你跟你妈说说,叫她别再折腾了。
这一年,父亲40岁。我16岁了。
母亲在父亲回来的几年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常常对着父亲冷笑。你回来了啊?回来了!好!你还回来干嘛呢!那个女人死了吗?
父亲掩饰着自己的厌恶和心中的罪孽感走开去。他有时满怀怜悯地看着我的母亲,他的妻子。父亲的目光中有我理解不了的东西。我想, 如果我长大到父亲这个年龄,也许可以和他谈谈。
蓉,你妈没有对你说过我吗?她没有整天念叨我?
没有。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过,我看见妈整天没有一点精神。后来她连饭也不会做了。夜里她会哭醒。再后来,有一天夜里,她就把玻璃打碎了。我想,爸,你不该走……
那一天夜里,我总预感到有事情会发生。我记得妈对我说你可能不会回来了。那是她第一次提起这件事情。说完我看见她的眼睛闪了一下。她还冲我笑。她一笑我就哭了。爸,你那天晚上做什么了?妈说你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一个劲地说这话,我不敢看她了。后来我就一个人跑到街上去。妈没有阻拦我。我看见天上的星星都在忽闪着,街上安静极了。我害怕极了。可我不敢回去。我跑到伯父家。他们家的人都要睡了。看见我来,有些意外。我觉得我的心都快跳出胸脯了,“咚咚咚”的,一直停不下来。我对他们说,你们快去看看我妈吧。你们快去吧。我在心里说。我看见伯父神色中的疑惑,他说,这么晚了,快回去吧?要不,我送送你?
在那天夜里,妈妈一夜没睡。她对我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爸,你知道妈为什么说这话吗?她打碎玻璃以后把自己吓坏了。她对我说, 蓉,你瞧,妈做了什么?妈是不是疯了?
爸,妈是疯了吗?
没有。是我疯了。他妈的,是我疯了。这个世界疯了。我想我该死,孩子,是爸让你们遭罪了。
起初,每次我看见父亲都觉得奇怪。他的眉毛胡子都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他的头发已经变得稀疏。他的动作也不如以前那么利落了。在母亲经过的时候,他常常会抬起头来。母亲骄傲地从他的身边走过去。母亲基本不同他搭话。只有在父亲试图解释什么的时候她才会大声叫唤起来。我觉得母亲的声音大极了。但她停不下来。她大声呵斥父亲的时候看不到我。那种时候我觉得我印象中那个母亲不见了。一直到我离开家,母亲都在重复着这种游戏。她在同父亲的对垒中积累起对旧日岁月的仇恨。我恨死你爸了,蓉,我觉得我几乎不能见他。我们也许不能再生活在一起。你瞧,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他又成了什么样子?我真是痛苦死了。
深渊
父亲在母亲的身后慢慢走着。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看见父亲的身影在夜色中变得枯瘦消沉。他看起来已经像个老人了。母亲不动神色地注视着前方的路,她的心底泛滥着过时的柔情。父亲与她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院子。天色降临了,我烧开了锅里的水。要我做饭吗?我对着母亲说。我看见母亲的嘴唇动了动。要我做饭吗?我说。偶尔,我会极其懂事地做些家务。父亲弯腰进了那间搁农具的小屋。他咳嗽了一声。我的母亲,她回了一下头。蓉,给你爸弄点热水。他今天身体看起来不舒服。唉,我这是怎么了。较个什么劲呢!
黑漆的夜色笼罩了我的记忆。父亲在那间屋子里,半天也不出来。爸,我说。喝点热水吧。你又咳嗽了。
风声开始进驻到我们家的院子。父亲和母亲,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们彼此不说话。好几年,他们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路人。我夹在中间,我看到时间慢慢地长大成了另一种样子。我也长大成了另一种样子。我沉默寡言。在家里,我像只无处可逃的老鼠。我说,妈妈,你们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说,爸,你跟妈说说话吧。我注意到我的叙说变成徒劳。每个人都有自己情绪的盲区。我说什么呢?我同他说什么呢?是啊,这么多年了,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瞧,我们的头发都开始白了。孩子,你长这么大了。
有一天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隐隐约约中我听到父亲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我说,爸爸。我听到自己在说,爸。
睡吧。是我妈的声音。
是那个女人走了,今天白天里听说的事情。睡吧。蓉。你爸,让他哭会儿好了。我早说自己较个什么劲呢!那个女人,你爸为她牵肠挂肚这么多年。她走了。孩子,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你还是不懂的。妈也不懂。可懂了又有什么用呢!
人心是个深渊。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介意这些。她是你爸第一个爱过的女人。可后来她嫁了别人。你爸娶了我。我们有了你。蓉,你是妈的心肝。
我试图从母亲的神色中找出几丝苦涩来。我发现母亲在说这些的时候平静自然。我心里有许多难过,直到她慢慢地起身,走到父亲的身边去。我没有睡意了。我看见父亲的肩头耸动。他在黑夜里变得那么孤单无助。我想,他看起来就是一个老人的样子。可我觉得,许多年后,他还会再度返回到年轻时代的心境里去。在这之前,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一些事情,他在夜里的哭声,更多一些沉默的成分。我知道他痛苦极了。
我从父亲的举动中猜测到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一些东西。我想有必要让父亲慢慢消化这些。我注意到他有时会对着外面悄悄地走神。他的目光迷茫混沌。母亲仔细地盯着他看。父亲对这些似乎无所觉察。他从我和我妈的视线里走出去。
蓉,母亲大声喊我。
你跟着你爸。
母亲的声音把我吓坏了。我一下子跑到院子外面去。父亲的背影正拐过街角。爸,我听到了自己的尖叫。父亲在我的尖叫声中停顿了一下,然后,他静静地转过头来。
我没事。蓉,回去吧。告诉你妈,我没事。
难过
我看见父亲的影子渐渐缩成天地间细小的一个幻觉。他在我的注视中走得那么远。那时我被更深的惊恐袭击,我不知道自己该继续跟从,还是转身回去。父亲的前方后方是村庄。他被包围在一种情绪和另一种情绪之间。我看见他在走出好远后回了一下头。他招了一下手。父亲招手的时候传达出一种新的力量,我觉得自己的视觉开始变得模糊。时间开始变得模糊。是一天中的黄昏时分,我等候在父亲刚才走过的路口,我想他还会回来。
母亲循着我们的气息找到我。蓉,她说。你爸呢?
母亲的声音软弱无力,她已经预感到了父亲再度出走,几年前,他就是这样走出去。母亲的眼光中透射出那种深刻的凄迷和绝望。他到底不能原谅我。可我已经原谅他了。蓉,回家。
回家。母亲大声嚷着。你回不回家?
母亲的脸上布满了她自己意识不到的惊恐和决绝。她拉了一下我的手,蓉。回吧。
这个夜里,母亲的低泣一次次地不加掩饰地生发出来。我害怕极了。几年前所经历过的一幕重又出现。母亲失眠了一个整夜。我在迷迷糊糊中睡去,又在持续的噩梦中醒转。我看见母亲在炕头失神地望着虚空。她暗寂的神色与暗寂的夜晚融成了一个整体。妈,我叫了她一声。她朝我转了一下头,但没有接腔。我怀疑她没有听清我的声音。我在怀疑自己没有叫出来。妈,我说,快睡吧。天亮了。
哦。
你爸回来了吗?
你爸爸他不会回来了。
这个夜晚父亲去了哪里?许多年后,我一直在回想这个问题。我想起他朝我转过头来。他朝我招手。他脸上的表情,我忘记了。但我知道他离去的方向同几年前无异。他的心底珍藏了什么样的故事?他一直向前走。他知道我等候在他经过的路口。他知道我在等着他回来。但他走了。我的父亲。
那一年,我18岁了。
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20岁
在母亲起初的叙述中,父亲去了新疆。她只是偶尔才会提起这些线索。她说他们刚结婚的头几年父亲还收到过来自新疆的信件。每一次看信的时候父亲的情绪就会低落下去。除此之外,他实在是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母亲在一天天的思念中彻底打消了对父亲的企盼。后来她干脆声称,你的父亲去世了。我也没有法子否认母亲的说法。她说,有人传说你父亲并没有达到那里。他甚至没有看到他年轻当兵时待过的那片牧场。
其实很少有人知道父亲在外的那些经历。以母亲的嗅觉也只是知道皮毛。总而言之,父亲的离去也就是这个故事的结束。总而言之,从18岁开始,我就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了。
我在20岁上遇见的那个男人是对父亲思念的一种延续。那时我在那家医院里作护士。我有一天看到了这个男人。他从我的身边走过去,然后他略略回了一下头。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是我曾经熟悉的那种父亲式的忧伤。也许是我自己想多了,他的目光逗留了一个瞬间后绕过我的身体转向前方。走廊里有浓浓的药水味儿。
在他的身上,有一种魅力是他自己所不知道的。其实他的样子在现在看来几乎成了一个谜。他总是急匆匆地来到医院,他的一身白大褂和一副口罩把他的身体遮蔽成了一个奇怪的存在。他不多说话。即使遇上漂亮的护士也从未多看几眼。有同事传言,他取过一个来自云南的美丽女子。他们有整整五年的恋爱史。五年。热恋。但在结婚后不到五年,因为一场事故他的妻子永远地离开了他。他当时正在医院加班,获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身体差点就倒下去了。是一个实习的女大学生扶住了他。
他的身体多重啊。事后她说。她还说,她几乎就要被压垮了。
是两个人的重量啊。有人向她指出,他的身体中有他妻子的体重。他也是被压垮了。幸亏他还没有孩子。
我获悉这些的时候那个女大学生已经不在了。她先是喜欢他。追求他。后来她抛弃了他。她找了一个老外,出国了。我眼中的他几乎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在稍微清闲的时候他会翻出一些笔记本来看。有一次我留意到他的眼角有泪。他似乎扭转了一下头,又似乎没有。但我想,他知道有人看见了这一切。
那件事情过去了一段时期,我又想起我的父亲来。因为母亲的思维开始变得混乱。她常常对我说起一些怪诞的幻象。我有时分不清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每逢走进家中就有一种极端压抑的东西使我下定决心要逃离。
母亲说的是由父亲制造的一幕惨剧。他说,父亲当兵的时候杀过人。是杀了人但消息没有扩散出去。因为目击者害怕被追杀,后来逃离了。起因是一个女人。母亲说,你父亲爱的就是这个女人。他当时其实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有一个未婚夫,如果知道的话也许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但只是假如。这故事的真相是父亲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被那个未婚夫发现了。同时发现这件事的还有另外一个小伙子。父亲杀死的不是那个女子的未婚夫。是另外一个小伙子。父亲在慌急中错一下身,他先把身下的女子击昏了。然后,又顺手操起身边的一只铁锨解决了问题。那个人在惊愕中倒了下去。另外的那个人被吓昏了头。他逃走的时候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一下他的未婚妻。
你爸说,后来,那个人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真是个孬种。
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真实的。母亲的冷静使我相信事情就是那个样子。但在半夜里母亲会喋喋不休地说不该告诉我这些。你还是个孩子。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呢?真是的,我真是作孽。你父亲,他听到了吗?他是不是回来了?
我希望能够找一个人说出这些。我不知道我说了没有。但结果是,我把这种希望放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我也希望能够听听他的故事。那个医生,他走过我的身边,我看见了他眼睛里的沧桑和忧郁。奇怪的是我在好长时间里同他说不成话。或许是他神色中那种拒绝使我惧怕。或许是他已经知道这些而失去了一切兴趣。我在心底里不知将这种场面演绎了多少次。是我在说。他在听着。我甚至可以一丝不差地重复我想说的全部话语。关键的是,他听到后会不会以为我编造了一个悲惨的故事来接近他。
直至我的20岁结束,他调离了那个医院。我同他说过的话可能超不过100句。我同他在同一所医院待了整一年。他离开的时候有了不少白头发。
我不知道他的年龄。确切年龄。
爱人
我后来有时不能控制自己去想杨晨。我听了母亲的话,对任何男人不再真正倾注感情。有许多时候我也真正做到了。甚至比我自己想的做得还要好。即使同杨晨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可以将心思从他的身上挪开。我看着他专注而深情的目光觉得好奇。我只是掩饰不住心底对他的好感才没有去阻止他的做法。刚开始我以为是这样。他在做完那件事后会累得满头大汗。那一次我心里有一点点愧疚。事实上尽管是第一次,对我来说,却没有什么神秘感。我像个木头人一样躺在他的身下,只不过没有从心底里拒绝他罢了。在此过程中我还看到了他长长的眼睫毛。他的双眼皮。我甚至觉得这个男人英俊极了。可是大概连他也没有料到,我根本不能够使自己对他产生任何一点爱的感觉。应该说,我的身体中存在一个爱的盲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可怖的、非正常的。
我想,我应该离开他。忘掉他。最好是,他也忘掉我。
最初的一个星期,我差不多成功地做到了。他那边的情况我不太清楚。说实在话,我可能没有真正了解男人。我只是随心做事。后来想起我对杨晨的一些苛求我甚至觉得自己好笑。
但后来情况变了。我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离开杨晨后另找了一家广告公司跑业务。这是一个南方有名的广告公司设在T城的分公司。这儿的老板是个来自江苏的中年男人。在他身上,我看出了男人的所有成功的缺陷。他几乎能够对自己的感情生活控制自如。有一次一个业务员对我说,他甚至连那个长相最差的小红都没有放过。我感到恶心。但我没有离开的打算。我在广告界发现了自己的潜力。几乎所有的客户都对我的气质赞赏有加。我后来对那些成功的男客户保持适度的敬意。在他们留连的目光中,我发现自己可以在这种事情中找到一种奇怪的平衡。我没有因为任何一笔业务委身于任何一个男人。
有一天在一个外资公司办事时有人提起了杨晨的名字。我看了那个满脸横肉的东北人一眼。他说,这个杨晨,现在你们南边的那个总公司。你不认识他吗?说完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
我的情绪在那一刻有些波动。是吗?我说。认识。他原来在这边的一家报纸工作,我们关系很好。
哦,关系很好。很好。不说这个了。柯蓉小姐,其实不用绕圈子了。杨晨向我提起过你。我原来也在媒体做事。
那一天我的思维变得慢下来。算算时间,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和杨晨联系了。我想起我打电话给他的那个夜晚。差不多是惟一的一次。我在喝酒后想回到他的身边去。但在听到他的声音的一瞬我的主意变了。我告诉他我第二天就要回家了。
这以后我听以前的同事们提到杨晨。她们的口气里掺杂了嘲笑和羡慕双重因素。我有时仔细想想自己是不是过分了。但我无法阻止自己不这样去做。我甚至在后来连杨晨的电话都快忘了。
这一天夜里我想自己睡不着了。正是这种警醒使我发现了自己的生活原来是多么的不尽如人意。躺在床上,我一直醒着但是闭着眼一动不动。我在一点点地想杨晨的样子。想他的眼睛。他的鼻子和嘴唇。想他抱紧我的样子。他有时会凑近我看我的脸。他说我长那么好看可惜他却没有更大的能力使我幸福。他有时埋怨自己疏懒和无作为。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觉得他就是那种样子的。只是我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我对他说一些事情的时候他其实似听非听的样子,我也没有怪他。只是,他那种时候确实懒散,而我也意识到这一点。
半夜里时我到卫生间洗了把脸。还是睡不着。我来到阳台上,看到满天满地的铅灰色。我这种时候才觉着一个人的孤单。以前杨晨同我说起这些时我不以为意。
现在我明白了。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我觉着他的爱是那么明确和贴近。包括他做爱时的姿势。他接吻前喜欢喝水。他的口里清凉。有时嚼些带薄荷味的糖果。这都是些小细节。他性子是那种温和和妥帖的,很少发火。他有时那种深情现在想来真是难得。他是我冥冥中那个爱人吗?
已经那么久了。杨晨,他该有新女朋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