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个清明节。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在家里议论回家祭祖的事儿时,谈到母亲,妻子讲了件令我肝肠寸断的事。这是我头一次听她说。
一九九五年夏,母亲患了重病,西安的大医院已经无法治疗了,好心的医生建议我们回家奉养。我们兄弟姐妹当时无法接受,都不愿这么做,请求医生再想想办法。村、镇、县、市大小医院反复检查,不停地用药而不见明显效果,母亲似乎早已感觉到了什么,咋都不愿在西安住下去,说让她在这里“走”,她心不踏实的。我们拗不过母亲,只好含泪将她接回家调养。
当时,我在县政府当秘书,很忙,没过多的时间侍奉母亲左右。妻正好放暑假,她就带着孩子日日陪伴着母亲。
妻说,在一个晴好的天里,母亲那天起得很早,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她的床前,叫她早早收拾,把我的棉衣全部拆洗一遍。
妻生长在一个优越的家庭,从小没动过针线。我们结婚十余年,她并没有接母亲的班,我的棉袄、棉背心、棉裤、棉鞋,仍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
妻说她当时有点儿不情愿地说:“你儿子早就不穿这些过时的东西了!”其实,那时为了注重个人的形象,我已穿上了皮衣皮鞋。
母亲说:“你从来不弄,叫他咋穿?”
妻说,母亲那天站在她的面前,没有一丝血色的清癯脸上,一双深陷的眼睛直视着她,让她不敢争辩第二句。
一连两天,妻说,她给我缝制棉衣,母亲就坐在她的跟前,指导她如何状棉衣,翻里子,罩面子,缏纽扣……她不时看见母亲手抚胸脯,痛苦地呻吟,额头上渗出豆儿大的汗珠,劝她去休息,她就是不肯。
“想不到这事过了不久,她老人家就离开了我们。”妻停了一会儿,哽咽地说。
听到这儿,我已心碎。这哪是指导妻子缝制棉衣,分明是把对儿子的爱进行一种接力棒式的延续。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还是那一年春天,母亲说她胸闷,常犯困。我叫她去检查,她说不打紧。我就弄了一些药让她服用。突然一个礼拜天,母亲将在外做生意的二嫂给她买的一对金耳环拿出来,让我给她戴上。
我说您早就应该享用这些,不要老舍不得戴。
母亲说:“太贵重,丢了太可惜。不过,我听人说,戴上金耳环,下世后是一对明灯,能引领人的灵魂升入天堂,对你们好。”
母亲是典型的农家妇女,除了相夫教子,几乎没有其它爱好。唯一的一点兴趣,就是闲了烧香拜佛。她说这些话,我当时没有在意,以为她是把她的同伴讲的故事,讲给我听。哪知道母亲对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了预感。
为这事,我一直憎恨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不敏感,没有坚持带母亲去就医。
那年夏忙后,天无雨,玉米旱得发蓝。我家仅有的二亩地,在村的西南,比较偏远。平时灌溉,要靠临村的井,协调很费事,家里雇的人干不了,母亲捎话带信要我回家浇地。白天我没时间,一个晚上我抽空回了趟家。
天旱,井忙,我拿着烟酒,乞乞巴巴地去求人家。看井的人说,才黑咧人多眼杂,不能安排,要等到后半夜人睡了,才能偷偷错腾几个小时。
地没浇成,我回家时,已晚上十点多了。这时,母亲还没有睡,而是俯在灶台边做饭。灶堂里的火苗窜上来,将她的身体映得通红。
我说:“妈,这么热,蚊子又多,您身体又不好,还干啥呢?”
母亲说:“我给你炸你爱吃的糯米糍粑。你在单位吃的份儿饭,不耐实,浇地要来回跑,费劲,肯定肚子已经饿了。这儿有炸好的,赶紧吃吧!”
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糍粑,看着她抖得像筛筛子一样的双手,眼泪顿时模糊了我的眼睛。
是夜,我睡在母亲的身边。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起身用蒲扇给我扇凉,打蚊子;一会儿打开窗户看看月亮。
我说:“妈,我有表,能把握住时间,不会误事的。”
母亲说:“我不打紧,你好好休息,不一会儿,还要去浇地。”她那花白的头发,随着蒲扇的摇动,在我的眼前来回飘晃。
我哪能睡得着觉。看见她老人家摇困了,斜靠着放在坑头边的被子上睡着时,我轻轻地起来带上门,浇地去了。
地旱得像套了碌碡碾了麦场的牛,怎么也喝不够。只见水从渠里哗哗地流,浇在地里吱吱地响,就是不见水头往前走。
约摸两个多时辰过去了,上弦月早已不见了踪影,夜更黑更沉了。突然,我听见母亲在地头喊我。我一怔,疑是幻觉。当第二次听她叫我的小名时,我才意识到她老人家不放心,又来看我。
我撂下手中的铁锨,拔腿就往地头跑。我知道家里就一个手电,我拿来浇地,想象不来她黑天黑地,拖着个病身子怎么摸来的。
到了地头,把我吓坏了:她浑身是泥,裤子全湿了,佝偻着身子,手僵硬地提着个竹篮。
我一下子扑上去抱住她。她的心愿似乎已经实现,最后一丝劲似乎已经用尽,瘫在了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抱住她,放声大哭。她嘴里还喃喃地念叨:“趁……热……喝……”
后来我才知道,他怕我口渴,给我烧了鸡蛋汤送来,不小心掉进了抗旱的水渠里。
这事至今让我刻骨铭心。
我是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国家三年困难时期的人。也许当时母亲孕育我时营养不良,小时候,我体弱多病,不是伤风感冒,就是头脚生疮。
那时候,我有一怕一喜。
最怕就是去村医疗站。每次我患病,只要母亲背着我朝村医疗站那个方向走,我就使劲的用拳头捶母亲,使劲地哭。有时父亲看不过去,在我的屁股上抽两下,母亲不但不说我,总是呵护我。还怨父亲:“娃病了,你还打他。”
在医疗站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个红脸长须的大夫和白脸短发的护士。因为他们常给我开那又苦又闹的中药,打那又痛又冰的针。也许是哭闹耗尽了我的精力,也许是药发生了作用,回家的路上,我经常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或俯在母亲的背上鼾睡,朦朦胧胧中,不断地听母亲念叨:“我儿回呀哟……我儿回呀哟……”,据说这是怕我的魂丢在了外边。
最喜是看病回家后的两种仪式:一种是母亲背着我到了家门口,吆喝父亲拿一撮麦草,在家门口点燃,洒上食盐,母亲背着我在上面来回跷三下,口里念叨:“烧……烧,野鬼野怪赶紧跑,快让我儿轻省(病好)了……”我当时并没有想母亲的这个法子,对我的病有多大的好处,只是感觉火燎在屁股上暖烘烘的,挺舒服。另一种是晚上睡前,母亲让我头朝炕头,平卧在炕上,她拿三张黄表纸,端半碗水,取三根筷子。先将黄表纸点燃,一边在我的头上,嚯……嚯……嚯……来回晃动,一边口中念叨:“那方神圣那方鬼,带上银钱远离去,我儿明儿身子好,再烧高香供奉你……”,然后将三根筷子在水里一汆,握成一束,一边在碗里竖起,一边口中念叨各路神仙的名号或已故亲属的名讳,殷殷地嘱咐他们不要麻挽我。当三根筷子立在碗里,说明他们已经答应;没有立住,又继续烧黄表纸,如此反复,直至三根筷子立住。最后将筷子用碗压住,放在门口的土地爷堂上,再烧一遍黄表纸,整个仪式才算结束。这种仪式一直延续到她过世。成年后,每次我患病回家疗养,她仍这么做。其实,我心里早就明白那是迷信,对病无济于事,可我就是想重复体验这个过程。
遗憾的是,今生今世,我再也无缘享受这种爱了……
清明节那天,我携妻子儿女去祭母亲。
母亲的坟茔上长满了荠荠菜,密密匝匝的,把整个坟茔覆盖得严严实实。那怒放的栀子样小白花,似繁星闪烁,我仿佛又看到了母亲那素洁的心。
春阳高照,风轻轻地摆弄着坟头的柳丝,那舒柔,那温和,又仿佛母亲投来的爱。
我跪在坟头,久久不忍离去。
回家后,打开电脑,《朱春登哭坟》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娘为儿顾不得雪积霜冻,娘为儿顾不得烈日烘烘,娘为儿忍饥渴犹如染病,娘为儿日夜里坐卧不宁,养育恩比天还高更比地厚……”
商芳会那悲凄如诉,哀婉彻骨的唱腔,摇撼着我的心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