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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

  舅舅

  

  我有五个舅舅,都是平凡的农民,但人生轨迹却不完全相同,应该说,他们都是不幸的。

  

  大舅

  

  大舅是大外婆生的,与我妈是“一山两水”,似乎总是与妈隔着一层。我每次与妈去娘家的时候,大舅也到外婆家来,陪妈妈谈谈,但却是坐在堂屋的一角里,头埋在两臂间,不多言语。从我记事的时候,大舅就没了女人,与三老表住在紧挨河边的一个顶头厦子(也顶头驴)里,家里只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余无长物。因为家里穷,三老表老大不小的岁数才找到老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大舅家养几只鸭子,我每次去,大舅都拿几只蛋来,让我带回家。大舅终老的时候,我在外地工作。平时很少有人提及大舅。应了一句老话,隔层肚皮隔重山。

  

  二舅

  

  关于二舅的一些消息,我是从舅舅与妈的交谈中得知的。我从未见过二舅。二舅是自然灾害头一年外出逃荒的,再也没有回来,说是“路倒”、“倒河坎”了。二舅妈带着儿子到上海讨生活,后来嫁给了一个在上海工作的老乡,与二舅同姓。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妈打听到二舅的儿子在上海浦东的一个码头上工作,混得不错。妈便带着外婆去认亲。谁知,对方死活不认,并说苏北没有亲戚。也难怪,人家毕竟是继父养大的。后来的几年里,妈与几个舅舅又先后去过若干次,都是同一个结果回家。妈一直埋怨二舅的儿子不懂道理,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以为对方肯定也有一肚子话,也有不认的道理。话说回来,即使认了又能怎样呢。

  

  三舅

  

  三舅是外婆七个子女中唯一有点文化的。我第一次见到三舅是文革开始的那一年,三舅摇着一条住家船来到我家。原来,三舅一直在上海郊区以换糖为生,文革开始后,被驱赶回乡。三舅家是富农,三舅不敢回去,于是到我家来,我家是三代红,我家成了三舅的避风港。

  

  三舅一米八的高儿,腰杆挺拔,皮肤白皙,一副文人身骨。

  

  三舅的糖船就拴在我家屋后的河边,不让换糖,说是资本主义尾巴。三舅整天没事干,我在学校也没课上,成天到生产队劳动。一有空闲,我便拉着三舅给我讲故事,三舅的故事真多。

  

  在我家呆了半年,三舅卖掉船,回到了老家。好在三舅有文化,脾气好,没人为难他,也没有受到冲击。但那时起,身体单薄的三舅开始了艰巨的田间劳作。

  

  不几年,三舅就老了许多,说话也少了,而且患上了气管炎,偏偏又抽烟,人还没到人面前,咳声早传来了。

  

  三舅的生活应该是不错的,虽然他的老家很落后,但他换糖的积蓄足以让他过得比别人好一些的生活,可三舅一直过得不遂心。一是他自己的婚姻不遂心,他想的女人没有娶着,进门的是他不喜欢的女人,一辈子疙疙瘩瘩。二是因了他的女儿,他有一个女儿,原想纳婿,但女儿不听话,最后嫁了人。

  

  在我的印象里,三舅整天没有精神,摇晃着高大的身躯,一副吊儿郞当的样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三舅的身体一天天弱下来,腰杆也弓般地哈下来,等我去看他的时候,已经躺在兴化人民医院的病床上,面目浮肿,神情呆滞。我立即与表姐商量,后来由我与四舅护送三舅到南京肿瘤医院治疗,到了那里,医生在身体的几个部位摸了摸,就摇头。随后拍片子,医生看了片子,说,回去准备吧。我们又陪着三舅回家。

  

  不多久,三舅就走了。三舅走的时候,我仍在外地工作,没能送他一程,至今痛心。

  

  四舅

  

  四舅小时候得过天花,落下后遗症,脸上满是麻子。四舅一到我家,准有小孩跟在我后面喊,麻舅舅敲麻糖,你不吃我来尝。为此,我曾与几个小孩干过仗。

  

  四舅从自然灾害那一年开始,一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都在大丰生活。因他人机灵,人缘好,虽是富农出身,非但没有被游街示众,而且秋季常常被派到我们这儿打场(因我的老家水牛少,常到大丰租牛打场,所谓打场,即用石磙子碾稻)。四舅一来,我们就快乐了,四舅会带来很多玉米棒,还会为我们讲笑话。四舅不识字,但故事多笑话多,一连多少个晚上,我们都会缠住他,他不急不恼。

  

  妈说,四舅本来有一个儿子,很小的时候,因外婆没看好水脚,溺水而亡。四舅妈为此一辈子都恨外婆。

  

  四舅一直想要一个孩子,直到三十大几岁,四舅妈没动静,于是抱养了一个女孩。

  

  四舅视小表妹为掌上明珠,走到哪带到哪。记得小表妹很小的时候,四舅到我家来,不舍得让她一个人睡觉,与妈妈谈心,总是把小表妹睡在臂弯里。

  

  为了让表妹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四舅让表妹住到我家,可表妹不是学习的料,勉强维持到初中毕业,回家务农了。

  

  表妹一天天长大,四舅一天天老去。但四舅为了表妹生活得好些,以老迈之躯,炸过油条,卖过饲料,哪行赚钱干哪行,不抽烟不喝酒。邻居说他,找罪受,找榔头打头。四舅还是不知劳苦地拼命赚钱。

  

  四舅没招女婿,将女儿嫁在本村。该享清福了。四舅却得了重病,没多久便撒手西去。妈说,如果你四舅不那么苦,哪至于六十出头就走呢。爸说,人前面的路是黑的,你哪块晓得嘎。

  

  一辈子与文化无缘的四舅,却做过一件与文化有关的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四舅曾因我的请求,寄十元钱给我,买了一本《古汉语辞典》,现在还在我的书橱里。

  

  六舅

  

  六舅其实按排行应该是老五,不知包括外婆和我母亲为什么都称他“六子“,我们自然喊六舅了。

  

  六舅是老巴子,按说应该生活得很快活,其实并不,他是几个舅舅中生活得最痛苦的一个。

  

  六舅的有关情况已经在《外婆》一篇写得不少。

  

  我始终觉得,六舅之所以会是如此的生活,是由他自己造成的。比如对待舅妈的问题,外婆说个风,他就当个雨,外婆拿盆,他就拿刀。舅妈与外婆是婆媳关系,难免生出各种龃龉,你作为儿子、作为丈夫,既要不偏不倚,又要坚持正确的东西,不能陷在“母亲与老婆同时掉下河,先救谁“的游戏里,不得自拔。可以说老实巴交的六舅妈硬是被逼走的,如果舅妈不走,家庭就是完完整整的,生活就不会这样孤苦伶仃。

  

  现在,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自己要照顾自己,还要种责任田,做杂工挣钱,成了名副其实的空巢老人。

  

  一提起六舅,妈妈就叹气。

  

  一提起舅舅们,妈妈就非常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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