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置了一年了,才写这些与你相关的文字。源于我当时过于悲切,情不能文,尽管在堂叔伯中,你与我最不亲。现写此文,终是向回忆妥协了。
我见你最后一面是在我家客厅里。当时,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团坐着打牌。你默然靠坐在篾织的凉床上,脸色如铁,形容枯槁,仿佛能将那个角隅映黑暗了。
有人调侃说:“你怕是要回去的人喽!”
你也是不当真,习惯了别人的玩笑,也喜欢玩笑别人。语气有一种坦然生死的意蕴:“反正迟早都要走的,棺材板子早修好了,上面的桐油也正清亮亮哩!算是有福分了,怕什么!”
众人笑。你只是静静眯着几乎不能睁开的眼目,看着桌面上你来我往的字牌。
翌日,逢集市。恰又中秋。你是极爱吃月饼子的。女儿们也没回家探亲,只是寄了些钱款,算是尽孝心了。平日里,难得特里为自己买零食拌嘴。本是去看病的,医生却委婉地不待见你。想来你自个儿心里已有底了。
一辈子靠木匠手艺做活儿,在主家讨生活,平日里的茶食,酒烟的都不用自个花费就能兜在衣袋里。现今,身子骨病塌了,没主家找你干活了。生活自然紧巴了,男人最基本的嗜好——烟酒也被迫戒掉了。这一回,病没看成,倒花了10块钱买了5张月饼子。
邻人见着你了,又同你谈笑,说你痛快了,买了5张饼子。
你喜滋滋的,转过身,就难受得郁木木的。脸色越来越脱去了血色。
当天夜里,你着实忍不住了,鬼闹鬼闹的。屋前屋后的乌鸦,在傍晚时分就开始纠集着喧闹的,跟哭丧似地。院里也是人心惶惶的。这一回,你怕是真的要去了!
自家兄弟听闻得到残延的喘气声,平时也不和气,也不好见问的。也没个人在身边谋个主意,女人家慌里慌外的,知道这次是真的了。可依旧硬着心肠不去叫自家兄弟过来谋划谋划。仿佛同你这几天的冷战还没完结。在你如潮起潮落的疼痛声里,一边揉捏,一边黑铁着脸同你无声地对峙着。
一年后的今天,我还在想象你那度日如年的一晚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那一晚,你净念女人家的好,细细叮嘱了哪家欠钱没还,哪家又待你不薄。由来已久的哮喘,让你翌日咳嗽出来的不是浓如绵液的痰垢,而是黑淋淋的血。面部充满细细地血管,乌青青的。胡须渣滓,爬漶了整个面颊的下部。身体背放在女人家背上竟轻飘如一张囊袋,手指根根紫青无力垂下来,眼神也是无法对准焦点,全是散漫的光线。我母亲倒是见过你弥留时的模样。而那时,你的口角已经不由自主的流出悠悠绵绵的涎沫来。神智不清。
天终于亮了,几十年了,只有这一晚最漫长。星星总是在头顶悬着,月亮总是不下沉。天亮了,生命又翻过一页了。翌日清晨,女人家打电话叫小女婿来驼丈人治病去。你在等,女婿怎么还不来呀。他来了,终于来了。可惜晚了,晚了。你的魂魄早就在昨晚就被阎王勾了。你活不成了,高烧了三四天了。滴水未沾,黑脸变死脸了。
这一回,你出家门,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就像秋风扫落叶,根也没留在家里。新修的房子呢,最后还是无家可归。命啊,你生时苦,死了也是个荒魂野鬼。碗柜上的5张月饼子,你只带走半张。来世间一遭,你走得太匆匆,只卷走了半张饼子。你怎么这么容易满足呢?
你的双亲还健在呢?你叫他们怎么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呢?你的独子还未娶亲生子呢?你怎么能去了!
颠簸的卡车,载着你渐行渐远,到哪个未知的下一站,你会遇见天堂。众人去接你回家时,那时你早已仰西而行了,身无分文的旧军装,瘦弱的皮包骨也已经沾满了蚂蚁和蛆虫。众人见了,心生怯意,怕是落得晦气。我父亲倒是好胆色,架胳膊架腿的。旁人见了,也纷纷过来帮只手。你就一双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父亲。父亲迷信,就把你的脸面翻过去。这时,你口里的污秽就掉了下来,险些溅到我父亲的手脚。那些个晚上,父亲总是做梦,梦见你翻山越岭到邻县拉活计。
家门口,你弟媳闻晓了噩耗,顿时,哭声滔天,情真意切,悲恸人心。路人见了,无不落泪,怨你走得太早。你娘倒是镇定,忙前忙后发布消息,像迎接一件红亮的喜事。不过,老头虽不哭,悲情聚集在心,像是走投无路地踱步来踱步去。翌年,他又来看你了,不知你看见了没有。
你苦了一辈子,可能再也不愿意经受人世间悲酸离苦,所以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和原谅,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活着的人,总不愿意接受你永远的归去。但你已去矣。只有长歌当哭,愿你以地为床,以天为被,息宁尘土。
是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