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很爱外公，每年外公的生日她都亲自做许多小点心，有萨其马、糯米糖糕、芝麻散子、绿豆糕，她说外公最爱吃家乡的点心，舅舅也爱吃，有一次舅舅吃得太多，一口吐在了锅里。小时候每天吃过晚饭外婆都给我讲外公的故事，舅舅的故事。
外婆小时候是外公家的童养媳，受了很多苦，外公很疼外婆。外公家里每年过节都有许多点心摆在桌子上，外婆很想尝一块，可是又怕婆婆看到，外公就去偷来两盘藏在外婆的衣箱子里，晚上悄悄拿给外婆吃，外婆爱看戏，外公就带外婆去十几里外的村子里看戏，回来时外婆害怕，外公就背着外婆，外婆说还害怕后面，外公就给外婆讲故事，“憨女婿的故事”。外婆在外公背上笑着笑着睡着了。
外婆曾生过好几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才几个月睡觉时外婆在忙着做年货，孩子被被子闷死了，第二个在三岁时外婆凌晨出去卖点心，他想自己爬上窑洞顶上去找外婆，结果失足摔下来，外婆回来时他还会喊妈妈，从摔下来的地方一直爬到大门口，一条血路。
外婆是个命苦的女人，村子里有些人说外婆属虎的，克子克夫。后来外婆又生了妈妈，以后没有再生育，领养了舅舅。外婆说舅舅很善良，从小打架都没有赢过，都是哭着回家的。妈也很疼舅舅，甚至超过疼我，记忆中妈是个爱干净的非常讲究的女子，可是外婆告诉我，舅候吃剩下的饭，妈会替他吃，从不嫌他脏，可是妈从来不吃我剩下的饭菜，说我有口水。舅舅也喜欢妈，小时候别人问他长大后要找什么样的媳妇，舅舅从来都是说“象姐姐那样脸红扑扑的就行”，他有“恋姐情结”。
我上高中的时候，每逢妈妈生日，会受到舅舅寄来的非常女人的东西——长筒丝袜、暗绿色的弹力体恤、眉笔、浅绿色的连衣裙，分明是寄给我的东西，可又都是妈妈曾经喜欢的颜色和款式，舅舅离开时妈妈也象我这么大吧，所以舅舅也是买给他印象中的姐姐。外婆和妈妈就亲手缝制百家被，给外公和舅舅寄去，现在看来是非常美丽的图案，外婆几乎整夜不睡摆弄那些布片，一定要拼出最完美的图案才会安心。
外婆说舅舅是个会说话的孩子，他小时候，外婆有一次给他做了一件百家衣，本来是给妈妈的，妈妈怕人笑不穿，舅舅就穿，还说“娘做的衣服真好看”。外婆说舅舅长大了也是个会疼人的孩子。外婆一直想让我给外公、舅舅写信，我每次都说下次吧外婆，等我期末考试结束一定。后来，外公因心脏病发作在新竹病故，那一天外婆不停地责怪自己，说自己过年时打碎了两个盘子，为什么没有想到提醒他注意身体，外婆给外公缝了一床枣红色的被子，在老家的窑洞里摆上外公的照片和香烛，那里曾经是他们的洞房，他们半辈子生活的地方，他们的悲伤和幸福都历历在目。
外婆没有流眼泪，几十年来她的眼泪早已流尽。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缝被子，我走过她的身边听见她喃喃地说“这是给他缝的最后一床被子了”。她嘱咐我去买一个小收音机，摆在被子上，说外公离不开收音机，他最喜欢河南戏。收音机里传出“秦雪梅吊孝”的唱段，外婆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枣红色的软缎被面被染成了深红色，似乎滴在那被子上的是殷红的血而不是泪水。
外婆把外公以前用过的旱烟袋、羊毛坎肩、足有十几斤重的翻毛牛皮靴子、棉布短大衣都找出来，和那殷红的被子一起葬在村头，外婆说那里很久以前有一堵矮墙，外公常带外婆翻过那墙去邻村看戏，外公把外婆抱上墙头，然后自己翻过去，再抱外婆下来。一路上牵着外婆的手，说“不要走丢了”。外婆的后半生就是靠这些回忆生活的。她的世界并不大，然而她的爱情却很遥远，他们终于没能见上一面。
后来妈妈得了食道癌，到了最后几天时告诉了舅舅，舅舅赶来时妈妈已经呼吸停止过一次，靠气管插管维持生命，妈曾是个美丽的女人，现在全身插满了管子，瘦骨嶙峋的，她也不能发出声音，只能靠写字和舅舅交流，舅舅抱住妈妈失声痛哭，整晚上他坐在妈妈床前，不离寸步，医生说妈也合并肺结核，要舅舅稍稍远离，舅舅并不理会，照样给妈妈梳头，洗脸，妈妈不能进食，舅舅吃了一口方便面，见妈妈看着自己，她已经十几天没有进食，靠输液维持生命，舅舅说要不要放一点在嘴里嚼嚼再吐掉，妈妈摇摇头，舅舅不忍心，说那我出去吃，妈妈摇摇头，在纸上写着“看你吃是一样的”，舅舅顿时泪如泉涌。舅舅抚摸着妈的心形项链，那是有一年妈妈生日，舅舅寄给妈妈的礼物，妈妈从来没有摘下来过，现在妈妈摘下来，给舅舅戴上，说“我戴着也是浪费，你带回去留个纪念吧”。舅舅哭了，我平时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每天都在哭。
妈妈的最后日子很安详，舅舅帮妈妈梳头时妈妈还在微笑。我至今仍记得那么甜美迷人的微笑。有天深夜，舅舅趴在妈妈床边睡着了，突然妈妈推醒舅舅，要他帮自己坐起来，舅舅刚抱妈妈坐定，妈妈就开始从嘴巴、气管插管处、甚至鼻孔涌出大量鲜血，舅舅惊呆了，我一边叫医生一边用痰盂接住妈妈的血，舅舅紧紧抱着妈妈哭着“我可怜的姐姐我可怜的姐姐”。鲜血流尽的妈妈终于没有和舅舅说上一句话，就靠在舅舅肩头永远睡了。她真的像睡着了，舅舅用袖子擦去她下巴的血，亲她的额头，舅舅一直在说话，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说“姐姐能听见，姐姐的灵魂能听见，你们不要阻止我和她好好说说话，我们有这么久没有说话了”。舅舅赶走医生，就这样抱着妈妈不让人把妈妈推走，直到天亮，他就这样嚎啕大哭，整座楼可以听见他凄凉的哽咽声，我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哭得如此伤心。
去台湾时舅舅去妈妈的墓前，坐在那里折了许多纸钱，他说这还是小时候妈妈教他折叠的元宝，想不到现在给她折，舅舅的泪又流下来。舅舅留给我四五个电话号码，他说你有事没事都打电话给我，我会回给你，以后我们见面会很方便的。舅舅要带外婆走，外婆说她离不开这里。十二年过去了，舅舅你什么时候才真的回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