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久已不为你写只言片语了。我淡忘了你的容颜,在别离的日子里。
几多风月弥漫的时光中,我沉在无边的幻梦里,我厌倦了自己的身份,厌倦了眉宇之中充满乡土的你。父亲,那烈日下垂落的汗珠打在故乡属于我们的秧苗上,是你一步步一岁岁走来的深刻的印记。然而,我别过脸横下心踏上了远行的路,留你在黄土的厚重里。你停滞了沾满泥巴的双手,喉结上下翻动,又无声地俯下身子,倒影在泛黄的麦芒里。
父亲,我翻阅梁晓声的《父亲》流下多少清凉的泪,我也重复听刘和刚的《父亲》而夜不成寐。怀念你用沾满了草汁的大手挑去我掌心的刺;留恋你将鸡蛋拨到我饭碗时眉间的笑。你塞进我行李包中的月饼带着你属于父爱的温度,陪伴我走过了从始站到末站九个半小时的路程;你的叮咛,我离家时你轻声的晨祷,你翻看经文的指尖,你洗得走样的衬衫,你从不上油的廉价皮鞋,你左耳上的黑痣,你发黄的牙齿,你亲手钉做的凳子……留在我的回忆录上,我轻轻打开,扉页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大的“爱”字。
父亲,我是你引以为傲的女儿,我的乳名被识字不多的你一遍遍吟唱着,吟成了无韵的诗行,吟成了无名的篇章,吟进了你粗糙的年华之外的关于未来的憧憬里,吟到了你温润的唇间的盼望里。
你抚摸我的旧书,用你独有的目光注视着那些我已决计不再查阅的纸张,仿佛在追忆你第一次拉着我的小手送我去上学的情形,那年我扎着羊角辫亦步亦趋的跟在你的身后,怯怯地踏进了庄严的教室,你站在窗外笑着对我竖起大拇指。我隔着玻璃望向年纪尚轻的父亲,腮边挂着你够不到擦拭的泪。父亲的眼睛温暖地望着我,给了我多少勇气!父亲把目光转向横在收拾入学用品的我,然后沉默地将打捆的旧书搬出了我的小房间。我已不再落下童年时“爸爸别走!”的泪,只是,在告别的时刻生命的章回中多了一串父亲的叹息。
父亲,我坐在精致的实木椅子上,透过明亮的窗仰望异地的晴空,远了那滚滚麦浪,远了那小村外的水塘,远了林子中吃草的羊,远了屋后野生的南瓜秧……也远了灶台上冬夜响起的蛐鸣,远了小院里盛夏时茂密的丝瓜藤,远了你掌心的老茧,远了你发间的银针……远了儿时麻酥酥的摸向你胡茬时银铃笑声中快乐的触感,远了两代人时间、空间、方向和思想拉开的沟湾。
可父亲,有一样是我永生不忘、也走不远的,那便是我血液中流淌着的你的回响。我是你的女儿,操着祖辈甜美的乡音,你的女儿。
父亲,那些月亮爬上枝头的凉夜,我想,你定坐在院中失神的遥想过,不然,我为何会觉得心头闪耀着你给的光?在这隔山跨水的两地间,我努力追寻故乡秋风中变凉的菊香,在长满青苔的小路上,我一路走来的流年过往。
父亲啊,别说你能给我太少,也别懊恼为我分担的太少,你给了我做人的资格!给了我最始初的怀抱!你无法掩藏的岁月痕迹是为我而烙。
父亲,若给我重生的机会,我仍愿降临在母亲的腹中,第一个被你吻过脸颊,打上我们家族的记号。
父亲啊父亲,我只想把你留在这词句里,隔着两行清泪留住你的容颜,留你在禾苗的鲜嫩里,留你在心房的颤动里。